宫略 第22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古代言情

  他的手指每移动一分,她的心就提起来一寸,不能挣脱,寒毛直竖。皇帝的眼神古怪,她有点怵。伸展僵硬的腿立了起来,两个人贴得很近,面对面的站着,心里升腾起异样的感觉。很不安,但是不安里夹带了快乐,更叫人不知所措。

  皇帝的手从她肩头拿下来,她穿宽镶宽滚的云头背心,褐色袍子加黑领,称得脸愈发的细嫩。他鬼使神差的去握她的手,小心的包在掌心里,问她“冷不冷”。

  冷啊,冷汗直流。素以没敢回答,她都快吓酥了,头回觉得人长得高不好,两条腿架不住身子,直要往下溜。她拱肩缩脖不知该怎么应对,连抬眼皮子的勇气都没有。脑子里风车似的转,不能这么下去,她得自救。灵机一动堆了个笑脸,往后退一步从他掌心里脱离出来,飞快拽过葫芦活计重又跪下来,一头给他挂上,一头道,“主子体念我们做奴才的,真暖奴才心窝子。奴才不冷,这里风虽大,日头挺好的。倒是主子,回头观围要披件大氅,先前冯岚青送来了,就搁在架子上,奴才给您拿去。”

  她嘴里热闹,脸上含笑,身手灵敏,一闪身就到围屏后面去了。皇帝独个儿站着,茫茫然,仿佛刚才的事只是他的臆想,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越是这样,他越是不甘心。给脸不要脸,她太高看自己了,胆儿也够肥,同他打起太极来。玩意儿一样的女人,值什么!

  皇帝显然没有被这么驳过面子,素以捧着金龙大氅出来的时候看他铁青着脸,仍旧杵在原来的位置没有挪动。她吓得腿肚子转筋,论年纪她也不算小了,男女之事总算懂个大概。真怕他恼羞成怒来个霸王硬上弓,自己吃哑巴子亏又不好告诉别人,那岂不亏大了!

  所以她得继续胡扯,掏出那只万壑松风鼻烟壶来往上递递,“主子,您的烟壶还要吗?奴才洗过了,里头没味儿……”

  他看她一眼,脸上拢了厚厚一层乌云。也不说话,把头调向了别处。

  素以觉得很棘手,不能挑明了来,只好陪着笑打岔,“主子要是嫌弃,那赏奴才得了。这鼻烟壶是名家手笔,扔了怪可惜的。”

  皇帝居高临下看她,“你有什么功绩?倒敢来请赏?”

  她嗫嚅了下,“奴才污了主子的东西,心里过意不去。这么好的,别白糟蹋了。既然主子要留着,奴才什么都不说了。”她展开鹤氅道,“外头牛角吹得响,大概是猎着活物了。主子要去瞧,奴才传人来伺候主子升座。”

  皇帝是大高个儿,就她的身量,还得踮起脚才能够着。他负着气,站得越发笔管条直。素以咽口唾沫,做皇帝的蛮不讲理,你能拿他怎么样?只是靠近他就开始心慌,胸口堵憋着,丝丝缕缕的痛起来。好不容易稳住了手脚要给他披鹤氅,他隔手一把夺了过去。连瞧都不瞧她一眼,自己系好了飘带就往帐门上去。挥臂一打,金黄色的门帘在他背后飞出去老远,这回是气大发了。

  素以呆呆站着,站了一阵也没明白过来。她摊开两手看看,万岁爷前天晚上抓她手,她尚且能囫囵带过不去想,可今天呢?结结实实的满把,还问她冷不冷。眉眼安和,声气儿慈软,和平时疾言厉色根本就是两码事,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想大概是因为环境的关系,男多女少才会让人变得不正常。等回了宫,哪怕是回了热河行宫,万岁爷把这茬忘了,大家也就超生了。

  大帐门前的新疆地毯上铺了一层光,荣寿探进半个身子来,打量她一眼,吊着嗓子道,“怎么着?主子不高兴,是你没尽着心的伺候?”

  素以回过神来,计较了下冲他蹲福,“我求大总管一件事,请大总管成全。”

  荣寿听了挤进来,斜眼看她,抱着拂尘嗯了声,“先说说什么事儿,你是知道的,我能做主的地方有限,不能满口答应你。”

  “不是什么难事儿,大总管抬抬手就能办到。”她逢迎了两句才道,“我手脚不利索,惹主子不高兴了。我是想,与其顶着风头,不如先避一避的好。既是为我自己,也是为着万岁爷。大总管,您瞧,是不是先把我调到针线上去?”

  荣寿很为难的样子,“你是御前人,又是万岁爷看重的,我自作主张怕担待不起。”他吮唇想了想,“这么的,就说身上不利索,算你告假。你到四执库跟着料理穿戴档去,我让琼珠先替你两天,你看成不成?”

  素以谢恩不迭,横竖躲一阵是一阵。荣寿他们打什么主意她也管不上了,调不了职唯有称病,病着病着万岁爷听惯了,慢慢便淡忘了。

☆、45章

  她是能躲则躲,长满寿却不这么想。她往四执库去,那岂不是正合了荣寿和琼珠的意?要说啊,眼下能进幸,回宫后就能往上爬。皇上不是无情无义的人,既然有那么点抬爱的意思,只要她肯花心思,就没有琼珠的空子能钻。先前里头不知发生了什么,看皇帝脸色不佳,没成事是肯定的。火候还差点,那就得发把力往上送一送。打铁要趁热,这当口卸了肩,下回再要拾掇就难了。

  他往高座上瞧,皇帝正观亲贵们猎鹿呢。看城外面箭矢如雨,南苑祁人马背上打天下,各旗子弟生猎都是好手。今儿小公爷也不赖,全心全力的挽弓射箭,不像以前每每拉空弦糊弄鬼,这回天上飞的地上走的,顺带手撸了个盆满钵满,光獐子就三四十条。

  长满寿运了运气,“主子,奴才回您个事儿。”

  皇帝目视远方,半天才答应一声,“说。”

  长满寿环顾左右,见荣寿不在,方靠近了高座打千儿回话,“奴才听说素以告了假,荣大总管让琼珠替她,把她调到四执库给冯岚青打下手做针线活去了。”

  皇帝听了毫无反应,连眼皮子都没哆嗦一下,不过脸色阴沉下来,嘴唇紧抿着,从侧面看上去有点瘆人。长满寿噤住了,缩着脖子退到后面,把话都憋回了肚子里。太阳斜照,他眯嬉着眼儿抬脸望望,穹隆分两色,一半红一半蓝,是草原上才能得见的景儿。挺好的日子,巴巴瞧荣寿越蹿越高,往后恐怕更没有他站脚的地方了。

  正自怨自艾,皇帝启了启唇,“她告假告出花来了,知会荣寿一声,往后素以的假一概不准。真要是病得当不了差,先让她来给朕瞧。朕不点头,她就得乖乖上值,别想出什么幺蛾子。”

  长满寿听了这个立马打了鸡血,抖擞起精神,响亮的应了个嗻,“主子您圣明,我瞧素以活蹦乱跳也不像生病的样子,八成是偷懒耍花枪,主子回头好好说说她,奴才这就往四执库传话去。”说着颠起来,撒丫子便往后扈处跑。

  那头素以正跟着冯岚青归置皇帝换下了的衣裳,成堆的摊在案台上,她没去过四执库,也不知怎么料理才好。无头苍蝇一样转,“谙达,这些都要洗的?要往浣衣局运?”

  冯岚青回了回头,“不用,万岁爷的龙袍衮服都不能下水。看看这些镶滚刺绣,正龙团花也好,万福万寿图也好,都是鲜染挑丝贴金箔制成的,一入水就花了。”

  “那怎么办?不洗就干放着吗?”

  冯岚青一笑,俩大豁牙子,“要不您以为呢?咱们四执库随扈光板车就三十辆是干嘛使?万岁爷和寻常过日子可不一样,您只当衣裳脏了浆洗浆洗还能用?要这样,万岁爷答应,造办处也不能答应啊!看看苏州街那块儿的绣工,从早忙到晚是干什么?主子衣裳常换常新,就没穿过第二水的。不光主子爷,连宫里皇后主子和各宫贵主儿小主儿也都是这样。除了一些低等宫妃的绢绢能下水,但凡排得上号的,他就不穿旧衣裳。脏了不怕,搁着,到时候收归库里。内务府造办处有专管穿戴的衙门,您说内务府里当差怎么发迹起来?不就是从这些地方剪边得来的吗!”言罢想起来,摆摆手道,“咳,瞧我和您白话这些。您是主子跟前红人儿,这些嘎七马八的零碎也不必知道。到我这儿来混迹两天,入库的帮着记个档就成,不费您什么功夫。”

  素以叹了口气,抚抚那些精巧的做工。一缕缕一道道的牡丹带、盘金满绣、黑白鬼子栏干,入人眼也就三两天,转手就撂,难免有些伤感。她晃晃脑袋,“这挑费太大了!”

  “这是排场,不能免的。”冯岚青举着茶壶嘬壶嘴儿,吱溜一声响,又道,“老百姓过日子,家来个穷亲戚打秋风,不喜爱的,或旧或款儿不好的,打包袱就送人了。宫里衣裳不能够,没人拿龙袍做人情的吧!上回库房里闹耗子,清库清到最后满地的金片子,衣裳都给祸害完了,可惜了的。”

  素以曼声应着,坐在桌前蘸笔登帐,等着苏拉翻看,一样样报花名儿,“万丝生丝缨冠一顶、石青金龙褂一件、白玉钩马尾纽带一组、行龙镶熏貂披领一件……”

  造完了册让冯岚青过目,冯太监打眼一看,笑道,“姑姑好漂亮笔头子,宫女子大多不识字,您这手是擎小儿打下的底子?”

  素以笑道,“开蒙的时候跟着家里哥子们读过两天书,也是凑手胡写。”

  冯太监笑得别有深意,“也是的,一个女人没肚才,就像手炉里没加炭,看着好看,不顶用。还是会学问的好,将来管家做奶奶,哪儿都用得上。”

  素以谦虚着,“老话儿都说了,文章越好越损命,识文断字未必有锦绣的前程。闷吃糊涂过,活得比谁都好。”

  “那可没定规的,福气长在骨头缝里,跌跟斗都跌不掉。其实官场上也比老婆行市,正一品,大宰相,家里供尊奶奶佛,那佛不知人事七窍不通,说出去也埋汰人。大字儿不认识一个,巴望配位满腹才情的状元郎?看戏看迷了!”冯太监吸着口茶末子,呸的一声啐了。

  素以笑了笑,她眼下是所谓的御前红人,到哪儿都有人捧着,听惯了就不稀奇了。定下心来琢磨穿戴档以前的记档,门上闪身进来个人,叫了声素以。抬起眼看,是长满寿。她站起身问,“谙达怎么来了?”

  长满寿摇着胖身子过来,“别折腾了,你调到这儿,他荣寿做不了主。主子那儿点了名头,赶紧回去换身衣裳跟着走吧!这个点儿该收围了,今儿头一围,要封巴图鲁论功行赏。不知道小公爷能不能拔头筹,我瞧他猎了不少。”

  他说得云淡风轻,素以迟登了下,“谙达说主子点了名头?”

  “可不。”长满寿随手翻了翻写好日期的绢条,“你想得简单了,以为从御前下来能到四执库?我告诉你,有的地方是上去容易下来难,真要离了御前必定是犯了大错的,该被打到辛者库才对。成了,主子跟前少不得你伺候,咱们万岁爷不是谁都能将就的,主子他认人,不熟悉的连身都不让近。姑娘你就别难为我们这些苦人儿了,瞧主子龙颜大怒有意思吗?咱们都提溜着脑袋干活,给我留点阳寿吧!”

  既然皇帝点了人,她是没有耍滑的余地了,没办法,只好垂头丧气的跟出去。长满寿贴着黄幔子在前面走,这回倒没来苦口婆心的规劝她。她也没什么可说的,荣寿和琼珠巴不得她消失,到底谁在皇帝面前乱使劲,她猜也能猜到。

  远处山岗上传来了尖利的哨声,长满寿仰脸笑起来,“哟,哨鹿了,这是准备合围了。”

  素以头回木兰随扈,不太了解秋狝的细节,便问,“哨鹿是最后一道?”

  长满寿颔首道,“不是射杀,要抓活物,晚上割鹿茸放鹿血,办庆功宴。”

  素以没言声,她以前在乌兰木通见过那场面,说实话很血腥。姑娘家心眼好,见了一回不想见第二回。

  长满寿显然很快活,乐颠颠的哼起了单弦,“山东阳谷县,有个武大郎,身量儿不高啊二尺半长,蹬一个小板凳他上不去炕啊,太平年滴儿隆地咚……”

  素以和那贞她们汇合后在小帐里听令,这小帐不设门,就是拿来遮挡日头用的。这会儿宴没开始,大伙儿都等着呢,先折返的一队人马里有位爷,拎着只肥狐狸过来了。看见那贞远远儿招呼着,“贞妮子,来来!”

  那贞红了脸,别别扭扭的绞起了帕子,有意装坦荡,“贝子爷有话就在这儿说吧,没什么可背人的。”

  素以一看不简单,和琼珠两个探头探脑的张望,那位贝子有点不好意思,忙扬了扬手,“今儿打了三只狐狸,两大一小。这只皮子成色最好,我给你送过来。”

  那贞平时不声不响的,敢情早就有了说头了。素以嗬了声,拿肩头子搡搡她,“鲜皮子得撑起来晾,你不去搭把手?”

  那位贝子爷是行家,拿匕首在狐狸肚子上浅浅拉一刀,不伤筋骨没出血,两手在皮子上一撕,那狐狸就跟更衣似的,顺顺溜溜把一身皮毛脱了下来。他又从背后取了两支箭,纵横一交错,没要那贞上手就把皮子撑了个大概,边撑边说,“找个出风口晾着,暂且留着头和脚,等皮子干透了再去掉。”还想说什么,见边上有人,一时憋住了没出口。

  素以咳嗽一声,人家好像有话说,她们杵着白惹人嫌,便拉了琼珠一把,“咱们外头逛逛去?”

  琼珠迟迟瞧了那贞一眼,颇有点鄙薄的意思。也不知道是看不上她暗里和人往来,还是那位的爵儿仅仅是个贝子,不入她法眼。最后倒是腾了地方,扭着腰到帐外,看看天,再看看皇帝的发令台,对素以一哂,“你不是告了假吗,怎么又回来了?”

  素以心说她也没想回来,这不是没法子嘛!和她没什么可啰嗦,挠挠头皮道,“今儿晚上设宴,主子跟前还得站班儿。先头二总管来传主子话,叫我点卯来着。”

  琼珠哼了声,没再说话。

  天眼看着黑下来,撤了围,两万人的大军聚拢到一起,搭帐篷点垛子,猎来的野味收拾干净,抹上盐驾到上火烤,没多会儿就满世界飘肉香了。

  皇帝大宴设在行在里,每位参加狩猎的亲贵打到的猎物都由戈什哈搬到御前来,皇帝打发人一一清点,多者得胜,赏钱赏地赏黄马褂。当然也有不稀图钱财的,比如那贞的那位贝子爷。人家向上叩首,求皇帝赐婚。至于什么时候可以迎娶,全由主子说了算。

  那贞毕竟是御前老人,跟了皇帝两年,皇帝问过她的意思,也乐得成人之美。那厢一双人磕头谢恩,这厢小公爷可难为坏了。御前统共三位女官,领头的给讨走了,剩下两个新上任不说,连着再求一位,那不是撬皇帝的墙脚,逼得他御前没人吗!他犹豫起来,挠心挠肺的琢磨半天,只恨自己开晚了口,眼下是没指望了。

  他像霜打的茄子,皇帝看在眼里,微微挑起了唇角,“恩佑今儿满载而归,也是可喜可贺的。说吧,要请什么赏?”

  

☆、第46章

  小公爷暗暗叹了口气,如今怎么说呢?他看看素以,那丫头在珐琅宝瓶前站着,十分坦荡的样子。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打算请皇帝赐婚的决定从来没有征求过她的意见,就算开了口,她当场拒绝了怎么办?他一下子顿在那里,越想越糟心,皇帝又点了名的问,他只好把家里那位姑奶奶推了出来。

  “回皇上话,奴才旁的也无所求,只因我阿玛有遗珠在民间,这回失而复得,我这个做哥子的难免要操心她的婚事。趁着今儿的好日子,求万岁爷牵线,给我们家姑奶奶指门婚。”他干巴巴的笑着,眼睛里眨巴出酸味儿来,“我上回进宫请过皇后娘娘的旨,娘娘说一切听主子的意思。”

  皇帝脸上的笑容越发大了,抚着膝头道,“也算是自家姊妹,年纪到了,指婚是该当的。”他长长呃了声,目光在两腋食案后巡视。论理儿老公爷的私养闺女出身低,要上配怕是有难处,不过他心情好,在亲王里选个人也不是不能够。视线缓缓的转挪,挪到左手最近身的地方停下来,他和颜悦色叫了声,“恪亲王。”

  恪亲王一凛,忙站起来打拱,“臣在。”

  边上睿亲王预感要坏菜,他顾念表兄,却也不能怎么样。皇帝打定了主意便没有转圜的余地,昆家闺女说穿了就是个外室养的,即便认主归宗,还是摘不了私生女的帽子。皇帝这要是把人配给硕塞,那不是照准了打他脸吗?

  众人各怀心事之际,皇帝笑道,“朕记得你的年纪和皇后的妹子差不多吧!你十二岁上就开衙建府,到现在也没听见你有请婚的信儿。眼下赶巧,现成的良缘摆在跟前,何不结了这门婚,咱们来个亲上加亲,你瞧怎么样?”

  素以在边上听着,觉得这皇帝真损啊!不待见人家就把妾生的指给人家,真要娶了这样的福晋,那恪亲王以后怕是没脸见人喽。

  恪亲王心里直打鼓,面上却隐忍不发。没法子,话到了这份上,哪里容得他讲价?他咬咬牙转出了食案,跪在地毯上磕头,“臣谢主隆恩。”

  “不忙。”皇帝抬了抬手,“朕知道女孩儿身份低,做嫡妃委屈了你。这么的,就指给你做侧福晋吧!明年选秀再另择高门,替你挑个嫡福晋。恩佑,你觉得怎么样?”

  小公爷正忙着看素以呢,压根儿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被皇帝一问,立刻触了机簧似的蹦起来,“啊,是是是,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没半个不字儿。”

  睿亲王松了口气,想了想站起来道,“皇上,臣弟今儿也要请赏赉。”

  皇帝哦了声,“该当的,朕看见你射死只野猪,你小小年纪就这么骁勇,朕心里高兴。说吧,你想请什么?不会也要朕给你指婚吧!”

  睿亲王才十来岁,大伙儿听皇帝逗趣,都附和着大笑。弘巽也无所谓,只道,“我不替自己讨赏,恪亲王既然要大婚,臣弟想送他一份儿礼。臣弟求皇上给新嫂子加个封号,她既然是皇后的妹子,封个乡君也不为过,皇上的意思呢?”

  皇帝细细斟酌了一番,按说他应该是天底下行得最正的人,可他也有私心呐!就说恪亲王这趟指婚,的确是有点难为人家了。好歹是个亲王,奉旨娶私生女,传出去名声不大好。他点了点头,“原本这封号是给宗女的,既然你请了赏,那这趟就破个例,给昆家二姑娘上名号吧!”

  这么一来原本丧气的婚事又喜兴起来,乡君做偏房,对男人来说也是一分殊荣。往后嫡福晋的品阶自然不能比她低,怎么也得是个县主郡主吧!恪亲王别的上头不说,比老婆反正是不落人后了。

  一门婚又成了,有牵扯的人赶紧扫袖打千儿谢恩。小公爷站起来的时候犯眼晕,别人都成就了,他呢?他翻着眼皮子时不时的看素以两眼,美人如花隔云端,他这趟的大好时机就这么过去了,到这会儿还如坠云雾急得肝儿疼呢。不过他又琢磨,过去就过去吧,这不是有他额涅和他姐姐吗,她们发发力,兴许效果比他强多了。

  行在里都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汉子,草原上没有庙堂里那些审慎规矩,加上今儿祁人赢了蒙古人,皇帝亲自封巴图鲁,益发的兴致高昂。中帐里的爷们儿没了忌讳,一个个放开嗓子说话猜拳,场面热闹喧嚣。

  隔一会儿一列太监鱼贯进来,手里托着托盘,盘里放铜盏。腥红的鹿血映着明晃晃的杯子,刚放出来的心头血,在寒冷的夜里隐约发散着热气。喝鹿心血是每回秋狝必有的一个环节,这东西除了壮阳补虚,还有很多别的疗效。比方治腰痛、治心悸、治肺痿吐血等等。皇家园林里有专门圈养的梅花鹿,就是防着主子要用,好随杀随取。

  荣寿从托盘里把皇帝的那份端出来,鹿血一般是炝酒喝,但在围场上活杀,基本是一口血一口热黄酒这么交替着来。素以瞥了眼,九龙盏里还混着零星的血沫子。成簇细密的气泡堆叠起来浮在面上,光看就觉得血腥气直冲天灵盖。她有点犯恶心,调开视线看别处,那些胸前垂着白狐尾,一身精悍之气的蒙古王爷豪气,没有半分迟疑,端起来一口就闷了。杯子离了嘴,立马变成血盆大口。

  她胃里九转十八弯,几乎要吐出来。再瞧瞧皇帝,到底和那些蛮夷不一样,他喝血也可以喝得很优雅。一手捏杯耳,一手托杯底,简直像在品佳酿。间或嘬口热腾腾的黄酒,不知是血气旺了还是酒劲到了,两腮渐渐有些泛红。

    功论过了,赏行过了,鹿血也喝过了,勇士们接下来有什么乐子,皇帝基本不会再参与。众人知趣,酒过三巡都退出了行在。

  在帐里呆久了面酣耳热,打起毡子迎面一股冷风吹来,酒立时醒了大半。恪亲王还在惆怅,看见小公爷一把逮住了这位大舅哥,“我问你个事儿。”

  小公爷迟迟看他一眼,“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们家姑奶奶不是绝色,收拾收拾能瞅两眼的那种。唉,我不求你多爱戴她,瞧着她没爹,多顾念就成。”他对天挺着胸脯,两手反背在身后,声音像跌进了瓮里,“本来还盘算着自己讨恩典呢,最后替人做嫁衣裳,我这倒霉催的!”

  恰巧看见那贞家的敏贝子打身边过,他忙去拉人家,“勒敏,你和万岁爷跟前人什么时候对上眼儿的?我怎么不知道?”

  敏贝子咧嘴一笑,“就在来热河的路上。怎么的?你百晓生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认识二十来天你就请主子赐婚?”这让认识了快两个月的人怎么活?

  勒敏唔了声,“火候不浓不淡,这会儿正好。起先倒也没这么急,是万岁爷瞧出来了,大概因着那贞是他身边老人儿,天恩浩荡,想给她找个好归宿吧!庙宫打尖看日落那回说了,有心的成全我们。”

  小公爷愣了神,难怪了,水库看风景他没跟着去,那阵儿他正和素以不痛不痒的闲聊,白错过了。他是个脑子单纯的人,压根不会琢磨是不是皇帝从中使绊子,就知道埋怨自己。如果套瓷①能套出点进展来,倒也不算枉费了这趟大好时机。可兜了大半天,人家姑娘根本没明白他的心意,那就说不过去了。平时挺伶俐的人,这上头栽了。他拍了自己一巴掌,“没成算!”无可奈何的跟蒙古人跳筷子舞去了。

  外面草原上闹得欢腾,皇帝是自省的性子,不爱凑热闹,所有作息按部就班,像在宫里时一样。这个点该是沐浴焚香的时候,他盥洗了,底下太监伺候着漱口擦牙,忽然觉得心头一拱一冲热得难受。他知道是鹿血作怪,顺了两口气平息平息,过会儿就好的。

  信步迈出来,看见琼珠在铺床,素以又在边上傻站着。他发现她是个特别会站干岸的人,不是她的活儿她不搭手,估摸着又是依据那套不做不错的道理。他没说话,给她使个眼色,自己踱出牛皮大帐往看城那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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