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抽烟的兔子
咦?竟然是李公子。
李崇烈面上仍旧带着些病色,但脚步沉稳仪态端庄,从一群穿戴富丽的贵公子们中间缓步而出,他那身石青长袍只衬得他贵气非凡。
人群静默片刻,也不知是谁讥笑了一声,“哟,今儿可真是新鲜了,肇亲王府的老三竟然要射箭?不是传言三公子向来体弱多病,上不去马下不来床,每日只躲在院子里守着娘?”
京城来的公子们一听顿时笑做一片,更有一位上前一步逼住李崇烈,“怎的?你还要在筑北王府显威风不成?人家可都是北疆军的虎将,你别把肇亲王的脸丢到北疆来!”
李崇烈微微垂下头,“只是试试罢了。”
堵在他身前的人一笑,“那得麻烦王爷给这位李三公子找把孩童用的弓来才好。”
静言皱起眉头,心道这人真是欺人太甚!刚才还以为他们是玩笑话,现在听来竟完全不把李公子放在眼里。李崇烈不是肇亲王的三公子么?肇亲王是如今皇帝唯一的亲弟弟,这些人竟然敢公然耻笑亲王的儿子?
想到这儿,便轻声去问夏菱,“你可知这个说话的是谁?”
夏菱想了想说:“是京城陆大学士的小儿子。”
静言不知陆大学士是谁,但想着,也不过是个大学士之子,这也太张狂了吧?
第26章
满院的人此时全盯着李崇烈和陆家公子。
静言看到李崇烈眼中闪了一闪,以为他要发火,没想到他却洒然一笑,转身大步走向大世子靳文符,“可否借世子长弓一用?”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
静言并不懂的他们在惊叹什么,正想去问夏菱时却看到才刚下了场的卫玄以及他的卫氏老虎们不知何时已站到她身后两步外。
既然看见了,静言只得回身行礼,祝贺卫玄与大世子剿灭山匪为民除害,然后微笑着说:“适才大总管那三箭真是让人赞叹。”
恰好大郡主听见静言说的话便也来祝贺卫玄,直说一定要选一日让卫玄教她那三箭连发的绝技,“好你个卫玄,以前让你跟我切磋,你就推三挡四的,原来是藏着好身手!”
卫玄略一躬身回礼道:“郡主谬赞了。这等小伎俩不过是射箭场上炫耀技巧,看着唬人罢了,真正上了战场只是平白浪费箭矢,得不偿失。”
静言一听立刻偷偷瞪了他一眼。很好,你也知道是唬人的东西,还炫耀什么?
卫玄眼中笑意一闪,继而又恭敬的说道:“大郡主且看这位李公子的技巧。使用长弓者需要其体魄强健,更需经年累月刻苦练习才能有所建树……”
静言抬了抬眉毛很是惊讶。需要强健的体魄么?那李公子……视线不由转回场中。只见李崇烈垂着双手,左手握弓右手勾弦,低头屏气凝神片刻,再抬头,箭锋向月,行云流水般拉开一轮满弓。
场中顿时寂静下来,只听得弓弦被拉抻时的细微声响。
卫玄不紧不慢的低声讲解,“长弓多为硬木所制,较之角弓弹性差了许多。人的双臂在发力绷紧时极易颤动,所以若想有好准头必须在分毫间瞄准标靶,不得有半点犹豫。”
卫玄话声刚落,场中传来“嘣!”的一声,李崇烈的箭已离弦。
卫玄低笑,“中了。”
笃!入靶,箭矢的尾羽一阵急颤,再去看,果然正中靶心。
静言惊奇得无以复加,半张着嘴看向卫玄,“你怎么知道会中?”
大郡主惊叫,“真厉害啊!这么说,长弓比角弓要难得多?”
卫玄点头,“所以我才让您留意李公子的技巧。他出箭的时机掌握得非常精妙,实乃高手。”
大郡主欢呼了一声,立刻带着丫鬟冲出人群,“李公子!我要跟你学长弓!”
瞠目结舌已经不能准确形容静言现在的表情了。
刚才的局势一忽儿间来了个天翻地覆。陆家公子口中病怏怏的“上不了马,下不了床”的李公子变成了长弓高手,而大郡主就算平日里做派豪放了些,也不至于流露出现下这般不识礼数的小儿姿态。
这都是怎的了?
卫玄看着她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好心替她解惑,“把玩这些弓箭久了,只需看出箭即可知中与不中。大郡主虽身为女子,但对武学的热衷不亚于男人。这些你日后慢慢自会见得越来越多,无需惊讶。”
静言缓了一会儿,突然女孩儿家的小心眼子就冒了出来,冷下脸道:“哦,怪不得大总管要一展那唬人的,炫耀的,绝技。”
卫玄一愣,他身旁的四虎和七虎已是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静言绷着脸子叫上夏菱就往福殿殿内走去,却不想在与卫玄擦身而过时,听到他低低的说:“那原是给你看的。”
哎?静言眨眨眼睛,愣住了。
卫玄又说:“一会儿射箭结束必然要品评谁是第一,王爷会有奖赏……送给你可好?”
静言只能继续眨眼睛。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夏菱偷偷推了她一把,“姑娘,大总管问你话呢!你说‘好’。”
静言:“好。”随即一惊,连忙摆手道:“不……不用,你自己留着吧。再说,你怎就如此笃定自己会是第一?”
卫玄不言语,只是一笑。
射箭结束,王爷果然命人取来一盘子金贵的手把件儿玩物当做奖赏。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果然是卫玄夺了第一。
得第一的有权在那盘玩意儿中径自挑选一件中意的作为奖励,于是一个胖墩墩圆溜溜的“年年有余”水胆玛瑙小玩物就落在了静言手里。
“这……这太贵重了。”往卫玄手里塞,“我不要。”
卫玄一躲,那小金鱼形状的玛瑙就掉落下去。
静言惊呼:“哎呀!”
却见卫玄抬脚一勾又探手一捞,“看,如果你不要,我就随手扔了,还能听个动静儿。”
静言捂着心口。那么精致可爱的小玩意儿,碎了多可惜。刚才那一下子真让她的心都跟着一颤,以为会碎掉。
“好了好了,我要还不行么?给我。”
卫玄看着她摊开的手掌,便以两指掐着金鱼作势要抛过去,吓得静言往前蹿了一步,一叠声的说:“别扔别扔!黑漆麻乌的我看不准。”
卫玄拎着金鱼尾巴晃了晃,“唔,我不扔,你来拿。”说着又故意举高了一点。
静言现在只怕卫玄真会把小金鱼扔开,也顾不得别的了,探着双手就去捉,捉了两三次才捉到,等终于拿在手里才发觉刚才卫玄是在逗她。
东西在手,立刻翻脸,“卫大总管,今日之事我一定铭记在心!”
卫玄抬了抬眉毛,顾左右而言他,“这种水胆玛瑙很有趣,今夜正巧有月亮,你对着月光看一看,那小金鱼肚子里有水泡。”
月光……
他这么一说静言才反应过来现下她和卫玄正站在王府内一处小亭之中,而先前她从福殿里溜出来是为了躲开大世子的调侃。
却说当时射箭结束后众人又回到殿内,桌上菜肴已经换了新的,尽是些吃酒用的小菜。殿中更是抬来数坛王府珍藏的老酒,明摆着王爷是要犒赏将士们,不醉不归。
也许是王爷有草原上莫伊族的豪迈血统,也许是因为北疆不似京城或南方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约束,更也许是之前一番射箭比赛时儿郎们在场上拉弓竞技的英姿,让这场原本略为乏味的宴会变得热闹非凡,所有人的情绪无不为之沸腾。
于是两位郡主甚至连拘谨的过程都没有,率先与北疆军将士打成一片。
那些京城来的贵公子们起先还有些不屑于与这群“武夫”同席共饮,但年轻人凑在一起,往往只需几句话,一两杯酒,就全然忘了刻板的礼节。
后来王妃与三位夫人退席,王爷又把自中秋后便留在王府内的杂耍班子招来助兴。一时间喷火龙的,吞剑的,耍大刀的,好生热闹。
这班子中有个丑角,是个胖胖的中年汉子所扮。大冷的天,光着膀子只穿一个红兜兜,头上梳着一个冲天追的小辫儿,在眼睛周围涂了白,穿梭在宴席之间,小孩儿般一蹦一跳的贫嘴逗笑。
原本正看得开心,大世子不知怎的就看见了静言。
对这位不沾亲的远房表妹,靳文符虽时常听母亲提起,但他们见面的机会却是少之又少。以至刚才第一眼看见时,他还思索了一番才认出这是谁。
忽然想起大妹妹文笙说过母亲很中意这个姑娘,说她懂事,妥当,又看静言打扮得非常朴素,文符世子便觉得他作为兄长应该适当关心一下这位穷苦之家的小表妹。
卫玄在月光下笑着问静言,“世子送你的那对儿野兔呢?”
不提还好,一提静言简直恨得咬牙。
给什么不好?偏偏让小厮拎来一对兔子。兔子毛茸茸的确实很可爱,但它们会跳!
卫玄又笑着说:“你在福殿里捉兔子的时候,看你那眼神竟好似要把兔子烤来吃了似的。”
静言不吭声,只在心里暗暗磨牙:明天我就把它们烤了!
于是,后来静言在好不容易捉到了兔子之后,在一片笑声中,又羞又恼的带着夏菱落荒而逃。
既然是逃,静言便不理会夏菱的招呼,没头没脑的见路就走。她只觉自己也似变成了另一个丑角,平白让那些公子小姐们看乐子。
许是走得急了,看见一座亭子,内有石桌石椅,静言便坐下来休息喘口气。吩咐夏菱把那对儿该死的兔子送到素雪庭,自己静坐在亭中默默的对着撒了满园的月光出神,这才发现原来她莽撞间竟走到涤心斋来了。
再之后便是卫玄便拿了玛瑙小金鱼来作弄她。
静言抬起头,“你也是来戏耍我的吧?”
卫玄收敛神色,又变得严肃起来,“我从未有嘲笑你的心思,也并未骗你,这水胆玛瑙确实是玉中包着一汪水,不然也不叫水胆了。口说无凭,你一看便知。”
静言沉默了一会儿没吭声。反复思量,也觉得自己这火气没道理撒在卫玄身上,更何况刚刚接受了人家的礼物。
如此一想,脸上的神色就缓和下来,按照卫玄所说,把手中的小金鱼举起来对着月亮轻轻摇晃,果然看到它肚子里有几个小水泡滚来滚去。
“真的有!很漂亮啊~”
卫玄看她眉眼间褪去气恼,便点头微笑着说:“夜露寒重,等你的丫头过来还要好一会儿,不如我送你回素雪庭罢。”
静言想了想,这大半夜的孤男寡女,让人看见了保不齐会说出什么来,但她身上确实觉得有些冷了。刚想说只送到西院垂花门即可,却听到与这小亭一带竹林相隔的地方传来金石摩擦的动静儿,而后便似是有人抡着什么东西,嗡嗡作响。
卫玄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聆听片刻后干脆一转身坐在静言对面的石凳上。
静言皱起眉头。
卫玄往她身后一指。
静言顺着看过去,只见已经稀疏的竹林之后有隐约的光亮时隐时现,又看了片刻终于看出那哪里是什么光亮,明明是剑影。
大半夜的在王府耍剑?静言觉得这些东院的男人真是古怪。回过头,却见卫玄老僧入定似的闭目养神,完全没有要离去的样子,静言只能拢紧身上的披风陪在一旁。
之前还好,现下在这幽幽月光之中,听着宛如劈砍在耳畔的刀剑破空之声,再看看周围黑黢黢的树影……静言真有些心慌了,此时是断然不敢自己走回西院了。
“三箭连发并非是我的什么绝活,不过是平日练习时玩儿闹的雕虫小技。看今日宴会上热闹,我便忍不住献艺锦上添花罢了。就好像那位李公子,长弓虽看起来霸气,于战场之上却是最不实用。弓身太长不便携带,所需技巧体魄更需持久苦练,更因为兵将们先天体质不同,能将长弓用得如此精妙的,少之又少。”
静言不知卫玄为何突然跟她说起这些,以为是他记着先前自己那句小心眼子的话,便脸上一红,说:“我并不是指摘你炫耀卖弄,只是……虽然你在王府地位非凡,我也知道你是左将军,但人心难测,你来这么一手,旁的人或许会心存嫉恨。万一有人成心算计你,得不偿失。”
卫玄睁开眼,直直的看着静言笑道:“你是说二公子?”
静言一震,“你也发现了?”
卫玄并未很快回答她,而是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说:“有些事不是光回避就能撇得清的,身在其位,就算不生事也有人要来找碴。与其被动,不如偶尔显露一下实力,是警示也是另一种妥协。有能者低调收敛与无能者一味畏缩是不同的。”
静言迎着卫玄的注视,觉得他的眼神似乎不像平日那般犀利,甚至让她在这寒夜之中感觉到一丝温暖。
抿嘴一笑,“我懂,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低头摆弄着手里的小金鱼,“这个,我很喜欢,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