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高太监点头如捣蒜,“那千万要巴结住,往后有你的好处。”
“我出息了能亏得了你?咱们可是一窝,当初一块儿扛扫帚的难兄难弟,这么多年,媳妇也该熬成婆了。”长满寿擤了擤鼻子,又问,“你瞧是不是毒死?”
高太监唔了声,“说不好,大概齐就是的。刚才我摸脉,腕子上还热乎着。从下半晌养心殿出来到这会子,算算有两个时辰,毒发的时间正好对得上。再看看那个死相,和三阿哥一样,我估摸是同一种药。也不知道是掺进了点心里还是茶水里,等回头验了才能知道。”
长满寿点点头,“你忙着吧,我得上养心殿回主子一声,别不是里头还有猫腻。”他挥了挥手,挑着灯笼出了延禧宫。
皇帝翻牌子传的是礼贵人,没让背宫叫走宫。怀了身子什么都干不成,到一起就是做个伴儿。皇帝在御案后头批折子,偶尔抬起眼来看素以,她盘腿坐在灯下做针线。一件花开富贵的小夹袄,颠过来倒过去的看。做成了一条缝就提溜起来往自己身上比,脸上带着餍足的笑,那笑脸儿比任何时候都美。
眼下这样就像寻常人家夫妻,丈夫忙着养家糊口,老婆带孩子操持家务。皇帝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这样的时光,他的养心殿,他忙政务、和军机大臣商议国事的枢要地方,如今让一个端着笸箩,腋下夹着尺头的女人占据了一半。这女人是他的心头肉,舔线穿针,正给他儿子做小衣裳。
他笑了笑,心里很觉安乐。虽然之前发生了这么多事,好在噩梦都过去了,她还在他身边,这比什么都重要。
素以低头低得久了,脖子有点酸。抬手捏两下松松筋骨,看见他在不远处,一本正经的脸,两道眉毛又浓又长。她咧嘴叫他一声,他从堆积如山的折子里抬起头,茫然问怎么了。
她把小褂子举起来让他瞧,“好看么?”
他说好看,“可为什么绣牡丹?万一是个小子,穿起来女里女气的。”
他不懂她心里的想法,她也不能和他抱怨。国事够他操劳的了,宫里又刚平息了祸乱,再烦他,她实在是舍不得。于是眼儿一斜,鼓起腮帮子道,“哪里女气了?小孩儿家,分什么男女!外头孩子都是大的穿剩了小的穿,要是头一胎是闺女,底下的不也接着穿么,又怎么的?”
“不怎么的。”他见她动气,无可奈何的笑,“这轴脾气,愈发蹬鼻子上脸了。半句也说不得?外头孩子是外头孩子,帝王家的阿哥,拣剩的穿没什么,打扮得像个姑娘却要招人笑话。”
素以拧起眉头细声嗫嚅,“我倒盼着是个姑娘……”
皇帝没听真切,想再追问,长满寿进门就地打千儿,“奴才来给主子回话。”
料着是静嫔的事办妥了,皇帝神色淡淡的,曼声道,“给和善保发道旨,就说静嫔因病薨了,按嫔的品阶发送,没有追封。”
长满寿躬身道是,略迟疑了下朝上觑觑天颜,“主子,奴才有事要回禀。静主儿她不是领旨伏法的,奴才到延禧宫时,她和贴身宫女都已经断气儿了。”
皇帝听了微讶,“慎刑司验了么?有说头没有?”
“吃喝的东西都叫慎刑司带回局子里去了,听高无信说,十成是中了毒,症状和三阿哥一样,没血没涎,就是脸色发乌。奴才过去瞧了,静主儿两眼瞪得铜钱也似,看模样死得挺难受……”
素以心惊肉跳,突然一阵恶心,扭身就吐起来。皇帝忙扔了手上朱砂笔过来,边给她拍背边斥长满寿斥,“嘴上没把门的,没瞧见礼主子在?滚到一边去!”把长满寿吓得落荒而逃。
素以心里害怕,越怕越恶心,直搜肠刮肚吐得眼泪横流。这么一通倒腾,半天才缓过劲来,掐着皇帝的手脖子嚎啕大哭,“我不要在宫里呆下去了,我怕透了,倦透了,你让我回家去吧!再这么下去我也得死……”
是一种莫名的恐慌,惶惶然,似乎下一个就会是自己。宫里接二连三死人,自己又怀着孩子,想得多了,情绪也变得无法控制。她原本就抵触,在宫里服役是没法子,可是遇上他,叫她想撂也撂不下。她是两难,如果有好的选择,谁愿意一辈子锁在高墙里?如果太太平平的,她能时时仰望他,这样的日子倒也过得。可是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以前的七年虽有暗涌,没听说主儿们之间发生这么多事。想来想去祸头子是自己,要不是她打破后宫的平衡,叫这上百口子人守活寡,大概就不会出现现在的局面。
皇帝一味的宽慰她,“有我在,谁也不能动你……你听我说,以后要出巡,我一定带着你,成不成?别哭了,对孩子不好。”见她渐渐缓和了扶她进东暖阁安置,让人伺候着漱了口,自己绞帕子来给她擦脸,有意的带了调侃的声口,“你瞧瞧,来前打扮过?一哭脸上粉可散了,不好看了。”
她有点尴尬,拧过身子道,“我也怕你以后看腻了我,不稀罕我,打扮总是需要的。”
“傻子。”他两手捧她的脸,“我不会腻的,要是喜新厌旧,我何苦费那心思纠缠你?三宫六院那么多娇花我不采,偏巴结你这根狗尾巴草么?又不会撒娇,还是个刺儿头,你说我图你什么?”
她兜天翻白眼,“我怎么知道!豌豆黄吃多了也爱嚼嚼雪里红,咸菜下饭嘛!”
她总有那么多奇怪的论调,他苦笑着更衣陪她上炕,靠着炕头的螺钿柜说,“今儿不批折子了,我陪着你。”
她把肚子里的存货吐了个底朝天,他怕她饿,问她要吃点什么,她摇摇头,侧过身来揽他,“主子,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抚抚她的脊背,“不管密贵妃和静嫔怎么死法,总之是死有余辜,没什么可替她们难过的。贺氏兄弟多,五个都要打扫干净,刑部得发公文下去。至于静嫔娘家,她阿玛是云贵总督,这些年治理南边很是得力,朕还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何况她干的这些腌臜事儿,她父兄未必知道,所以和家倒还可以保全……你阿玛哥子的官职,已经在一等一等往上提拔了。毕竟你要晋位,娘家总得说得过去。”他把唇印在她额头上,“好丫头,把你那颗牛胆再放大点儿,有我撑腰你还怕什么?等生了阿哥就晋你做贵妃,虽然没法子和皇后比肩,但是一人之下,也不用再忌讳别人了。”
他向她许诺,让她心里有底,这样总是好的。说起来一个小小的宫女,家里没权没势,能走到今天,依仗的全是他的爱。她拉过他的手,一个指头接一个指头的盘弄。他的十指纤细修长,男人长成这样真难得,一看就是享福的手啊!指甲盖饱满,颜色也健康。她虔诚的亲亲,“主子不要负我……就算必须雨露均沾……”她把手按在他胸膛上,“这里,也要给我留个地方安身,好不好?”
她今天很怪异,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含着泪,让他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把她捧在怀里,“这里只有你,别人进不来。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你把朕当什么人了?咱们宇文氏可是出情种的,高皇帝、皇父、大喇嘛,现在是朕,将来还有咱们的儿子……”他探到被褥下面,穿过她的中衣把掌心贴在她平平的小腹上,“里头有我的儿子,你知道我多高兴么?”他像撸猫狗似的,一下一下来回趟,“好宝宝儿,快长大,阿玛急等着见你呢!素以,三个月到了吗?”
她红了脸,靠在他怀里咕哝,“没呢,还有十来天。”
“嗯,那快了。还有十天,朕可算要守得云开了。”他笑着抵住她的额头,她颊上酡红,他摇她一下,“害臊么?是朕说得太露骨了,叫你不好意思?”
她嗤地一笑,他恰巧来亲她,撅嘴一啄,啄到了她门牙上。
☆、第112章
四月中旬就是万寿节,宫里张灯结彩铺排开了,皇后也有示下,叫大大的操办一趟。这阵子死人死怕了,觉得哪儿哪儿都晦气,先悄悄让萨满驱驱邪,然后再热闹热闹。宫外的诰命们长远没进来走动了,人气儿一旺盛,那些杂七杂八不干净的东西就该散了。
后宫现在是淑妃和素以主事,素以不爱拔尖儿,跟在人家屁股后头点个卯打打下手,有点事儿干就很满足了。这天天好,太阳隔着玻璃照进来,打在人身上暖烘烘的。造办处的头儿带着人送绢花来,这是入春的定例,四九城里有专门的铺子往宫里进贡宫花,一朵一朵做得很精细,比真花还要艳丽三分。
挑东西有规矩,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样样先尽皇后来。淑妃掖着两手站着,笑眯眯在一旁给皇后出主意,说这朵好那朵也好。皇后虽然不戴孝,毕竟老公爷过世才半年,大朵的花不好戴,就挑了平平常常的兰花。这下子可不好办了,皇后只戴兰花,位分低的可怎么料理?论资排辈的来,到最后大概都得选腊梅。
淑妃扭头打量,礼贵人立在月牙桌旁往寿桃顶上点胭脂,白净平和的脸,肚子刚有一点儿显。女人做了妈,身后又有男人托着,那份底气看着就是足。淑妃抬手招招,“素妹妹来。”
素以撂了笔擦擦手,边走边道,“今儿的红糟做得好,往年的点上去忒淡了……挑花儿呢?哟,做得真绝了!”
“你瞧瞧哪个好,挑一朵万寿节戴。”皇后笑道,把托盘往前推了推。
这可不是想挑哪朵就是哪朵的,往皇后手边的炕几上一瞄,是朵兰花,素以抿着嘴笑,“我不爱戴花,还是淑妃娘娘挑吧!”
淑妃没法子,也不好说什么,随手捻了支矢车菊插在头上,“这个不赖。”
皇后又瞧素以,“你也挑吧,万寿节喜兴,戴个花应应景儿。”
这么排下来,到她这儿选择面更窄了,横竖就是表明一种态度嘛,她都懂。于是伸手拣了支迎春花,蹲个身道,“谢娘娘赏。”
皇后脸上松泛,笑得更宽了,重又挑了朵牡丹出来,“罢罢,我就贪心占两支吧!也是我不好,拿了支兰花叫你们为难。这么下去,别到了正日子个个戴通草,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大伙儿都赏脸笑,这种不声不响的试探,谁心里没谱?不过不说出来,面上囫囵过罢了。
丢了手来喝茶,皇后倚着罗汉榻的围子缓声道,“三年一回的选秀又到了,户部昨儿送了秀女排单来,叫我过了目,再送万岁爷御览。我估摸着时候定在月底,五月中要往承德避暑,新入选的也好带上伴驾。”
其实后宫选妃,这个真没法避免。皇帝正值盛年,不像七老八十的好推脱。朝中多少股肱大臣擎等着和帝王家结亲呢!宫里的主儿们都打这儿过的,素以再自视不同都枉然,选秀归户部并宗人府张罗,皇帝没有特殊的理由不能叫停。再说就是皇帝不愿意,皇后也不能答应。逗笑一个,打哭一大帮子,这不是亏本买卖吗!
“左不过我们操持,主子娘娘身子不好不宜劳累,到了那天只管选牌子就是了。”淑妃体人意儿,作为皇帝的女人,虽知道丈夫大家共有,可磨砺到一定程度,那些都淡了。花无百日红嘛,眼下得宠不算什么,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得宠一辈子。对于皇帝,她们这类人是臣更是奴。捧得越高摔得越狠的道理聪明人都懂,韬光养晦不光在朝堂上,后宫里讨生活也用得上。不过爱与不爱,态度是大不相同的。她分明看到礼贵人脸上的失落,但她很善于调节,也许皇后还没来得及捕捉,她马上又是一副和风霁月的样子了。
皇后颔首,“今年宗亲里也有好些要指婚。”说着一顿,问素以,“严三哥天天过庆寿堂瞧脉吧?怎么说?孩子好不好?”
素以道是,“谢娘娘垂询,严太医每天掐着点儿来,说孩子健健朗朗的,一切都好。”
皇后嗯了声,低头刮茶叶,沉默了半晌才道,“宫里折损了个三阿哥,五阿哥又给害得那模样,眼下只剩三个齐全的了。万岁爷子息太艰难,你这一胎很是要紧。到底眼下孩子太小,自己千万要多留神。我听说万岁爷那儿你还在照应着?宫务里头琐碎的事儿多,你这么两头忙不是办法,别操劳过头委屈了孩子。我瞧着,主子跟前都是太监,这也不成事。往上数,哪朝哪代不用宫女的?女孩家心思比太监们缜密,司衾司帐就罢了,茶水上少不得要个人。我记得以前有个叫慧秀的,主子使过一阵子。用生不如用熟,还是打发她去吧,你也歇歇手。”
皇后是贤后,怎么能不面面俱到?她先前促成皇帝和素以,是瞧他们有真感情。如今素以充了后宫,又怀了孩子,皇帝终究不是寻常人,爱归爱,总不见得要为她守贞。宫里这么多女人,哪个不是眼巴巴的等着他临幸?就她来说,她也希望多些阿哥公主,多子多孙多福气,这是老辈儿里传下来的说法。皇帝要为素以好,就不该把她顶在枪头子上。像密贵妃和静嫔这样的人,后宫谁知道还有多少?有句话叫强极必辱,那么多人忌恨着,总有一天还得出事。
素以不是傻子,皇后这么说,只差没有明着告诉她不能独擅专房了,叫她怎么应对呢?皇后是发妻,人家都有容人的雅量,自己怎么不能有?既然跟了皇帝做了小,就该做好随时分享的准备。她勉强挤了个笑容,“主子说得是,我本来就有这个打算。近来忘性大,想好了要和您说的,一转头就忘了。”
皇后比较满意,“这样方好,佛家说圆融,能在宫里做到这一点,这就是你处世的气度。”
淑妃一直在边上听着,谈话内容不与她有什么相干,只不过想起静嫔那个案子来,问皇后,“都过去七八天了,延禧宫里的事儿怎么说?”
皇后搁下茶盏道,“密贵妃的宫女叫慎刑司拿起来了,问话她不愿意回答,据说是上了捋指,疼不过了才招供的。那天静嫔上古华轩去,密贵妃就猜着是怎么个结局了。料着也是破罐子破摔,先下手把上回用剩的药倒进了茶水里。静嫔干那种事遭天谴,最后自己也死在这上头,可不是天理循环么!”
淑妃啧啧兴叹,“这两位心肠也忒毒了,好好的阿哥爷,连着毁了两个。主子真好性儿,依着我,千刀万剐了才解恨呢!”
皇后一笑,“天家的脸面总要顾的,传出去,叫人说治家不严么?发配了贺氏一门也没张扬,着大理寺悄悄的查办,宅子一封完事,老百姓知道多少?至于和家,老子娘在云贵的,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说牵扯,一道旨就能要了他的命。万岁爷不动声色,还是瞧着和总督能办差。良将难得嘛,再说事到如今,迁怒也无济于事了。”
座上两个人频频点头,又频频摇头,一时真说不清是个什么感想。
皇后转过脸去看窗外,福缸里的石榴树发了新芽,一片片细小的叶子在风里簌簌摇摆。多好的春日啊!天高云淡,可惜密贵妃再也看不到了。她们之间的战争僵持了好多年,最终是以这样的结果告终,让人难免心生感慨。要是密贵妃还在,自己大约会控制不住得意,送她一句“何苦来哉”。她干的这些事断送了连她儿子在内的三位阿哥,不过这样也好,剩下的大阿哥二阿哥资质平平,难堪大任。儿子成不成就,说到底也要瞧着亲娘怎么样。有人说歹窑出好砖,话没错,不过再好的砖也还是砖,做不成太和殿上的琉璃瓦。她含笑看素以,倒真有千珍万重的意思。她拿她的生辰八字叫钦天监批过,说她宜男,是上上大吉的好命格。如今就等着了……天晓得她多想要个孩子,简直有点成痴似的。没有爱情已经够可悲了,她不奢求什么,只想要个孩子做做伴而已。
西洋钟敲了九下,当当的声响映在脑仁儿上。宫里午膳时候早,淑妃是懒懒的性子,站起说要告退了,“回去躺会子才用得下饭。”
素以也蹲了安,打算跟她一道走。出门披上斗篷下台阶,才走了几步,一抬头迎面遇上了小公爷。
小公爷穿了件佛头青素面杭绸春袍,没配马褂。三个月没见黑了,衣裳是圆领,脖子光溜溜露在外头,看上去像块炭。淑妃哟了声,“小公爷您吉祥啊,怎么成了这模样?”
小公爷吸溜着鼻子回了个礼,“我跟人去了趟草原,熬的。”说着上下看素以,视线停在她小腹上,“这是……有了?”
素以遮掩了下,这位爷可真够直白的,有没有的也不带这么问的吧!不过出于礼貌,再加上他和素净的婚约,算是自己人,也不那么忌讳,还真嗳了声,“有了。”
小公爷本来想发表一下“万岁爷日夜操劳可歌可泣”之类的言论,后来想想作罢了。这么说连带着素以一块儿调侃了,话就变得没意思了。他又偷着瞄一眼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心里五味杂陈,他喜欢的姑娘跟了他姐夫,现在连孩子都有了。他记得她曾经说过要回草原,那时候他就想陪她远走他乡来着,谁知道最后成了空。京城里没了念想,他一个人恍恍惚惚的,跟着马队往西北走了一回,打算去看看乌兰木通有没有和她差不多的姑娘,好让他领回来做福晋。可惜了的,没有。到了那里放眼四顾全是草甸子,景色倒不错。他失落之余,遇上了个草原汉子,挽弓跨马混了三个月,过了段“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神奇日子。
淑妃知道他们先前那一出,不是还赐过婚的么,兴许有点体己话要说。她不高兴戳在这里趟浑水,再说也犯困,捂着嘴说,“你们聊着,我先失陪了。”
素以要避嫌,错身赶了上去,“咱们一道走。”
小公爷却在后头招呼,“哎,礼主儿且留步,我向您打听点素净的事儿啊。”
她回身笑了笑,“我和素净在一块儿统共不过四五年,对她了解也有限。您要打听,上工部找我哥子吧!他们看着二妞子长大的,问他们比问我靠谱。”说完搭着兰草的胳膊上了宫门口的抬辇。
一路上都在琢磨皇后的话,选秀了,往茶水上打发使唤宫女……这是瞧她怀了孩子还霸占皇帝,大概有不少人在皇后跟前敲边鼓吧!她探身问兰草,“你说女人对男人,能不能掏心掏肺?我听我额涅说过,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您是说万岁爷吗?”兰草仰着脖子说,“万岁爷是皇帝,皇帝都靠不住,这世上还有谁能信?”
“可他是主子……”她靠着椅背喃喃,“我要是不懂事儿,叫他为难,久而久之怕他厌我……”
患得患失么?是啊,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棘手的问题。她是旗下包衣,从南苑到紫禁城,那么多年来选秀一直是祁人生活的一部分。这是习俗,也养成了习惯,她怎么拿这个和皇帝耍性子叫他坏规矩?不过太上皇执政后期倒是基本停止了,太上皇待太后一心一意,再加上那时候皇子皇女已经有二十来个,有理由不再扩充后宫。万岁爷呢?她耷拉下嘴角,总共五个儿子,死了一个伤了一个,还剩三个。他这种情况要是不再选妃,朝堂上的死谏大概能压垮他吧!
胡思乱想着到了庆寿堂,刚进门就看见一张拉长的脸。她呆了呆,“您来了?”
“来了很久了。”他背着手往门里走,“你这儿离养心殿太远,不方便。我看还是搬到燕禧堂里好,有什么事儿我也方便照应。”
“我连围房都不敢住呢,您让我住燕禧堂,折我的寿么?”她走到门前拐了个弯,探脖子去看东墙根下的丝瓜秧,“长势真不错,以后您要是还愿意来,我给您做鸳鸯丝瓜盅吃。”
他古怪的看她一眼,“见了小公爷,脑子眼看着不如以前灵活了。”
她愕了下,“您知道小公爷进宫了?您消息真灵通。”
皇帝不搭她话,顺着她的视线朝东边看,“北京二月里天儿冷,你下籽下得早了点。我告诉你,我以前也爱养花种草。倦勤斋后面有片空地,我十六岁的时候在那儿种了棵葡萄,十几年下来,葡萄藤长得比胳膊还粗。”
她卷起袖子一比划,“十几年才这么点儿,您不给它施肥啊?真抠门儿!”
皇帝抓住她光裸的手臂亲了两口,“你这小细胳膊也敢拿出来?我带你上那儿瞧瞧去,看见了就知道了。”声调突然降下来,暧昧不明的一勾嘴角,“倦勤斋一直空着,里头东西都全的,累了在那儿歇一下午。我推算了时候,从我十二走到今天,正好满三个月了……”
☆、第113章
男人有时候像孩子,不管他多高的衔儿,多尊贵的身份,天性里总有让人又爱又怜的地方。素以看着他,笑得十分无力。
他们没有传辇,从庆寿堂过去并不远,皇帝说步行对她有好处。两人慢慢在林荫成丛的甬道上走,间或听见唧鸟的鸣叫,切切实实有了春天的感觉。
“本来想把倦勤斋给你,可是太偏,已经到了内城的边角,朕怕你半夜趁人不备,翻墙逃到宫外去。”皇帝转过脸来对她一笑,牵着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的摩挲。
她知道他在打趣,紫禁城的宫墙那么高,要出去,除非是肋下生双翅。她底着头不说话,心事重重。人心总不足,现在他爱着她,可是她为什么觉得还不够?她想长期霸占他,不让他和别的女人有牵搭。或许是太自私,太没有自知之明,她也努力想遏制自己的贪念,然而要办到那么难。
“主子……东齐。”她停下步子,转过身来揽他脖子。
皇帝听见她叫他名字很是惊喜,她是尚仪局调理出来的管带姑姑,除了情热时管不住自己,平时总是主子万岁爷不离口,像今天这么不顾体统真难得。他个头高,得弯下腰来迁就她。近身的太监们垂首退得远远的,他也不管会不会落人眼,把她纤细的身子拥在怀里,尽情和她耳鬓厮磨,“你的心思我都知道,这趟选秀是替宗室指婚,后宫不会再填人进来了。以前的都没法子处置呢,为了升平的表象接着祸害人,那不成了猫盖屎么!”
皇帝是读着四书五经长大的,以前言行一板一眼,不像现在似的,市井话张嘴就来。素以颇为赞许,“您很有宫痞的风范,假以时日,必成正果。”
“您谬赞了,当不起啊!”她平常不爱戴耳坠子,白生生的耳垂就在眼前,他趁着四下无人,一口叼了上去,“我就知道你喜欢不正经的男人。”
素以没缩,钓鱼似的把他勾住了,“也不全是,我喜欢既威严又不正经的男人。”说完吃吃的笑起来,笑着笑着复觉感伤,这趟选秀也许可以替宗亲指婚,下次呢?下下次呢?其实她想出宫,这个念头一直在脑子里盘桓,只是没法开口。他对她已经足够好了,人不惜福,怕天看不过去。如果连现在这点幸福也收回去了,那她还剩什么?
两个人纠缠一阵方又往前去,倦勤斋建在宁寿宫花园东北角,北靠红墙,朝南九间屋子,一色黄琉璃瓦的硬山卷棚顶。这地方建得别具匠心,门前有铜鹤,西四间还有尖顶亭子式的小戏台。坐镇北方君临天下,喜欢的到底还是江南风韵。倦勤斋仿佛是为君者心里的一个梦,可着劲的往上堆砌他喜欢的一切。楼阁里嵌竹丝挂檐,镶玉透绣扇,处处玲珑处处优雅,没来过这里的人,头一回见了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