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户 第26章

作者:我想吃肉 标签: 古代言情

  李妈妈将脸一板:“她两个做下这等事儿,姐儿还要怎地?我也叫娘子好一顿数说,险些将我也卖了哩。”

  玉姐道:“我还有些私房,娘要卖她们,我悄将银子出来,妈妈与我将她们买还回来……”

  李妈妈惊愕看着玉姐,半晌说不出话来。替玉姐系好裙子,推玉姐出去吃饭。晚饭是红烧的鲤鱼与盐水煮虾,又有新下的冬瓜与排骨一道炖了,配香米饭。玉姐却食不下咽——小茶儿与朵儿,果然不见了。

  晚饭后,玉姐再往书房,苏先生一张脸似老了十岁,竟说:“是我不曾教好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偏往那险处去!是我失职无能啊!”这苏先生原教的太子,逼出来的臭毛病,太子学得不好,无论太子是何等样人,太傅也要连坐请罪,总是个渎职、本事不够。

  玉姐嗫嚅道:“是我的错,怎地连累这些人?”苏先生肃容以对。

  玉姐一咬牙,往洪谦与秀英处请罪:“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是我思虑不周,擅行在先,扯谎在后,随爹娘罚罢。”

  林老安人听得动静,吓了一跳,又恐将玉姐吓坏了,做了第二个素姐,出来道:“素姐病未好,人且休卖,戴罪立功,只当为素姐积德罢。”复拉起玉姐来,好言抚慰。

  玉姐扑入林老安人怀内放声大哭,小茶儿与朵儿又叫领了来,三人抱头痛哭。林老安人方与玉姐道:“走大道都有遇鬼的时候儿,何况你们还要往小道儿上走?万事自家安危最是要紧,小孩子家爱玩,也当有分寸才是。你爹娘哪是禁你出行?是气你不自己珍重。”

  林老安人又说两个丫头:“姐儿贪新鲜,要去玩水,你们也不想想,你们两个可能照顾周全了?”两人惭愧万分。林老安人又道:“她要玩水你们伴着,她要杀人,你们也递刀儿?”

  不料两个丫头真个一齐点头,林老安人吓得两眼发直:“你们还敢点头儿?!那是犯法要偿命的!”起意要将两个卖了。不料朵儿道:“那姐儿要杀谁个,我去。”洪谦反勾起唇角来:“倒有一条忠心可取。”

  玉姐机灵全回来了,道:“我不叫人抓了她走。”

  洪谦道:“休说大话!我要卖她,你且有办法?”玉姐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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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出这等事,林老安人越想越怕,与秀英道:“玉姐胆也忒大,须得管束管束了。两个小婢子也是,竟跟着玉姐胡闹起来,也不拦着。今日她三个能下水去,明日就好一条藤儿起小心思了,攀梯爬墙儿你也不知道!”

  说得秀英心惊,她没少听过那等“琴挑文君”的话本,发狠道:“是要管束了。”

  那头袁妈妈数说小茶儿:“姐儿与朵儿两个小,你也小?这般不知轻重!”小茶儿也萎靡多日。朵儿亦吃李妈妈一回罚,都老实了。

  不料洪谦见玉姐焉了几日,又心疼起来,看秀英严管,便说:“孩子有脾气,越管越拧,她不是不晓事的,与她说明白便是。”再好言抚慰女儿,与苏先生两个,将道理掰开来讲与玉姐听。洪谦所说,无非这没把握的事儿休要去做,做人以诚,瞒不过的事儿休要瞒:“你当别人是傻子,人知道了恼不恼?”所谓识时务者也。

  苏先生所言,乃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等句。至如言而有信一类,也泛泛而谈。一时收不住,又说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譬如圣天子,身系天下黎民,也非想做甚便做甚。官家犯错,且要下罪己之诏,有佞倖之臣,必遭翦除。宠臣过甚,使甚成佞倖,非宠,是害也。”又比出那亡国昏君与奸臣的例子来,总是一齐倒霉,互救也是救不得。

  玉姐对此深有体会。

  为壮玉姐胆气,洪谦命人租了两匹马来,早晚天气凉爽时,教玉姐骑射。直至这日,玉姐对洪谦道:“爹,我明白了。不过是‘休要自作聪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洪谦道:“哪一天金哥也似你这般,你要不要打杀了掇撺他坏事的小奴才?难道他们没有错?你真心为她们好,当使她们晓事!你自家更要明白事理。她们若是糊涂虫,趁早自家打发了,免得伤心。一条狗养三年死了且要心疼,何况于人?疼那值得疼的,打发了那不值得的。还怨爹娘否?”

  玉姐脸上一红:“人又不是不晓事。”

  洪谦方舒了一口气:“你是我祖宗!闺女能要老爹的命哩!”

  经此一事,玉姐愈加沉静,虽则每日照样戏笑,行事竟与以往不同,好似脱胎换骨一般。合家上下见她这样,都放下心来。

  朵儿却拿了两陌钱,买些糖,用的却是小茶儿教她的法子,与村中几个顽童,叫他们将继母所出的两个弟弟揍了一顿。且说:“死咬不认,谁也怎不着你们,下回还有糖吃。”说这话时,朵儿两手是汗,不想顽童们满口应承。

  朵儿邀了小茶儿,两个往自家去,正看她兄弟躺在床上,竟不觉难过。小茶儿反觉快意,原来那天她们伴玉姐来,继母又唆使她兄弟管她要管,两个小子仗着是朵儿兄弟,竟往朵儿身处扑,扭手扭脚要翻她身上。险些将玉姐也挤了,亏得小茶儿护着。

  那头朵儿娘的坟,虽有照看,却实不如旁人家,夏天雨水多,淋得半秃不秃,朵儿心中大恸。听了小茶儿之计,便狠心点头。且回来放话:“我已卖与主人家,你们再管不得我。再不老实,管我要钱,我不动爹娘,他们却有苦头吃哩!”心虽有怯意,终将话放出,说完也不看她爹娘脸,拉着小茶儿便回。

  到得屋里躺下,心犹乱跳,跳完自家也笑,对小茶儿道:“真是痛快!”

  次后朵儿家里人着实欲再闹一场,须知她后娘襄着她便为了哄钱来使,如今见不与钱,怎肯罢休?朵儿却是宁肯把钱与那顽童等,权作买了打手,也不肯再与这些人。又往亲戚家哭:“把我卖了,坟也不与我娘修哩。我且寻舅家来闹来。”

  亲爹卖闺女,舅家管不得,然出嫁闺女坟头儿要平了,娘家人但有气性也要闹上一闹。经此一事,朵儿爹与后娘跌脚不已:“她生变得这般厉害了。”却不敢再讨钱放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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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历初时风波,程、洪两家诸人在乡下方太平住下。每日里,苏先生教完两个学生,又溜墙根儿,盛凯也时有拜访。洪谦与苏先生却不喜往盛家去。盖因盛父每闻客来,总要拉着说话儿,他数十年未得个秀才,总与这些人说不到一处去。有些人不中,是真怀才不遇,有些个却是真无能为。盛父便是后者,偏他因儿子做了秀才,又要摆一摆谱儿,惹洪谦生厌,苏先生更不喜他,索性避了开去。

  盛凯每至,秀英无不尽力招待,玉姐却再不露面儿,正洗心革面,读书绣花,骑马打猎。

  苏先生有一丝爱才之心,喜盛凯温文仗义,每劝盛凯:“文章事,总不好闭门造车。欲做好文章,眼界须宽,还是城里好。”盛凯回以重孝,苏先生叹道:“奈何奈何。”

  盛凯并不很急,与苏先生长谈,始知自己差得太多,便误今秋一科,等上三年,觉得扎实了再考,才能放心。明年出孝,再往江州去,亦无不可。此言一出,苏先生赞他:“不骄不躁,甚好!”

  如是在乡间住了两、三月,却到回城时节。

  

第45章 不第

  待程、洪两家动身日,盛凯亦来相送。洪谦想他少年得意,与他有些关系也不坏,便留了厚德巷的地址,嘱他得空来坐——盛凯道:“不日定当登门拜访。”告辞而去。

  到得厚德巷,先遣回来整顿洒扫之程福、程实父子来迎,两处宅院皆洒扫干净,只将行李解放,土产与街坊略匀一匀,便洗漱安歇。一夜无话,林老安人惦记私房,携素姐来寻秀英、洪谦,欲将那一份嫁资与了玉姐。

  秀英接了母亲祖母,道:“才将回家,又有年纪了,也不歇歇。”

  林老安人道:“来看玉姐金哥,一日不见想得慌哩。”秀英命胡氏抱了金哥来,这金哥行将一岁,依旧不会说话,只是咿呀,林老安人看了也是欢喜。趁势便说:“往后那家都是金哥的,你这里才立户,没甚土地钱粮,我这里有些东西要与玉姐哩。”便摸出匣子来。

  秀英还道是些压箱首饰,接便接了。不意林老安人说要过户,秀英方打开来看,大惊失色:“这如何使得?”

  林老安人道:“玉姐姓这几年程,难道不该得?当初养她,总打了做户头的主意哩。且孙女婿又是秀才了,转年再做举人、做进士,嫁闺女的嫁妆薄了,到夫家也要受白眼。休饶舌,我自有主张,你不应,难道要我写遗书?闹出来不好看哩。”

  秀英道:“我须与官人商议。”

  林老安人道:“我与曾孙女儿的,与你们何干?”

  秀英丢一个眼色与小喜,小喜悄去请洪谦了。洪谦过来,亦不肯要,林老安人见他们这般,将两眼一闭,两腿一伸,逼得小夫妻两个应了。林老安人方欢喜起来:“这才是哩。”

  洪谦与秀英一边一个搀着她,洪谦附耳道:“老安人何须如此?岳母总是秀英母亲,谁还怨她不成?”

  林老安人一惊,旋道:“是我自家心意哩。”

  洪谦不欲人说他贪岳家财物,从头至尾并不插手,书契银钱收来,并不沾手,悉交与秀英。秀英将财物收妥,暗道玉姐嫁妆已有模样儿。

  过不两月,又是金哥生日,却于程家宅内摆酒,宴请诸街坊并亲朋。金哥渐次长开,虽不十分俊俏,也有七分可爱。更兼养得圆润,让人抱着爱不释手。却只有一条不好:至今依旧咿呀。令秀英十分忧愁:“玉姐似他这般大时,废话连篇,好似老和尚念经,他倒好,做个参禅方丈样儿。”

  然上至林老安人,下至何氏都说:“男儿从来说话晚。不碍的哩。瞧这生得模样儿,聪明伶俐。”

  秀英亦止唠叨几句,她因性急,早在林老安人面前说过几回,林老安人皆如是说,她早经知晓。此时不过想听旁人多赞她儿子几句罢了。

  金哥生日在九月末,他生日一过,便入冬。玉姐因金哥周岁,林老安人忙前忙后,又累病,便说与秀英:“老安人那处事也多,她又上年纪,今年过年,纵不一处过,也要帮忙备年货。”

  秀英道:“这还用你说,我早想好哩,一样子两份儿的,年前扫除,我在这处,你去与老安人跑个腿儿。”玉姐应了,又看秀英说今冬柴炭事。想一想,往程宅看一回柴炭,比一比数目,觉着不缺,方放心回来了。

  到得年前,玉姐果记得往程宅相帮,过宅内小祠,猛地想起一事——自家新宅内并无这一处地方。

  这还了得!

  玉姐又匆匆往回走,说与秀英:“娘,咱家怎地过年不拜祖先?”说得秀英也是一愣。秀英在程家长大,年年拜的程家祖宗,一朝未曾拜别家祖先,她尚不觉如何。经玉姐一说,也想起来:“是哩!这却是为甚?”又思,公婆坟茔还未修哩!

  不由冷汗直冒,这等事居然也疏忽了,实是不孝。

  晚来说与洪谦:“我做你家媳妇也有些时日了,竟不曾与舅姑上炷香哩。且往常说要迁了坟茔来,怎地也没动?”

  洪谦面上一冷:“入土为安,休要打搅亡人为是。至于……待我想上一想。”

  秀英道:“这还用想,我这便收拾处房儿来,请人写了神主。”

  洪谦焦躁道:“这须不用你操心。”

  秀英道:“怎地不要我操心?玉姐往我家里去,回来问我哩,说咱家怎地过年不拜祖先,却要我怎生答?”

  偏洪谦不肯松口儿,弄得秀英好生诧异,又不好硬劝,转托到苏先生。如是这般一说,不料苏先生捋须道:“听他的,我且看他如何收场。”秀英干瞪了眼,也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她是主母,户主却是洪谦,大事由丈夫决断,她也作不了主张。

  新年便在秀英母女疑惑中到来。秀英暗禁了玉姐:“你爹自有道理,休要多嘴。”弄得玉姐狐疑看洪谦又看秀英。秀英却没功夫理会她这些,嘱她:“州、县两处要请吃年酒,两处娘子都嘱带你去,你与我老实坐着,再休要生事。”

  玉姐笑道:“娘只管放心,我何时出过纰漏了。”

  秀英冷笑,玉姐思及夏日里那一场好闹,脸上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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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君家酒席先开,总是男人在外,女人与孩子在内。府君娘子盛妆打扮了,来赴宴之人尽力将新置衣裳首饰妆扮上了,女人堆里,真真珠光宝气,一室生辉。

  女人们说些个首饰,又赞郦四姐首饰新鲜,明说郦四姐衬首饰,好看;暗赞这府君娘子贤良,于庶女亦上心。好话谁个不爱听?府君娘一乐,便道:“谁家女孩儿不娇养?就为着眼界高些儿,不致瞧上那等乱七八糟的臭小子。她穿金戴银,又怎会看得上狗窝儿?”

  秀英原想“小孩子家,如何掌得这许多东西,倘叫人哄骗了,当如何是好?”听县令娘子如是说,也觉在理,晚间回来一思量,便渐次将林老安人所赠转教玉姐来上手经营:“交新年,你从头理起。”

  玉姐不知何故竟白得一注浮财,几道母亲中邪,直到脸上叫秀英捏了一把,方将信将疑收了去。秀英道:“休要乱与人,你纪家阿姐今年要出门子哩,你备件儿添妆来与她,先与我瞧,也好掌掌眼。”

  玉姐依言,出正月便央了秀英,许她带李妈妈与小茶儿出去,往老金银匠人那里打造一对五蝠镯子与娥姐,用的是银。匠人手艺好,须等半月儿方得,取回来日,往称上一称,那匠人果没扣甚银屑。玉姐暗道下回还往他家打造首饰。

  翻看时,却见镯子内圈上还有小小一个陷坑儿,道:“不好了,有瑕疵,与他换去。”

  秀英拿来一看,笑道:“傻子,这是表记哩。但凡上好手艺人,做甚都好留个记号儿,识得是自家造的。咱家好些首饰上皆有。”便与玉姐说这些表记,不特是金银匠人,连玉匠、制镜等都好这般做,只是有些印记隐蔽不易察觉。又说:“凡有人家自好顷了金银锞子,又有珍稀首饰的,也好使匠人打上自家记号。纵丢失,也好寻回。”

  玉姐回去翻看自己镯子项圈儿等,果然那一等贵重的上头都有记号儿。有些儿是匠人的,有些儿显是自家特意做上去的。又有些得自林老安人的,上还有林家的记号。

  赏玩一回,想一想,又抽一金一银两个锞子,放于一个荷包里。与镯子放一处,只等与娥姐。

  不数日,三月,玉姐十岁生日未至,初一日纪主簿家送来喜帖,却是娥姐初七日将嫁。李家孩子自京中而来,于江州完婚后,便携妻入京。秀英等须去与娥姐添妆、吃喜酒。玉姐随母亲凑趣,也将镯子与娥姐,引得街坊齐说她是个小大人儿。

  不几日便是喜宴,众人收拾停当往纪家吃喜酒,玉姐等却是往陪新妇。玉姐抬眼看娥姐,脸儿擦得白白,两腮使胭脂搽红了,嘴唇儿也是血红。险认不出她来,暗道这妆容实不甚美。

  素姐万般不是,却于这等女子妆容、吃食、服饰等颇有眼光,带玉姐些时日,倒也令玉姐耳濡目染些儿。又有打新郎,玉姐年幼,不曾担那执棒差使,却于门前为难新郎,讨了个红包方放人进去。回家打开一看,却是三百文钞钱,暗道这李姐夫不大文也不小气,中等人儿。

  那头娥姐三朝回门,倒也满面红光。回门后便随丈夫往京中去。江州临运河,极是方便,秀英、洪谦等都与纪主簿做脸,或骑马、或乘轿儿,都往送娥姐。众人送至江边,看他小夫妻上船,粗笨家什带不了,勉强带一张陪送架子床、两只装细软的箱子,余皆留下,她婆婆与了二百银子,往京中置办。

  娥姐与何氏等抱头痛哭一场,又说玉姐:“休要忘了我。”将一只小银匣子与玉姐做念想,玉姐将一块玉佩赠与她,又想秀英之教导,悄塞与娥姐一荷包,与娥姐做私房。

  自惜别过,秀英回家叹一回,却无暇惆怅——先是玉姐十岁生日,次又忧心金哥依旧金口难开。扳着金哥叫了无数声“娘”方在六月间换回了一声,喜得秀英亲跑去向林老安人报喜。

  然乐不多时,洪谦又将下场考试。苏先生的意思,洪谦还差着火候儿,洪谦却思:“我又不要做学问,只要个出身罢了。侥幸中便中了,便不中,知道那里头是怎么回事儿,下回也好有个数儿。”

  竟收拾了包袱篮子,往里考试去了。数日后,面黄眼青地出来,洗过澡,扒两口饭便睡。那头秀英又急切抱佛脚,求遍神仙求保佑洪谦得中。斜对门之程宅内,素姐、林老安人早与菩萨求了无数人情,玉姐亦着急,不着急着,唯苏先生一人而已。

  一月过后,发出榜来,程谦却并不曾中。两家上下许多人,便如叫抽了筋一般,做甚事都懒洋洋。

  

第46章 青眼

  想洪谦此生,二十岁前便从没用心读过书,且最恨满口仁义道德之辈,为此不知生了多少事端。二十岁上做了赘婿,便是绝了科考之路。他原就在这事上头不甚用心,甚而至于对那一等读圣贤书的人,也没甚好评价。自打出了娘胎,洪谦就没想过自己会有下场考试的一天,遑论考中。直到程老太公拐骗回来个苏先生。

  洪谦从未想过程老太公对他还有这般期许,初觉于江州这地方好生照看老婆孩子,不抛妻弃子,也不败家,便也算是个好人。然则女儿一年大似一年,总不好再叫她招赘。招赘也招不来甚样好货色,女儿家,因夫而显贵,指点四方是一个说法儿,丈夫无能而不得不支撑家业,又是另一样境遇了。是以洪谦也动过自家用心的念头,只这一份上进,亦非科考,乃是用心经营,发家致富而已。

  哪料程老太公铁了心肠,宁可死前改了契书,也要叫他早些试试下场?程老太公实与洪谦有恩,非特收留于他,更是耳濡目染,使知这世上真有那等不是假道学、又能通家事的男人。更兼有苏先生在侧,洪谦硬要赌上一口气,这才有了温书考试之举。

  岂知这一考便做了秀才,眼见了许多好处,又以在这红尘中打滚,知道没个身份做事不便,便也动一动这念头,倒不是非要做个官儿不可,却是要有个出身,举凡与人交际抑或是儿女说亲,总要比那白身占个先儿。

  自中了秀才,洪谦心中不是不得意,虽有苏先生说举人试不同于秀才试,他也不甚放在心上,自以不求头名,胡乱混个在榜却是不难。哪知竟在举人试上折戟。虽上口上说不甚在意,然这“输赢”二字,一旦说出来了,便不能不上心。

  待榜出来,洪谦未中,他自家虽不如妻子等人那般沮丧,也是小有不快,甚而至于当面沉着,还依旧上街,又打发送了同中秀才的一位同年中了举人的礼物,出去吃了一回酒,且未曾吃醉。回来却顺手捎了瓶酒,自在书房里吃了一回寡酒,酒入愁肠,吃完便睡。待苏正寻来,已是满室酒气。

  苏先生自家也做过书房里吃酒这等事,却是与一、二知己,临窗夜话,诗文下酒,好不风雅惬意。也曾醉过,那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何曾似洪谦这般烂醉如泥?推开门儿,鼻子尚未动上一动,脸上先觉一股酒气扑来。苏先生走进几步,见洪谦这借酒浇愁的颓丧样儿,不由怒从心头起。

  口上不认,洪谦终听过他几回教诲,苏先生实见不得人这副没志气的蠢样儿。未开言先冷笑数声,门口儿站上一站,且待这满室酒气散去,再慢慢儿踱至洪谦面前。

  洪谦宿醉,本就头疼,一听苏长贞这阴阳慢气的笑声,只觉两太阳上一阵抽动,情知苏长贞开口,必定没有一句好话。且说这位苏先生,教过天子、做过御史、当过考官、入过六部,余者不论,单说凭一张口便将太子逼得要上吊,足见太子脾性之好,先生功力之高。且这做御史的,从来骂人是一把好手儿,想怎生骂便怎生骂,单只看他心情。想骂你十八代祖宗,便不会止骂到第十七代。想骂得斯文,便不会说得直白。想揭你的皮,便不会与你留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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