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皇帝转过眼来,“朕瞧着满肚子怨言似的,上回长满寿说她认不清人脸,有没有这样的事?”
荣寿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摇头,他和长满寿一向不对付,只要是长胖子的话,对着干总没错。只不过面上要装和睦,话里却透着弦外音,打个千儿道,“二总管不知查明了没有,大约也是道听途说吧,万岁爷千万别怪罪他。奴才先前试探这丫头来着,她一下子就认出奴才了。要说她眼神不好,似乎有点牵强。”
皇帝脸色骤冷,眼里雾霭渐深。半晌哼了声,“倒是小看了你,朕问你,前两天公爷府里,你是真没认出朕来?还是为了露脸故意耍的手段?”
素以惶然道,“奴才不认人的毛病全内务府都知道,万岁爷不信可以打发人去问。奴才绝没有要露脸的意思,请万岁爷明鉴。”
她越说越坏事,荣寿往上看看,皇帝嘴唇抿得紧紧的,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也是啊,九五至尊没叫她记住,偏记住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太监,这也太不给万岁爷面子了。
☆、第16章
素以也觉察了,慌忙顿首,“才刚认荣大总管并不是因为记得他,奴才知道给养心殿上夜的是大总管,大总管又是红顶子,阖宫独一份的体面。奴才没别的诀窍,就是凭着这两点猜的。要是大总管换了普通太监的衣裳,奴才照样认不出来。所以……”她打个寒噤,“奴才不是有意装作不认识万岁爷的,上回乾清宫冒犯圣驾,奴才在万岁爷跟前没有抬头的胆子,所以未能得见天颜,公爷府上算是头回和万岁爷照面……”
她说得有点乱,但意思皇帝大致上听懂了,横竖就是给她的迟钝找借口,打算一个人死,不愿意拖累家里人,这么说来倒也算有情有义。他复看她一眼,她垂着头趴在地上,加了镶滚的领口微敞着,火光照进颈窝里,细细的脖子,一种奇异的脆弱的味道。皇帝眼里闪过鄙薄,当初皇太后也是靠这些细枝末节来蛊惑皇父的吧!不可否认是很美,可是当他想起额涅病倒的时候,皇父正忙着和慕容锦书爱恨纠缠,他就感到无比的憎恨。
究竟有多爱,才能让一个帝王罔顾后宫?额涅和皇父是表亲,亲上加亲原本更应该多抬举才是,然而没有,额涅最脆弱的时候想见皇父不敢派人去请。好在弥留之际皇父赶来了,只是太匆匆,一霎儿辰光就阴阳两隔了。彼时他十三岁,忍着剧痛送走了亡母,本想争取额涅入帝王陵寝,却遭到皇父的断然拒绝。因为他身侧的位置要留给慕容锦书,连元后都也没有一席之地,更别提一个死后册封的皇贵妃了。
皇父打下大英江山,在他眼里是五岳一样的存在,可最后竟和前朝余孽双宿双栖了。据说是因为爱,什么叫爱?他牵了牵嘴角,齐全人物他见得多了,慕容锦书还算不上最美,那又是什么令皇父倾倒?他倒要看看,究竟怎样的特别之处能让人丧魂。
“你抬起头。”他从御案后走出来,仔细端详她的脸,这种长相后宫之中也不是无人能比肩,不过神韵委实出众。规规矩矩的,没有任何轻佻的短处。像只青花美人觚,没有华美的纹饰,但是赏心悦目。
素以嗓子眼发紧,抬着头垂着眼,说不出的累。一个大姑娘不好意思这么被男人看着,平常还可以躲避,这会儿根本不可能。就那么厚着脸皮让他瞧,偏偏他还像集上挑骡马牲口似的围着打转,她有点羞愤,这就是做奴才的苦处,主子跟前,他们就不算是个人。
荣寿屏息等皇帝发话,先头有要杀的意思,眼下又不太明朗了。真要她命,犯不着这么费周章。倒是万岁爷叫她抬头,让他嗅出了点不一样的味儿。通常皇帝特别留意宫女的脸,说明十有八九是瞧上了。瞧上了简单,收拾收拾往龙床上一扔就完了。只不过便宜了长满寿那老小子,还真叫他算了个正着。
其实那也没什么,宫女和秀女不一样,秀女是三品以上官员家的闺女,作配宗室,为妃为后。宫女因为出身低,最多混个贵人,连晋妃都很难。现在不像老皇爷那时候,太皇太后能下口谕抬举亡国帝姬晋嫔位。如今这位老佛爷可没那份菩萨心肠,万岁爷又是墨守陈规的人,所以长满寿算了也是白算,不顶用。
三个人各怀心事,过了很久皇帝才发话,“你巧舌如簧,说得有几分道理。可惜朕不喜欢太过能言善辩的人,你要是笨嘴拙舌,朕反而觉得你老实。”
他没把话说全,荣寿来回看两人神色,脑子里风车似的转。
素以到了这时候也平静下来了,不就是一死吗,她怕死,可事到临头没办法了。皇帝铁了心的要来找你的茬,你能往天上躲?她暗里长叹,磕了个头道,“奴才死罪,听凭万岁爷发落。”
皇帝缄默,回到案后坐定,一手去执端砚上的笔,边上司文房的太监立刻上前来递折子恭呈御览。养心殿里沉寂下来,唯剩案头西洋座钟滴答的走针声儿。
看来又要耗上一夜,长满寿只得示意人把门掩起来半边。殿里地方大,寒夜凉如水,北方的农历十月已经很冷了,到了夜半时分,湿气直要浸进骨头缝里似的。宫里还没开始供暖,万岁爷这么坐一宿,难保不冻出伤风来。他悄悄退出去,站在卷棚下招人,压着嗓子吩咐,“准备炭盆子送进去,主子爷不睡,今晚谁也不许合眼。围房里的铜茶炊照旧生火,防着主子半夜要进茶点。”
底下人奉命去办了,路子远远过来,挨到他身边往殿里瞥一眼,“师傅,那宫女怎么处置?”
荣寿摇摇头,“说不好,没叫起喀,就那么一直跪着呗。”
“今儿是触了万岁爷的霉头,谁让她来回的嚎,扰了万岁爷雅兴,没拖出去杀头就算好的了。”路子咂嘴,“不过说来也奇,主子就让她在跟前跪着?没见过这样的。”
“你问我我问谁?”荣寿兜天翻个白银,“都怪这丫头,本来都歇下了,偏叫她搅合成了这样。万岁爷做阿哥起就这脾气,熬过了点整宿的不睡。今儿好,又是一个通宵。长满寿呢?这老小子倒舒坦了,踏踏实实在值房里上夜,把我们这帮人丢在油锅里炸。”
路子对插着袖子道,“我找他去,也闹得他睡不安稳。”
荣寿看他拱肩缩脖的样儿不称意,在他胳膊上拍了下,“还当在村里那会儿呢?快给我放下,叫别人看见,丢你老子娘的脸……”忽而眼里笑意涌出来,掂量着路子的提议很不错,推了那小瘦身板儿一把,“去吧!”
路子嗳的一声,乐颠颠的撒丫子跑出去了。
荣寿扒着门框子朝里面看,殿上一跪一坐相安无事。他呼了口气,倚着红漆抱柱不敢走远。当差就这点苦,脖子上永远拴着一根绳,看不见,但比铁链子还管用。为什么保定太监露脸的多?就是因为保定人受得起苦,耐得住摔打。市井里有顺口溜,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长满寿是天津出来的,爱耍嘴皮子功夫,永远不得升发就是打这上头来。
时间过得很快,钟上大铁砣当当敲了十一下,皇帝一轮折子批下来才想起底下跪的人。扫眼一看,她不是先前那样趴着了,换了个标准挨罚的姿势,挺着腰杆子跪得笔直。脸上没有苦大仇深的神情,垂着眼,心平气和的。大约觉得捡了条命已经是万幸,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她可以很久不眨眼,眼皮子耷拉着,像睡着了似的。皇帝心里起疑,咳嗽一声,她才略微有了点反应。
素以现在的心情没人能体会,膝盖下没垫子,在砖面上跪得久了疼得钻心。也就凭借着尚仪局里练出来的本事,主子不发话打死不能动,才咬着牙硬扛到现在。其实她觉得自己应该偷乐,跪着就跪着吧,在屋里挨罚总比露天摇铃好。外面夜越来越深了,三更可是邪气最盛的时候,她宁愿在养心殿里跪死,也不愿意在外面被鬼吓死。
皇帝忙了半天要活动筋骨,于是下了御座绕室踱方步。大概心里正琢磨事儿,一圈一圈的兜,从她左边眼梢绕到右边眼梢。昂着头背着手,石青色常服的正身和两肩都绣团龙纹,掐金丝绣活在灯下熠熠生辉。素以是老实人,没敢趁机瞧他脸,就看见皇帝挺拔的身姿和鬓角磊落的发际。
“你们当值,是在内务府还是南三所?”皇帝忽然开口,低低的嗓音有点沙哑。
素以一凛,忙弓身道,“回万岁爷的话,尚仪局有专门料理小宫女的长房,过永康右门,和吉云楼一墙之隔。”
皇帝嗯了声,顿了顿又问,“朕听说老公爷起灵那天出了点事,后来是怎么处置的?”
素以料着皇帝打听的是外宅来认亲的后续,遂敛着神回道,“横竖认下了,老公爷出丧还是那姑娘扶的灵,披麻戴孝一样没落下。”
“小公爷怎么说?他那脾气也能忍得住?”
“起先有一番波折,后来叫到厢房里问明了,小公爷也没计奈何。出来的时候灰着个脸,别提多窝火了。”素以想想,新认亲的姑娘还是皇帝小姨子呢,估摸着过两天就得上宫里来请皇后主子的安了。
皇帝瞥她一眼,“那姑娘长得像昆家人吗?”说完了一顿,“这话问你,朕知道问了也是白搭。”
素以眨了眨眼睛,把视线定格在中正仁和匾上。皇帝挑刺成了习惯,听多了就不往心里去了。斟酌一下子道,“奴才记不清人脸,但是记得当时的情形。奴才还想着那姑娘和小公爷不像呢!大概是像妈,随了老公爷如夫人的长相。”
“知道是哪个旗的吗?”皇帝褪下腕子上的迦南手串慢慢的数,昆和台当初在皇父跟前很有脸面,为人也正派,朝中没有几个不敬重他的。原当他是仁人君子,没想到晚节不保,死后倒弄了这么个烂摊子。
素以摇摇头,“没打听着,可那姑娘张嘴叫娘,奴才料着是汉军旗的。也说不定就是个寻常汉人,因为姨奶奶提起什么遭难来着。”
皇帝和她说话,可是不叫她起来,就在她身后闲庭信步。素以跪了一个时辰,膝盖底下都木了。正感觉杳杳看不到前路,偏巧荣寿进来了。虾着腰,托着几碟点心,陪着笑脸上前敬献,“半夜了,万岁爷进点儿小食吧!”
皇帝是吃惯了金莼玉粒的,对寿膳房那些精致玩意儿已经提不起兴趣了,连瞧都没瞧就摆手叫端走。荣寿满脸的为难,素以突然灵光一闪,琢磨着其实可以借机讨个好,也许能容她站起来也说不定。
☆、第17章
“奴才斗胆……”她转过脸来看荣寿,“不知万岁爷听没听说过豆汁儿?就是那种灰里透着绿的,烧热了配着焦圈辣咸菜吃,味道好。奴才进宫前最爱吃那个,小贩挑着担子钻胡同,一听见吆喝我就往屋外窜,叫我奶妈子拿铜钱给我买两碗喝。”
荣寿白着脸,迟登登道,“姑娘,您是问我吗?不是问我,您瞧我干嘛?”
素以不敢看皇帝才借着荣寿的排头说话,叫他这么一点破,她立马又垂下了头。
皇帝倒不甚在意,就是觉得她和普通人家女孩子不大一样。祁人姑娘七八岁就开始学针线活,稍微大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她呢?玩屎壳螂、追小贩,还有什么没干过的?武将家的闺女缺管教,真不是件好事儿。不过老北京城里的豆汁儿很有名气,他听说但没有尝试过。
“豆汁儿有股子酸臭味,能好吃吗?”他问,“拿什么做的?”
素以道,“回万岁爷话,是拿水发绿豆研磨出汁,放在桶里发酵出来的。其实臭味因人而异,就跟臭豆腐乳似的,有人说臭,有人却说香。吃口上酸里带那么点甜,泡上一个马蹄圈,别提多好吃了。”
荣寿没忍住哧地一笑,“瞧这馋的!”被皇帝横过来扫了眼,吓得忙噤住了口。
素以自顾自道,“豆汁儿不是什么金贵吃食,不过确实是养胃清火的好东西。冬春两季用最好,万岁爷偶尔试试民间的小食,也算是与民同乐嘛!”
他脸上的冰碴子渐渐化开来,荣寿知道是给这丫头说动了,可宫里要什么菜式都能搬出来,就是没有会做豆汁的。他苦着脸对皇帝告饶,“主子容奴才些时候,奴才明儿就想法子募豆汁匠进宫来。”
素以正中下怀,仰起脸说,“大总管别费神,奴才会做。奴才打小爱吃那个,吃客吃久了也成半个厨子了。给奴才一包绿豆一爿磨,奴才就能给万岁爷做出来。”
皇帝站在荣寿旁边,有时候眼波划过去,收势不住就容易撞个正着。养心殿的金龙藻井下挂着八角料丝灯,像个温暖的罩子当头罩下来,皇帝就在那片煌煌的火光里。为君者不容小觑,昂然挺拔,自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度。同他对视叫素以害怕,可是却有一瞬不小心闪了神。南苑宇文氏的眼睛和平常人是不一样的,瞳仁上有一圈金黄色的光环,在灯下尤其的光华流转。上回没记住长相,只留下一段空洞的影像。这趟再看一眼,像是把脑子深处的记忆挖掘出来,两两重合,渐渐就明晰了。
只是突然觉得心慌,他看人的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随时可以洞穿皮肉直达灵魂。她难堪的转回身子低下头,胸口擂鼓般隆隆作响。奇怪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今天却不一样了。说不清为什么,就是如芒在背,心绪不宁。
皇帝嘴角有寂寥的弧度,他是世事洞明的人,她在盘算什么他心里有数。跪也跪得够了,天转冷了,砖面上寒气入骨,时候久了少不得作病。并不是当真稀罕一碗豆汁,不过是顺着她的话头赦免她。他启了启唇,“既这么,就交给你了。起来吧!”
素以如蒙大赦,扎下去磕头,“奴才遵旨,谢万岁爷恩典。”
腿弯子僵了那么久,那两条腿都不是她的了。左右没处攀扶,只好摁住膝头子站起来。可是又酸又麻使不上劲,冷不丁一用力,腿根儿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棍子,闷心的疼。踉跄了好几步,眼看着要摔下来。
皇帝离她近,见势不妙也没多想,伸手打算让她借把力。可是她怔忡着,临要摔了也没来攀他。他停在半空中的手握成拳头,慢慢垂在身侧。凝眉看她,这是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有这样的机会,换做别人一定拼了命的巴结。她倒好,情愿摔个屁墩也不来兜搭。
素以这一下摔得很丢面子,又疼又羞,眼里裹着泪,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掉下来。她也看见皇帝伸手来着,可是借她两个胆儿也不敢承这份恩。本来认不清人就已经被误解成存心露脸了,这会儿再往龙体上靠,不是又要被说成有意卖弄,憋着劲的勾引爷们儿么!所以摔了反倒可以长出一口气,总比得个不要脸的名声好。宫里主子多,她临要放出去的人了,不愿招惹那些无谓的麻烦。
荣寿哟一声,“这下摔得狠,屁股变八瓣了!”皇帝的动作他自然看在了眼里,连万岁爷都想扶,说明这丫头命大,没事儿了。他忙招左右上去搀人,一头道,“慢着点儿,别又闪着腰。”
素以面红耳赤,“谢谢谙达们了,我自己能行。”
到底姑娘家,和那些二板凳太监不一样。太监摔一跤立马狗颠儿的纵起来活蹦乱跳,宫女讲究个稳,叫人看见这模样,简直臊得无地自容。皇帝转过脸,地心的鎏金貔貅炉里香烟袅袅,看时辰已经近子夜了。他回到御案前翻通本,垂着眼道,“念着你做豆汁的功劳,今晚的提铃就免了。”
这是天大的恩典,素以感激不已,“奴才一定好好做,不辜负万岁爷的期望。”
期望?一碗豆汁儿罢了,值当他来期望?皇帝摆了摆手,殿里人除了文房太监全都打发出去了。
素以却行退到抱厦里,转回身正看见长满寿。她和长满寿一道在公爷府当了三天的差,总算记住了长相,再见面也能认出来。她福了福,“谙达好。”
“姑娘好啊!”长满寿碍着荣寿在边上不好多说什么,只道,“才刚小路子来找我,说今儿万岁爷要熬通宵批折子,又说你也在,怎么?万岁爷有什么示下?”
没等素以答话,荣寿抱着胸阴阳怪气接口,“姑娘今儿可得脸,自告奋勇要给万岁爷做豆汁儿呢!这不,主子念她这上头功劳,连今晚上提铃都免了。”
长满寿不吃他那一套,斜瞟了他一眼,装模作样的拍手,“哎哟,那可是万岁爷的抬爱,姑娘得惜福。这会儿赶紧问问大总管,是留下伺候上夜,还是找哪儿将就一晚上?”
荣寿皮笑肉不笑的应他,“您可是宫里老人儿,论年纪还长我十来岁,这点子规矩您不懂?要来问我?您这不是存心的给我小鞋穿吧?”
长满寿直摆手,“这话我不敢当,您是乾清宫大总管,我虚长年纪也是白活。还不是得在您手底下,听着您的差遣嘛!”
荣寿嘬嘬牙花儿,回头朝养心殿看了眼,对素以道,“万岁爷免了你的罚,我留着你不像话,别回头说大总管刻薄你。要不,你找个地方歇着去?”
这可不是在关照她,分明是存着下绊子的意思。长满寿不方便发话,只管眼观鼻鼻观心。素以不笨,御前的人都在熬夜伺候,她一个人找围房睡大头觉?真要这么没眼色,小辫子要抓起来可就满头都是了。
她笑了笑,“大总管忘了我的差事,要做豆汁儿得先泡绿豆呢!再说谙达们都忙着,我事不关己的歇下,那也太没规矩了。”
荣寿听了,拿鼻子眼儿长长嗯了声,“是个明白人儿,既然你有孝心,那就忙着吧!”他是倒驴不倒架子,吩咐完了,抱着拂尘柄摇摇晃晃往铜茶炊那儿去了。
长满寿躲在暗处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憋着坏的算计人,呸!也不瞧瞧当年什么出身,野泥脚杆子!十四岁还在王府井大街上卖呆看女人呢,穷得连个硬面饽饽都吃不上,这才割了肉进宫来的。眼下得了势,给爷摆起谱来了。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公道,老天爷真是没长眼!”
太监暗里也较劲,长满寿看不起荣寿的最大原因还是年纪。一般太监老家穷,长到七八岁时由爹妈做主净了身送进来当差,也就图个温饱。岁数小身不由己是命苦,不像荣寿那混子,十四岁上横是有把子劲儿了,不说铺子里做学徒,就算码头上干小力笨扛米也有口饭吃。可是人家不,宁愿断子绝孙也不肯花力气。这种人活着图什么?泥猪癞狗一样的东西!不过运道不赖,跟对了主子,这两年叫他长了行市,一下子飞黄腾达了。
素以对他们的明争暗斗不太上心,拿了苏拉送来的绿豆往围房里去。长满寿后头啪啪的跟来了,絮絮叨叨的念,“姑娘,你可得多留意小荣子。他知道咱们走得近,你一受罚他就把我从值房里叫来了,就等着万岁爷处置了你,再来寻我的晦气。可他没想到,万岁爷这么轻易的赦免你,他心里那个不舒坦哟……素姑娘,手上活儿赶紧撂,在抱厦里头候着,防着万岁爷要伺候。您露脸的机会来了,一步一步走好喽,您能平步青云呐!”
素以忙着打水泡豆子,听他这么说脸上尴尬起来,“谙达您别笑话我,我万万不敢存着这心思。再说御前有专门的人服侍,我在那儿裹什么乱。”
长满寿背着两手嘿嘿的笑,“我好赖不问也是个二把手,要调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您想想,万岁爷单说今晚不必提铃了,那明儿后儿呢?您不给自己打算打算?和万岁爷套套近乎对您有好处,兴许爷一高兴,您的那项罪过免了,那您又能回尚仪局,干您的老本行去了不是!”
☆、第18章
反正不管怎么样,素以像被顶在枪头上似的,又给拉到了抱厦里待命。
要说养心殿真是和守规矩的地方,皇帝里头务政,外面人来人往,却一点脚步声都不落下。御前伺候都是百里挑一,连端茶送水的也有品级。长满寿在一旁指点着,“能进养心门的,离出头可就只差一步了。姑娘好好的,过两天小公爷上职了,我求小公爷说说好话,把你拨到跟前来。到了这里,人的腰杆子就粗了。就算将来出宫配女婿,人家问‘这姑娘是什么出身呐’,咱亮嗓子说‘捧过龙庭,伺候过万岁爷的’。你瞧,说出去多敞亮,多有面子!”
素以只有喏喏的答应,顿了顿又说,“体面是有了,可万岁爷不待见我,谙达也是知道的。我到御前干嘛使呢?万岁爷看见我整天生气,我怕还没出宫,就给慎行司大刑伺候死了。”
长满寿咳了声,“您瞧你这份自谦,就知道您不是个粗枝大条的人。御前零碎活儿也多呀,这啊那的。加上年下又有两个要出去,正好有空缺。你先进来零碎干着,等到了时候往上一补缺,齐活了。”
素以还是直摇头,伺候万岁爷和伺候嫔妃不同。女人和女人之间,有些贴身的活儿方便,规矩虽多,但不那么忌讳。男主子可怎么料理?近不得身,还得管住眼睛不乱看,这也怪受罪的。再说她在尚仪局呆了七八年,早适应了那里的章程。临了再学一回,也确实倦怠,不太愿意了。
长满寿见说不通,有点着急上火,“姑娘真叫我失望,忒没志气了!这年头谁不卯足了劲往高处爬?里头道理还用我教你吗?俗话说了,有钱不赚王八蛋,一样的意思。姑娘是明白人,就那么平白错过了好运道?下回家里来人探视,你问问他们,到底是图日后升发,还是让这几年功夫打水漂。照我说,弄好了将来配个贝子贝勒也不是不能够,你且想想吧!”
他怎么就那么笃定她到御前能有出息呢?素以笑笑,也没过多追问,问了他总有歪理。
这头说着话,边上一个女官不错眼珠儿的看了她半天,隔了会子过来搭讪,“我瞧你眼熟的很,你是素以不是?”
素以啊了声,“我是。”就着灯笼光看她,那女官满月脸盘子,眉毛尤其黑,像两柄青龙偃月刀。她搜肠刮肚的回忆,人家能叫出她名字,必然是早就认识的。可是她老毛病发作,一点儿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