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这消息传入玉姐耳中时,玉姐正与九哥两个看着宫正[2]唤了宦官来打人,打的却是皇后先时赐下的妙龄宫女。
事情却须从头说起。
玉姐九哥新婚夫妇,入宫之前与郦氏夫妇拜别,郦玉堂嘱以:“孝奉官家,善事两宫。”申氏叮嘱的便要多得多,恨不得常住在九哥院里,想起甚来便叮嘱两句。因玉姐平日做为,申氏甚是护着她,她的心里,总要夫妻一心,其事方偕,平日里教导几个儿子,也是说:“人家一个小娘子,孤身到这家里来,所倚者唯有你一个,不好没了良心叫人过得不好。”
她对玉姐尤好,又玉姐自过门来,事她益亲近爱敬,她自要为玉姐张目。有这样一个亲近自己的“儿媳妇”,申氏方能放心九哥往那宫里周旋。不得不多叮嘱九哥,叫他“善待九娘”。
九哥恭敬应了,此事不消申氏说,他也是晓得的。满宫都是生人,连那自幼用惯了的书童儿也因是外男,想贴身带着,也须得净了身,九哥又不忍,且书童儿年纪不小了,净身也不知能不能熬过来。算来算去,便只有玉姐是他亲近之人了。申氏与了玉姐青柳、碧桃两个,也是思量过了的,二女容貌寻常,她为的就是不叫玉姐心里不痛快。玉姐做了初一,她便要做十五。哪家个傻婆婆嫌儿子家里太顺遂呢?
又因入宫,申氏不免将先前教导头几个儿子的话之外又额外添了些儿:“你几个哥哥,我都叫他们少与婢子厮混,又伤身、又伤名,又不利家(费钱)。你这里,到了那处去,我便不好管了,却还是一般的嘱咐。外头民宅有个庶子或去子留母,或不入族谱,主母纵心里一时不快,只要主人家把持得住,也不算太麻烦。宫里头看那齐王与孝愍太子,纵齐王不争,还有人推他哩。世间最不缺小人,为求个拥立之功,无所不用其极。你想齐哀王宁可与王妃先生三女,也不肯要一个庶出,忍到世子降世,又是为了个甚?我想你去那处,慈宫还有手段要对你,便如当初将淑妃与官家一般,你要把持得住。否则叫人算计了去,我就是死了,也难闭眼。”
九哥心中大恸,忍泪道:“儿记下了。”他本就无此心,是以不惊,却感于申氏一片爱护之意,思此慈母日后不得亲近,不禁泪如雨下。
申氏又说九哥:“九娘极好,人又聪慧,又识大体知进退,她嫁与你,便依附于你,最是能与你一心的人。她入了门,便将自身交与你了,人做初一,你做十五,日子是人过出来的,不能单指哪一个出力。对她好些儿,两人交心,于你也有益。”
九哥道:“娘,我醒得。”
申氏道:“你知道个甚来?去了那处,你好倚着谁来?东宫不设常官,官家要早有用,就不至儿子死绝了要过继你,两宫眼看要吃人,我怎能放心?你们相依为命,休叫人离间了,我还好少夜间惊醒几回!”
九哥方慎重应命。申氏道:“休多心。不是娘偏疼她,我虽疼她,难道能漫过你去?实是为你好来。从来要家业安宁,做婆婆的便不可生事。想你岳母与九娘说话,也要向着你。”
这头玉姐也不曾闲着,密央了申氏来裁些个月白、葱白、藏青色的衣衫,做些布衣布鞋。非特她与九哥两个做,连同预备要带进宫的使女们,皆做了些沉色衣裳。申氏因问何故。玉姐道:“九哥现于孝愍太子、赵隐王等为族兄弟,服期早过。过继入宫,则为兄弟,尚在齐衰期,为礼故也。无论有没有人提醒着,咱自备了,是咱不失礼。”
申氏愈发觉着这个儿媳妇娶得可意。九哥是去做太子的,一举一动,无数双眼睛盯着,尤其是慈宫里那一双,但有疏忽,便能做成大罪过。有玉姐这等周到人儿在身侧,申氏放心不少。玉姐又说:“只恐这也是一关,且休声张,也好看看众人心意。这本是人尽皆知的道理,说与不说,却是各人心意了。晓得各人心意,咱才好有应对。否则一入宫门深似海,两眼一抹黑的,也不好辨个好歹。”申氏深以为然。
玉姐又将此言说与九哥:“你那处,连书童儿这些个人都不好带哩,也好看看哪些个真心、哪些个假意,哪些个用心、哪些个胡混。”九哥道:“还是大姐想得周到。”玉姐道:“却是我拖累你哩,慈宫原与你无隙,是我……”一语未毕,却叫九哥皱眉掩了口儿:“我不知可与那等乱国妇人有甚亲近之处。”玉姐脸上一红,两片唇轻轻颤着,拂着九哥自掌心一路痒到了心里。
宫中服丧与宫外稍稍有异,也是如今守丧已不如早年严谨。齐衰也不须真个穿一年麻衣、孝服,是以只备些素色衣衫而已。
及入宫,礼拜长辈,却只有官家、慈宫与中宫而已,淑妃处九哥则言:“当避讳。”竟不与淑妃行礼。将慈宫与淑妃气个倒仰,皇后心中未免快意。官家妃嫔并不多,除开皇后淑妃,余下不过二、三才人,自也当不得太子夫妇之拜。拜见之事,便如此草草收尾。非因慈宫与中宫便要就此忍气吞声,盖因太子夫妇初入宫,不好闹大,只好冷着,再想办法。
东宫僚属不常备,然梁宿等实忍不下陈氏,因言九哥未及冠,一口气为九哥配了三位状元讲经[3],并添护卫人等。又奏陈简选东宫服侍人等,竟是撺掇着官家不经两宫之手,安排了些个家世清白的宫女与老实宦官。狠扇了两宫一记耳光,读书人发起狠来,真是旁人所不及。
外臣将能做的便都做的,余下便要瞧这年轻夫妇如何行事了。内外都捏着一把汗。太子以初入宫禁,有诸多事务须学为由,除开五日一请安,余时皆刻苦读书,又礼贤下士。三位状元喜不迭,回便言九哥这好。三人皆是礼法大家,头回相见,乃是太子见师。九哥礼服未至,因得着官家赐的旧衣。礼毕,便由牵头儿的戴铭提醒九哥:“太子今过继,于官家为子,与先薨诸王为弟。为兄弟当服齐衰。”
九哥肃容道:“因礼服未成,衣裳正赶制间。太子妃倒好与我在外间收拾了几件素服带来。”戴铭三人眼中均有欣慰之意,暗道毕竟是士人之女,行动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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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行动有方的士人之女却在次日在慈宫处吃了个闭门羹——慈宫称病。
太子可五日一问安,太子妃却顶好日日往陪伴慈宫、中宫。玉姐与这两位恰是冤家,皇后娘家能拿得出手的兄弟叫洪谦给参成了白身,慈宫叫她坑了五千余两金子,将慈宫私库存金搬了一大半走修了书院好邀名,慈宫终明白甚叫“借寇兵而赉盗粮”。又,九哥做太子,打破了慈宫算盘,太子不在眼前,正好有个太子妃。正可为难一下。
慈宫称病,大门紧闭,太子妃等是不等?侍疾是不侍?
皇后心中快意,她与慈宫不同,纵七哥做了太子,娶的也是原侯女儿,与她有何干系?孝愍薨后,两宫间隙也生,待二王齐逝,两宫说是弥合,实则差异仍在。慈宫与九哥是死敌,天下皆知慈宫中意七哥,皇后止与玉姐不合,九哥终要唤她一声“娘娘”。纵九哥在位,扳倒了玉姐,与慈宫摘开了,再择个可意的姐儿嫁与九哥,皇后较慈宫更有退路。
皇后只管坐山观虎斗。
不想玉姐不叫她如愿,急请:“我年幼,尚不知宫中事务,娘娘可宣了御医了?否则慈宫有恙,我等皆不安心。”皇后叫她推出顶缸,却不得不出头儿去问:“可宣了御医?”慈宫执事人等不好拂了皇后面子,只得说宣了,御医只说郁结于心。慈宫甚人都不想见。
皇后故意要等,好叫玉姐不得不陪,她站着,玉姐总不好坐。不消片刻,又作摇摇欲坠状,慈宫执事便设了座儿请她坐:“休叫慈宫晓得了挂心。”却不与玉姐设座。
哪料玉姐上来一把握着她手臂,言辞恳切:“娘娘,娘娘一片孝心,岂不闻‘小受大走’?若因长立而有个不凑巧儿累着病着了,慈宫醒来岂不伤心?又是陷慈宫于不慈也。此是圣人教诲,慈宫醒来也只有说娘娘懂事的。请娘娘回宫歇息。”
皇后看她这样子便咬牙,一个字也说不出,脸都叫憋红了,眼睛直瞪着。玉姐伸掌往她面前一晃,急切道:“阿也!将入夏,天热,娘娘身子娇贵,立着长时候,热得脸儿都红了,快快叫步辇来抬了走。”气得皇后好险没当场使起泼来叫嚷她不走。
内里慈宫听了禀报再叫打开宫门时,玉姐早挟了皇后走了。又做张做势宣了御医,纵皇后回过味儿来说自家无事,玉姐依旧急切叫御医诊一回脉,且说:“慈宫染疾,紧闭宫门不出,娘娘必要立着大太阳底下等着。虽是一片诚心,却也累不迭,我于一旁侍奉着,见着不好,急护送了来。”
御医等听了,一搭脉,见皇后不似热着了,倒似气着了,还有甚不明了。肚里忍笑,胡乱开一剂温补方子,说只消在宫中静养,便告辞了去。宫闱阴私不好宣扬,这等趣事却禁不住人说,不多时,内外都晓得慈宫将皇后与太子妃赶到门外了。官家与九哥急往探病,弄得慈宫不得不多装几日病。九哥又听玉姐如此这般一说,心下也是快意。
玉姐见他口角含笑,心中也是得意。她早看出九哥不喜陈氏,这等小事,自有九哥为她扛着。又看官家,官家还要夸她:“知书达理,既护皇后之体,又全慈宫之名。”这个官家,只好躲在后头看人冲锋陷阵,不必怕得罪人,只要你够刚强,肯得罪他不喜之人,他便要在后头隐隐为你撑个腰。自苏先生而至她爹至九哥,如今又是她,无不如是。
经此一事,两宫不免重新审视东宫,倒安静几日。玉姐趁此机会,下令东宫内外人等,不许着彩衣,诸宫人个个素面朝天,又只许着些个藏蓝、月白布衣,头上不许簪花、身上不许佩饰、无时无刻不许笑,笑便要掌嘴,不许往九哥书房服侍,去便要打腿。
也是合该有事,满宫上下都是长辈,无论孝愍、三王之逝诸人如何悲恸,丧礼一过,纵有期年之丧,谁个还去服来?纵有晚辈或平辈如九哥夫妇,也不须镇日素白。各处侍奉人等,因是侍奉的死者长辈,也不须素净着装——除非官家崩了,那也尚有“心丧”[4]一说。其余只是服期禁个婚娶、纵酒高歌,也便是了。
纵是实诚当差之人,也难想着此节。便是孝愍太子薨逝,除开太子妃王氏并其所遗之女,谁个又认真守孝来?丧礼一过,宫中便除了服,因惯例如是,是以都忘了。宫中女子节庆、朝贺时各依品级着装,除此之外,宫中却是喜着大袖衫,且喜色泽艳丽,多以红色为服,绣繁复文理,又插带诸贵重首饰,众人习以为常。
玉姐这般不许宫女打扮的举动,便好叫人误会她是善妒一般。皇后便唤她来训斥,见玉姐着月白衫子,也不多修饰。她青春少女,真个怎生穿都好看。又生得白皙苗条,叫素色衣裳一衬,人皆看她人物,反忘了衣着。看了真个……叫人爱,也叫人恼!
玉姐也只由着她说:“妇人当宽容不擅妒。”玉姐心中冷笑,她便不信,皇后忘了旁人,难道还能忘了鲁王?鲁王现于九哥也算是兄长了,从来没有哥哥死了不到一年,做娘的嫌弃儿媳妇儿不叫侍女打扮好了往另个儿子前晃悠的!这是要害九哥不成?!
她真个是误会皇后了,皇后虽哭诉时说儿子死未经年,官家已不理会她,实未将九哥夫妇真个当做自家人来看。礼法之上,过继之子同于亲子,人心之中,实是差着一层的。纵是记着了,也不碍着皇后借机压一压玉姐威风,送几个美貌宫人碍一碍她的眼,好出一口恶气,使人知玉姐善妒不贤良,为日后落个口实。且趁玉姐初至,立足未稳之时安插人手入东宫,迟了恐其立住了,再要行事便不方便。
见玉姐不言声儿,皇后自以得计,想新婚小妇人,妒忌乃是常事。便要彰显其恶,又予八名美貌宫人,叫玉姐领回:“好洒扫服侍。”
玉姐真个领了回去,却第一句便是将几人彩衣剥了、首饰除了,与了粗布蓝衣,一人一把扫帚,叫扫地去。这八人春兰秋菊各擅胜场,颜色上或有不如玉姐都,却胜在口味齐全。既是容貌的不同,心智也有不同,那一等聪明的,便老实扫地,以逃了皇后之手,正可安稳度日,免教这上比不得慈宫、下吃东宫暗亏的主子给坑了。那自以为聪明的,却想着如何出头,便不是为皇后,也是为自己——九哥年轻,玉姐未有所出,能先有孕,宫中不比民间,龙裔不可轻抛,却不是出头的时候到了?
乃极力巧装饰,东宫许戴花儿,便趁浣衣局送衣裳之时,与了好处叫带脂粉花朵儿进来。
玉姐只管冷眼旁观,等她们打扮好了,一体擒了来。她与九哥夫妇两个还恐这是皇后之计,要坏他们名声,忙不迭催命般宣了宫正来,又故意叫嚷得满宫都晓得此事。一人杖了干十,被打的好有六个,另两个惊得咬着指头不敢说话。
两宫闻了,皇太后遣宫中宦官直训到玉姐面上,道:“那是皇后赐与你的人,你因妒成性,百般虐待也便罢了,如何要杖杀?行事如此刻毒,如何堪配东宫?”
九哥陪着玉姐一道肃立听了,待要说话,玉姐一拉他袖儿,道:“慈宫有训有问,不敢不回,宫使少待,我有章回奏。”
皇太后便收着玉姐请命表章,其词曰:“伏听中宫之训,为妇之道在德言功容……新婚妇人,当听慈训,然九哥现于孝愍太子、赵隐王等为族兄弟,服期早过。过继入宫,则为兄弟,尚在齐衰之期。弟在兄丧期,理应洁身自好。吾为人妇,与夫一体,是故命一宫皆服丧,又不敢使长辈闻而伤心,固自为而不敢宣扬。向者见赐侍女,既如东宫,便须一例。此辈心中竟无先王等,妖娆妆饰,臣实不忍看!亦不知此辈心存何念!实不知命之守法,竟是妒忌之举,此罪固不敢领!宫人,太子亦不敢幸。敢请毋命太子为此不悌不义之事,而陷太子于好色无道之名,则国家幸甚、东宫幸甚。再拜顿首。”
第81章 安静
两宫再不曾想到玉姐将将及笄之年,竟然有这般心思,一时不慎,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慈宫还好,她只是“病”了,给然病的时候儿有些儿巧,然她年高,爱甚时病便甚时病,虽有些儿任性,也不算太过。皇后那处便是骑墙难下,她确是存了为难玉姐的心思,却真个不曾必要逼得九哥如何如何,岂料玉姐眼里揉不得砂子,反将了她一军。
皇后自入宫来,头上虽顶着太后,太后还要护着个淑妃,除此而外,日子却真个过得顺遂。盖因先前为难旁人,总有太后在后头为她镇着,淑妃又间或帮她一帮。此时挨了玉姐当头一棒,脑袋便如叫人敲了一棍了,登时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她怎么敢?!”
她再如何,也是顶着太后姑侄两个活到现在的皇后,也受她两个些儿压制,终是有些儿心机的,此时一想便明,这封奏章虽是上与慈宫的,内里骂得最狠的,还是她!她几可确信,这奏章纵慈宫不会泄漏,外头也必能知道,不消数日,便要闹得有尽皆知,人皆晓得她这个皇后不怀好意,轻的要说她非特为难太子妃、做个恶婆婆却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重的倒要说她故意带坏太子、引太子丧期宣淫。
皇后气极败坏,欲待唤了玉姐来训斥,却闻说太子寻官家请罪去了。道是:“太子妃纯真质朴,只知循依礼法而来,劝谏也太正直了,恐慈宫气恼,请官家恕罪。”竟一字也不提她。皇后几要气昏过去,说太子妃正直只知循礼法而来,傻子才信哩!慈宫闭门时,太子妃是怎生劝的?“小受大走,毋陷慈宫于不慈”能想到这个,怎就不能悄悄儿将事情熄了?这是明摆要将事情闹大!皇后心中,太子妃真不是个好人!
岂知官家听了太子之言,反说太子妃:“童言无忌,正直无私,甚好。”童言无忌四个字,意思可好可坏,加上正直无私,是人都晓得官家对皇后是不满了。
官家是开心的,他受着慈宫几十年的管制,至今依然不大敢反抗,有人敢出头,他是乐不迭。这也是朝臣数十年如一日的劝谏起效之故。朝臣们也有些顾忌,读书人虽狠,不叫逼到份儿上,也不好下决心去“离间母子”,如苏先生这般的,因着礼法,官家初登基时见生母次数多过见嫡母,还要谏上一谏。也就是陈氏越来越过火,朝臣们叫逼得无奈了,才智计百出。又有诸王之事,方促得官家硬起心肠来。
世间事情便是如此,同是辩白,你为自己辩白,总不如你旁人为你辩白,纵是一模一样的话儿,连语气也是一样的,他说出来,人便更想信。也不知是为了个甚?譬如有夫妇二人,做娘子的护着夫君,做夫君的护着娘子,无论手段如何激烈,都有情可原,若是各自护各自的,虽结果相同,却不如相互回护的了。
九哥为玉姐“请罪”,官家非但不问罪,反而夸他两个犹记得诸王之丧,是有良心的好孩子。这却是玉姐先就想着了的。
她所在意,从来不在宫内,向来便在宫外。这年头,女人想要生出甚事端来,总是要倚着男人的。陈氏已叫这朝廷从上到下不喜了,纵生出事端来也是有限,她也对付得了。只是,今日之事她上完表章便有些儿后悔,这事做得,有些儿尖锐了。怕有人说她,是以温言软语要九哥做她靠山。
那日表章一上,东宫无事,九哥便说:“万事有我,你总要时时在这宫里,与两宫这般硬扛,恐她们晓得你不好拿捏,更生毒计。”九哥心中,两宫才不是好人。
玉姐道:“你也说我是要时时在这宫中的,你总不能时时在我身旁。我不打头起便施以颜色,此时旁观的便也要来寻我晦气以讨好旁人了。再者……我不能放你与深宫妇人周旋,有些事儿,你晓得因果就好,你该去做大事的。为些许小事烦心,累你大志。眼光总放在后宫这一亩三分地上,要将你眼界变浅窄,顶天立地好男儿变作只与深宫妇人斗气的人,便是我误了你了。”
九哥硬硬地道:“我说过,不叫你受气。”
玉姐噗哧一笑:“谁个与我受气了?你没见着是我气旁人来?只要有你在,便没人能欺我。我为甚敢这般做派?还不是全因身后有个你?你可要好好的,好叫我倚靠。还有……在这宫里,只许与我一个撑腰,不许给旁人撑腰子来气我。”
九哥道:“我自然只护你一个。”
“现在这样说,往后可不一定,再来个戴花儿着彩衣的,你护谁来?”她说这话时半真半假,带着些儿取笑,眼里却是认真。
九哥却不想这许多,依旧道:“你。”
玉姐掩口笑道:“我可不听你现在口中抹蜜,我有这话,休说与我听,说与你自个儿听,说给你的心听。你心里记住了,我有眼睛,自是看得到的。”九哥闷声道:“那你方才还说那个话。”玉姐含嗔看他一眼:“几多人当你是唐僧肉,好要咬一口哩,这不要下口的都来了?不看紧些儿,我怕你连骨头都要叫人嚼着咽了。到时候娘……婶子管我要人,我拿甚给她老人家?”
九哥揽她细腰,附耳上道:“我是唐僧,你便是佛祖成不?十世轮回,隔着十万八千里也总要寻到你面前去。”
玉姐自识得他以来,从未听他说过这般话话,脸都羞红了,结巴道:“你你你你,哪里学的这个话来?你不许学!学坏了叫听了爱上了可怎么是好?”羞得往九哥身处拍了几巴掌,再看九哥时,他的脸儿比她还要红。玉姐又笑了,这番笑得可比方才畅快多了。
九哥的脸越发红了,也板得越发硬了,他实也是平生头一遭说这个话,说出口来自家也不好意思,玉姐一笑,他便……更不好意思了。
好容易玉姐止了笑,也使双手搂他腰上,轻声道:“咱们两个便这个样儿,可真好。”
【是啊,可真好……】九哥低下头,偷偷在她鬓上香了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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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尚有心打情骂俏,慈宫连笑,都要笑不出来了!
【……敢请毋命太子为此不悌不义之事,而陷太子于好色无道之名,则国家幸甚、东宫幸甚。再拜顿首。】
“再拜顿首、再拜顿首,哈!”表章是上与皇太后的,皇太后自然要看看里头写的是个甚。不看则已,看了便是又惊又怒,只觉背上寒毛都竖了起来。淑妃自齐王薨逝,平日里再无旁的事好做,便往慈宫来服侍。
淑妃现只做三件事:一咒赵王早死、二咒太子早死、三祷慈宫长寿。见慈宫紧绷着脸,要上来劝抚,慈宫却一摆手,叫她先退。淑妃满眼忧虑,终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独留慈宫一脸肃静。
慈宫面上愈平静,心中便愈是惊涛骇浪,她是经过大阵仗的人,经过的波澜也不少。此时感受,仿如当年先帝要立个逆臣之女做贤妃,百般宠爱,宫中几百上千双眼睛都在看着她、等她反应一般。不能自乱阵脚,慈宫心里默念着,几十年不愿想的往事又浮上心头。
先帝不是凡人,他年幼时国家初建,百业待举,虽已天下一统,却也时有叛乱。打天下的事情他只遇上了个尾子,不及立下甚大功,平叛却叫他赶了个正着。虽不是开国天子,倒也有那么一丝气度。天下实是在他手上安定下来的,又奖励生产,安抚万民,创了一番盛世。这般天子常有个通病:好任性。
他们任性也任性得有个明君模样儿:国家大事上从不闹大糊涂,宫廷内于女色上头偏不讲究,最可怪乃是好好清白女人不要,哪个矫情作幺、撒娇弄痴、胡搅蛮缠、来历不明、出身不正,总是哪样女人不好碰,便喜欢碰哪个。弄得人目瞪口呆,只因他外面明白,连读书人都不好宣扬他这个阴私,只在史书上略记几句罢了。[1]
慈宫亦是功臣女,初时还闹一两回,她闹一回,先帝哄一再,再闹,先帝索性不理她了。终闹到宠妃几与皇后并坐,大臣们听闻了,实忍不下去了,为着礼法,狠谏一回。先帝方收敛了些儿,却不是不亲近女色了,只是宠爱也稍有个度,不叫人说嘴而已。
慈宫见了许多,便知,从来这男子圣明与否,与他对妻子好不好,没个丝毫关系。只要国治得好,便是个好人,管他是不是冷落糟糠妻、麒麟儿,偏宠那妖娆小妖精,小妖精一哭,便道是结发妻虐待于她,一诬,便信了妻子是恶人。纵如此,只消他将这国治得好了,这些便都是“小节”。朝臣们也不好太多个嘴,只在礼法之下胡乱谏上一谏,纵说了,先帝也好将他们糊弄过去。
那时节,慈宫儿子因是嫡子,又做太子,慈宫便常以前汉窦太后自喻,纵是目不能视,只消儿子立得住,余者也不足为惧。如此,她便强忍下这口气来,端的是贤良隐忍,反有个贤后之名。
每每劝自己:好歹有个儿子,正宫嫡子,将来做官家。只要熬过这一节,日后自然光明。那时候的她,真个是规行矩步,步步为营,真个慈和大度、贤良淑德,内外交口称赞,皆敬她母仪天下之风度。原以为总有苦尽甘来的一日,哪料独生的儿子十二岁上一场病就去了!眼瞅开始议婚了都!一刹间,看着后宫来来往往的妖娆妇人,看着她们娇笑着逗弄儿女,慈宫忽尔明白吕太后之恨。
可她终不敢去做吕太后。不得已,拣后宫个软弱皇子,冠以仁德善纳谏之名,扶了今上上位。因她名声又好,不行差踏错,娘家又是开国功臣之家。后宫也实有两个闹得不像话的宫妃,她们的儿子自受其母牵连。朝臣也叫先帝这样弄得有些儿累了,终叫慈宫如愿。
然独子早亡,明明做到太子了,却在离御座一步之遥跌死了,终不得登临,这便成了慈宫心魔。必要叫与自己有丝血缘的人做一回官家,她心气才平。且官家彼时虽有妃,却无子。成婚六载,无嫡子降生,慈宫这才做主将侄女与他做了东宫良娣,次年便生了后来的齐王——彼时齐王真是众望所归。不幸齐王生不久,王氏便生出嫡子来。此后便是一通混闹,两败俱伤。
慈宫也越陷越深,一头扎了进去,不曾冷静下来。昔年为妃妾所迫之辱、丧子之恸,她总不愿回忆。
今番诸般盘算落空,齐王、鲁王皆遭灭门,储君又非她所喜,太子妃出手狠辣,陈氏又遭创,慈宫方忍不住去想那前事。真个是舒心日子过得久了,有些儿肆无忌惮了。慈宫打了个寒噤,若换了先帝,遇上今日之事……
算来,扶今上登基,实是她此生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了。又有些儿懊悔,不该鬼迷心窍,淑妃入宫也便罢了,次后实不该将远房侄女儿弄来做这个皇后。更不该在太子薨后,闹出这许多事来。她原先能这般稳,便是有礼法做倚仗,有朝臣舆论相护。眼下,这些恐怕都离她而去了,朝臣里先前有多赞她,此时便要多厌她了。最可忧者,官家似也有不满,与东宫也生隙了。
慈宫冷静了下来。再难,还有以前难么?慈宫静思,究竟还有无旁路可走。眼下,真如当年一般,不可急躁,越急,越乱,越好出错。慈宫默想前事,心中一动:确是不该动的。譬如眼下之事,她不动,所受非议便小。皇后动了,外间便有说:“寻常人家略有些善心的婆婆且不会做下这等事体来哩,正新婚哩。”朝臣也觉皇后此事做得欠妥,更有一等人,言道太子册封之礼未成,一理爆出有甚失德之举,则册封礼也不须办了。
慈宫愈悔:当初不该将这皇后弄过来的!若彼时继后另有他人,叫那人与东宫互斗去,自家正好坐山观虎斗,两败俱伤时,齐王拣个便宜。思及此,慈宫恨恨捶床。眼下她纵袖手,大事全由皇后担了,她也不免要受一二牵连,谁个叫皇后也姓个陈呢?
思前想后,慈宫眼前却摆着两条路:要么彻底安静,蛰伏下来,有甚后果,她有这个身份在,便是原侯家,不至有灭顶之灾,硬挨一回,一时难过是有的,终不至无力翻身。只是这日子确是委实难熬了。然而她知道,官家是个心软的人,东宫因过继,也要碍着物议,不好下辣手。国家不好杀士大夫,勋贵之家也不好随意处置的,又有八议之条。这些个死书呆子有千般不是,却也有一条好儿,便是内里终有些个人是认死理的。慈宫想,若有那么一日,只恐受她排挤的苏正,怕是第一个出头来说话的人了。
要么……先蛰伏,再反击。只消伏得深,诸人不备之时,倒好出手。不能十拿九稳,也比眼下要好。只是成王败寇,结果难料
做是不做?慈宫犹豫半晌,不能即时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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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内犹豫,宫外却果断,诚如皇后所想,这封本不该广为流传的奏表,不说街知巷闻,也已传播开来。也是她这事做得不仔细,更是太子妃抓着了礼法大义,叫人辩无可辩,街头巷尾,乃至许多官员心中,太子妃此事做得极好!平日里只听着两宫跋扈的传闻,听得人气闷,如今皇后踢到铁板,怎能不说是大快人心?
却更有一等有识之士,于欣慰之余,也有些担忧:“年轻人,锐气颇盛。”太子妃不好拿捏是件好事情,又紧扣一个礼字。仍有些人觉着此事做的,将母后脸面撕了,叫人说皇家不甚和睦,并不太好。不如前太子与太子妃,事事忍让。
此等传闻戴铭等人自也是听着的,便来与九哥出主意:“做些个旁的,好遮遮眼儿。”九哥道:“凡事,总是做事的引人注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是。此事不可深究,再做下去,便是画蛇添足,流言越辩传得越远,叫它自家散了去罢。京里再有旁的热闹新闻,人便不说这个了。”
戴铭想九哥说的也是,也不再说,转与九哥上课了。
外头秀英听了,还有些儿挂心,她本是个好强的性子,然女儿嫁了,她又不想女儿也一般好奇,恐名声不好,因将忧心说与洪谦。洪谦笑道:“不妨事儿,眼下两宫不得人心。且玉姐若是寻常新妇,这般事忍也便忍了。九哥却是个过继的,宫中多少双眼睛看着,只等看他立不立得起来。那处小人最多,最爱欺软怕硬,打开头儿不能镇得住他们,日后不定要添多少麻烦。镇住了,凡有人与东宫做对,也没人敢做帮手。”
秀英道:“初往那里头去,该叫人觉着和气才好,似这般……好叫人忌讳哩。”
洪谦道:“这却是不怕的,你且看,玉姐必有所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