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抽烟的兔子
所有的闲谈都停了下来。
章静言的嫂子卢氏之死因大家皆是心知肚明,更听说其中有潘三奶奶作梗,以卢氏是被玷污的女人为由不得入祖坟宗祠,这块牌坊虽可为死去的卢氏正名,按说是件大好事,但此时此刻谁又敢说“恭喜”呢?
王妃幽幽一叹,“如此一来,逝者在天之灵终于得以安息了。”
静言低着头没吭声。
姑奶奶冷笑道:“只一块破石头凿上几个字就能让人安息了么?静丫头放心,有我和王妃替你做主,曾陷害过你嫂子的,难为过你家人的,谁也跑不了!”
按照静言以前的脾气,她必定是中规中矩的道个谢,但现下她却微微一笑,“是的,到时即便有人替他们说项,我也不会饶过他们一分一毫。”
姑奶奶一挑细眉,“他们?”
静言却只是笑。
王妃想了想,恍然。抬头去看静言,正好她也看着自己,那两束目光冷淡而平静。王妃稍事沉吟,冲她点了点头。
静言拈起几颗松子慢慢的剥着吃,靳文筳,姑姑,不拿你们的鲜血和落魄下场来祭奠嫂子,我怎能甘心?
第78章
静言已经回王府一个月有余,因身上的伤,府里的人上上下下都对她关爱有加。
人不能给脸不要脸,这个时候再像从前那么勤儿勤儿的张罗差事就显得假了。
静言很明白这面子不光是她自己赚回来的,有姑奶奶和王妃的缘故,有大郡主的缘故,更有卫玄的缘故。
那道贞节牌坊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嫂子的牌位终于摆进了章氏宗祠,冕儿终于可以挺胸抬头的在王府中生活,才刚七岁的小小少年的脸上,终于有了孩子般单纯快乐的神情。
原本担任他西席的言重山远在帝泉关,汤先生主动跟静言提及,“反正也是闲在王府,每日里往来的不过是些简要军报,大帐房那边还有我的门生帮忙料理,不如就让我这个老头子教你侄儿读读书,姑娘也好安心休养。”
静言真是巴不得。
择一良日,隆重的备下拜师礼,带着冕儿去给汤先生磕了头。
“章姑娘请起,”老先生笑呵呵的虚扶了一把,又摸了摸冕儿的头,“不瞒姑娘,近日老夫曾仔细观察这孩子的言谈举止,虽未有太过出众之处,但如此年纪在经历这般变故后还能不卑不亢已是不易。玉不琢不成器,老夫能在晚年收一可心的关门弟子,也是三生有幸了。”
静言压抑着心中酸楚,盈盈一礼:“如此,便有劳先生严加管教。”
以前静言都是把冕儿带在身边。侄儿的五官与嫂子有七分相似,正是生得唇红齿白,好一个惹人怜爱的清秀童子。
西院里的女人们都宠他,连最爱多事的王厨娘也时常塞些精巧的果子给他吃。
王妃自不必说,容华斋紧邻静言的素雪庭,有时冕儿在那边玩得晚了,春巧干脆派个小丫头过来说就让冕儿在那边睡下,免得还折腾。
姑奶奶偶尔也让静言带着冕儿同来,一边抽着烟袋锅一边听那童言童语,偶尔冕儿玩笑得过了,姑奶奶板着脸说他几句,奇的是这孩子竟不怕她。
“静丫头,你侄儿可比你强多了。还记得你才来王府时,总被我吓的低着头哆嗦。”
静言听了只是笑。
正是她担忧冕儿会被西院的女人们宠得无法无天时,恰好汤老先生收了他做门生。
这一切表面看去花团锦簇和和美美,但静言依然时刻提醒自己不可忘形。
将冕儿的学业料理妥当后,又过了两天,静言预备了些吃穿上用的东西,一早便让人备车去往王府在城内的一处产业,廖清婉就被姑奶奶安置在那儿。
很体面的一个大三进院。
门市和前院是王府名下的商号,二进是库房和伙计们食宿的地方。自廖清婉住进后院,与前头相连的角门便被封死,照料廖清婉起居的奴仆从旁门进出。
静言留心看了看伺候的人,都是两代以上便在王府内当差的,口风紧,办事周全妥当。
然而廖清婉却颇有些微词,“这些人什么也不跟我说,我让他们给王妃捎个口信儿也百般推挡,给文筳的母亲写的信石沉大海,估摸也是被他们扣下了。”
静言坐在椅子里淡淡的笑着,“在二公子回来之前,有些事不好挑明。”
廖清婉比静言启程去边关见到的那次丰腴了些,虽一直被软禁在这个小院落里,但吃喝丰足,而且好歹现下是王府养着她,她也算吃了半颗定心丸,只满心的等着靳文筳回来把她娶进门。
廖清婉微笑着低头抚摸自己的肚子,才三四个月,也没怎么显怀,“妹子,你说我这一胎是男是女?我想有个男孩儿,这就是王府长孙!”
静言依然淡淡的笑着,“是的,不过女孩儿也很好,一定很美。”
廖清婉摇摇头,“妹子你不懂。文筳肯定是想要个男孩儿的,我听说大世子根骨受了重创,恐怕……”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恐怕子嗣艰难。如果我能一举得男,文筳就是长孙之父,到时候他……”
静言摆摆手,“姐姐想太多了。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而且府里有刘太医在,大世子的身子骨本来又扎实,年纪轻轻的,哪儿就那么容易‘艰难’。”
廖清婉脱口而出,“我倒真希望他别好起来。”
“清婉姐?”
廖清婉苦笑道:“妹妹别生气,你也知我并非有什么歹毒心肠,只不过我明白文筳想要的是什么。大世子终日浪荡游玩,文筳一心为王府鞠躬尽瘁,除非王爷是个傻的,不然怎会不知哪一个儿子是好?”
静言听她在那儿自说自话,也晓得这些必然是靳文筳灌输给她的。不知是该笑廖清婉的无知,还是该戳破这层谎言?
但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廖清婉已经有了靳文筳的骨肉,又何必再去打击一个痴心女子呢?
“静言妹妹,我听说大世子……曾对你嫂子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
静言一愣,抬眼看着廖清婉的脸,却在她眼里看到一闪而过的算计。那种装出来的无心,挤出来的笑容……静言在心底冷笑,清婉姐,你跟王府西院里的女人们比,真是差得远呢。
轻声一叹,静言闲闲的说:“姐姐不知道那件事已经水落石出了么?大世子被卑人落药,却强憋着没碰我嫂子,所以才根基受损。而我嫂子为表贞烈一头撞死在太守府门前,有仵作和大夫验尸为证。前几天我才听姑奶奶提及,皇上已经下了旨意,敕建贞节牌坊一座。”
“哦……”廖清婉将信将疑,舔了舔嘴唇,“妹妹,这屋里只咱们姐儿俩,你告诉我真话,这些是不是王府的人为保大世子名节故意安排的?”
静言的心彻底冷了。
“姐姐,”微微向廖清婉倾了倾身,“你想听真话我可以告诉你。那个给大世子下药的杂碎就是王府里的人,他想害大世子可惜没成功。现下王爷和姑奶奶已经拿到了证据,只等战事一了就要治他的罪。”
廖清婉茫然的眨眨眼,“难道是真的有人陷害了大世子?我还道是世子太过放浪……”
静言抿嘴一笑,“放浪这个词儿可不好由姐姐嘴里吐出来去说旁人。”
廖清婉脸上一白,“妹妹!”
静言低下头,拿起今日带来的食盒,轻轻打开推到廖清婉手边,“这是王府厨娘拿手的咸果子,我怕姐姐有孕在身吃甜腻的不舒坦,也给你换换花样。”
“静言……”
“姐姐好生养着,府里还有不少差事等着,过几日我再来看你罢。”
“妹妹生气了?”
静言已经站起身,微微一笑,“最后劝姐姐一句,别总替二公子着想,你现在一言一行都以他的行动为准,何必呢?他求什么就让他自己求去,与你何干?”
他一心求死,你也跟着去死么?
从廖清婉处回府时正是午膳时分,姑奶奶身边的采如等在素雪庭,见静言回来便笑着说:“大公主请姑娘过去呢。”
换了衣裳,带着丫鬟们往漱石居去的路上有几株桃花开得正艳,静言亲手折了一支。
姑奶奶一抬眼看到刚进屋的静言手上拿着花,便吩咐小丫头取来插瓶,亲手插好摆在小炕旁的勾子脚圆花几上,笑着说:“有桃花为伴,只怕这顿饭也能吃得格外香甜。”
静言盘腿上炕,和姑奶奶面对面坐定,丫头们端来菜馔,自有采如和夏菱在一旁布菜。
姑奶奶中午喜好饮酒,恰好今日是南域供奉来的甜酒,静言便也陪着吃了一碗。
那酒里煮着若干枚实芯子的糯米丸,静言吃时觉得有趣,随口问起便引出姑奶奶的话头,娘儿俩边吃边聊,一个讲得兴起,一个听得有趣,一顿饭吃得煞是开心。
撤了吃食,姑奶奶不放人,又命人再煮几碗甜酒来吃,便歪在炕上和静言闲聊。
静言看这光景必是还有话要跟她讲,但姑奶奶这人,只有她想跟你说时才说,否则任谁追着问她也不吐一个字。
静言接过小丫鬟手里的软锤,夏菱忙给她搬了个小杌子过来。
姑奶奶一笑,“唉哟,今天我这老胳膊老腿可受用了,竟劳烦将军夫人给捶着?”
静言使劲儿捶了两下,“姑奶奶可舒坦?”
“你快饶了我这把老骨头罢!”姑奶奶笑着轻踢了她一脚,冲旁边一摆手,采如立刻让左右的小丫头全下去了,只她和夏菱两人伺候着,却只侯在外间。
静言给姑奶奶装了一袋烟。
“上午才收到的军报。”姑奶奶接了烟袋,顺手递给静言一张叠了四折的纸。
开战了。
军报很短,言简意赅。静言复又将纸按原样折回,“这么说,二公子就被留守在兴图镇,王爷心意不变?”
姑奶奶悠然的抽着烟,冷笑道:“你以为王爷是容易变卦的人么?”见静言低头不吭声,“听说上午你去见了廖家小姐,我知道你与她颇有些交情……”
“也只是交情而已。”
姑奶奶听了这句话便放心了,拍拍静言的手,“你心里有数就好。伺候她的人都是我派过去的,听管事婆子来回话说这姑娘虽看起来温吞斯文,但一心痴想着能嫁入王府,行动带着分傲慢,动辄便口口声声说她肚子里那个孩子是王府长孙。”
静言一笑没言语。
姑奶奶是什么人?立刻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神色,“怎么?你也觉得你那好姐妹可悲可叹可笑么?”
静言斟酌了一下才说,“所谓夫为妻纲。清婉姐在这上面做得很好,很知道二公子想要的是什么。我没觉得她错,更不会可怜她。天下可怜之人何其多,我一个俗世女子,还有个孤儿侄子要养活,没那个闲心管旁的。”
“夫为妻纲?”姑奶奶仰头一笑,“她倒真拿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当回事儿了。”
“静言,我和王妃已商量过了,若文符的身体真是养不起来,以后等文笙婚配后,便把长子过继给他。再不然,直接让文笙招赘就是了。”
静言点头,“是,这倒是个两全之策。”
之后又陪姑奶奶闲话了一会儿,静言便回了素雪庭。
虽在姑奶奶面前冷冷淡淡的说和廖清婉只是有交情而已,但静言对她还是有些惋惜。
但自己的路是自己走的,下一步是生路还是深渊,也怨不得旁人了。只是夫为妻纲……静言停住脚步,看着廊子旁的桃花出神。
如果是卫玄想做一件事,她恐怕也会像廖清婉一样愿意为所爱之人花尽心思罢?
卫玄……你们打的那场败仗是故意迷惑琉国人的么?你可千万要平安回来。
《北疆志帝泉关》
鸿恩二十八年,五月十六。琉国重骑三千突袭前崖隘口,前崖营士卒殁百余,伤三百余。王命撤军帝泉关,失隘口。
帝泉关城门紧闭,吊闸落下。
兵营内,从前崖营撤回的受伤兵士都得到了妥当安置。时不时有身着长袍的军医带着学徒风风火火走过,言重山轻轻关上了窗。
“如何?在下之计可用否?”
厅堂上,筑北王最亲近的七八名将领团团围在沙盘旁。
卫玄捻动着手中一枚小荷包,“有何不可?”抬眼看向端坐首位的王爷。
筑北王一笑,“就按言军师之计,明日便派轻骑火烧前崖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