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他心里,委实难过。虽有众臣支援,今日官家的言行,也弄得他心里不快。这般不快,还能与谁个说来?他身份原就尴尬,皇子委屈了,好与母亲说,他连母亲都不能叫一声“娘”了。若与旁人说时,又须不损宠辱不惊的口碑。
也便是玉姐了。想与玉姐说,又恐妻子担心,便忍着了。可怜一个太子,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玉姐强进了来,他心里实也是盼着的。玉姐走过来,见九哥坐张椅子上,便将碟子往桌上一放,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儿。
九哥哽咽:“我从未想过要做官家,也不想过继来。怎地弄做今日这般模样了?”玉姐知他说的是实,只得勉力安慰他:“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大臣为国,并非为着与官家作对。都是为了国家,你……受委屈了。”
九哥泪珠儿流得越发凶了。玉姐抚着他鬓边发,轻声道:“有难过的事儿,甭积在心里,还是说出来、哭出来的好。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却说只缘未到动情处。你是好人,若不是对官家有孺慕之情,便不会失望痛哭,若不是对……亲生父母有思念之意,更不会难过。人说女人一辈子要投两回胎,生是一回,嫁是一回,我这两胎都是投得极好极好的。天怜我,叫我遇着个你,你是个有情有意,有心有爱的人。”
九哥将脸埋进玉姐怀里,玉姐拍着他的背,哄着他,如抚婴儿。九哥哭声渐消,移时抬起头来,颊上犹红,待见玉姐双眼含笑,也释怀笑了出来。玉姐逗他道:“眼都肿了,好可怜的模样儿。”九哥居然皱一皱鼻子,做一个怪相出来,惹玉姐也笑。
又叫摆茶,九哥就着茶将一碟糕点吃尽。深出一口气,觉胸中块垒顿消。玉姐歪着脸儿,伸出食指来往脸上划两下,羞一羞他,他也不恼。反手将玉姐抱起,足沾不上地,玉姐吓了一跳,不由伸双手抱着他头颈,再看他眼中一片促狭,恨恨嗔他一眼。
两个四目相对,也不说话,九哥只管抱她,玉姐只管嗔他,又齐无声笑了。
自此九哥愈持重,事官家愈谨,待诸臣愈敬,理政更用心,上下皆赞。那头官家终是为山崩事祭一回太庙,又应了诸般祭祀之事,诸事毕,人却有些儿闷闷不乐,连几个宫人也不想幸了。慈宫与皇后名正言顺来关怀,与官家母子、夫妻之间渐好了些儿。宫中人看到眼里,不免又有些儿意动,东宫只作不知,转眼便到了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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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秋末便觉身上不快,冬至大祭,已是勉力支持。今冬极冷,将十月,已飘起了雪花儿来。待宫中又一才人有孕之事传出时,官家却病倒了,不得不令太子监国,这宫人有孕之事,便也减了欢喜,张宫人也未得晋封。
又逢着雪灾,连京兆都有冻死人的事儿报上来,又有大雪压塌了草房之事。九哥初习政事,不得不兢兢业业。
纵许多人心里,已认了九哥,不想叫换了,九哥依旧不敢懈怠。他实是沾了陈氏与官家的光,非他们,朝臣也不致这般齐心。然九哥年未弱冠,政事上头也只是初学。他纵肯用功,先时只是个宗室之子,既无人教,也不须学这许多。他父亲郦玉堂更只是个花架子而已,申氏因郦玉堂不懂这些个,在江州时方千叮万嘱叫九哥多听岳父的,多跟洪谦学着些儿——实是学得有些儿迟了。
如今初来乍到,虽显公正英明,终是时日尚浅,这些个老狐狸,哪个是叫你一做戏便拜伏的?史书固可这般写,内心实不可考。你做戏哄他了,他这拜伏,必也是做戏。只好是前人洒土,迷一迷后人的眼睛罢了。
九哥监国,遇上的头等难事还不是政务,而是劝谏。非是劝谏,是有人想劝官家。
都是男子,将心比心,大臣也知官家想有个亲生儿子之意,便是苏先生,如今也颇知些个世情。众人都明白官家之心,终不是那等丧尽良心之辈,虽口上说,我为国。心里稍觉过意不去。眼下官家这般模样,众人也叹气,又想起他的好来。
官家真不是个好官家,性又软,又不聪敏,又不果决,最难得是运气还差到了家。然他实是个没有坏心的人,叫人恨不起来。这样个人,与你处几十年,临老想要个亲生儿子,大家也都可怜他。
千不该万不该,他太用力了,将自个儿弄病了,又弄大了两个宫人的肚子。便有御史要谏他为国保重,本章初时只上了一本,九哥等便觉出不好来。九哥先斥这御史:官家之病实因天寒,汝何得妄言?私下又又叫来钟慎,叫他约束手下。
便是钟慎也有些儿可怜官家,压着手下御史,不令他们写出弹章来,谏圣人休要耽于女色。已上表的便罢,未上表的,都收了这心罢。有那不服气的御史还要歪缠,钟慎便说:“那些个宫人,你对着她们能说出一句‘好颜色’来,我这御史大夫让与你来做!”
看这些个宫人的长相,真个……说不出他好色来!小御史便将笔头儿来转,道:国家官职,岂可私相授受?!请慎言!如此不尊重,我要弹你!
钟慎白挨一顿参,因有九哥谅解,又有梁宿等人护持,终还做他的御史大夫。那小御史因直言,得了些儿士林声望,一时不好动他。他便左一本、右一本,左右开弓,先说官家不知保养,又责众人不知劝谏,次后便将一把火烧到后宫,说皇后执掌宫闱,居然也不知道劝谏,真是失职。气得皇后崇庆殿里每日咒他三百回,不咒他死,却咒他有朝一日成个哑巴,好叫他甚话也说不出来!
许是得着其中趣味,这姓黄名灿的御史,从此一日一本,无日不参,上至慈宫、官家,下至文武君臣,没一个不挨他骂的。经冬至春复到夏,无数人挨过他的骂。因他这杆笔,连带他娘子也要受些个排挤,气得他娘子回家便骂他。他挨了老婆骂,也不与妇人争辩,更起劲儿往外头参人。凡他参的人,总没有一个叫定了罪的,实是天朝一朵大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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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官家病了,眼下又只得九哥一个儿子,九哥必得往侍疾,玉姐恐他冻着了,尽心为他备了各式冬衣。往他那袍子里塞着皮袄,膝盖等处格外加厚,唯恐他路上受冷。
慈宫也有些儿慌了,官家在,她的脸面大些,官家一去,九哥还有亲生父母在,虽已过继了,心里的亲近却是旁人管不了的。如此一来,陈氏便要失势,慈宫的日子怕也不会好过。深宫里过活了几十年,慈宫深明其中生存之道,甚得宠失宠、甚名位,都不过是倚着官家而已。休要看慈宫二、三十年来掌控着官家,她实是靠着官家,没有了官家,她也便如一叶浮萍,或可得份面子情,却不能似现在这般恣意了。
慈宫每思及唐时懿安郭皇后的下场,便觉不寒而栗。几乎要动起旁的心思来了。宫中于药物、凶器管制甚严,然身为慈宫,真个想偷运些儿物事进来,却也不难。譬如一包末药。
长者赐,不敢辞,叫你吃下又如何?慈宫的手几回伸到妆匣里,又恐一击不中,忧九哥早有防范而缩了回来。
终在官家病倒了一个月后,慈宫听着了一个好叫她将手收回来的好消息。
——胡人犯边了!
这几年冬天都有些儿冷,今冬尤寒,凡这样的时候儿,哪里的人都不好过。指望着种田的还好些儿,只是冷,秋天粮食早入库了。指望着牲口过活的便要遭殃。因天太冷,地又靠北,严寒较南方更甚,胡人圈养的牛羊冻毙无数,非抢劫无以过冬。恰这南朝秋冬粮草入库,只须觑着粮草库去抢,倒好省事。
余事休问,且将边患平息。朝廷正议对策之时,边关倒传来个捷报,道是原侯长子,早先入了军中的那个,击退了数回胡人进犯,守着了关隘,又援救邻城,实是一员良将。
政事堂的脸好像京城上将要飘雪的天,连九哥,也不知是喜是忧了。
第87章 辣手
不拘哪个朝廷,遇着胡人犯边都要头疼上一回。自家地盘上,叫外人跑来抢一回,失了财产人口土地不说,面子上也过不去。纵容是万万不成的,否则便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不多久便要亡国了。
然而打也不是那般好打的。
打不打得赢姑且不论,“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都要先挤出一注钱粮来,这是想省都省不下来的。打得赢了倒还罢了,总是脸上有光,不定还能有些个牛马奴隶俘获,输了的,不但这些找补皆无,反要叫胡人入关来掳掠一回,不定还要再叫朝廷赔上一笔“赏赐”下来。
虽是头疼,因经得多了,历朝历代就没个不受边患困扰的朝廷,应对起来也有些个经验。然而今年却与往常不同。
接着了胡人犯边的急警,政事堂真个着急上火了。国家大,诸事千头百绪,却也分个轻重急缓,数名宰相一同处事,也有人分担,并不在乎事情多一些,横竖他们办事办得习惯了。但若来的都是大事,再多的宰相也要难受。
眼下国家正遇有几件大事,头一等还是官家病重、太子监国,这才是真正的国本。少了一个软弱的官家来了一个有为的太子,本是一件好事,然这官家再软弱也是几十年皇帝做下来做得熟了的,这太子再可教,也是赶鸭子上架,现抓了来不到一年的。都说养在深宫之中的皇子不知民间疾苦,难做得好皇帝,却不知这长在民间的,他也不知朝廷内情,要做个官家,也要从头学起的。
诸臣一头忙着朝政,一头还要教这太子理政,从来教读书易、教做人难,教做官家,就更难了,这官家,真个不是教能孝得出来的。一头怕自家没说明白,另一头又怕说得太直白了,九哥便不动脑筋不去悟。自梁宿往下,整个儿朝廷都眼巴巴巴看着这个太子。
又有许多勋贵、大臣、宗室别有些个肚肠,起些儿小心思,后头躺倒的那个官家,又与大家弄了两个还未出生的孩子来,加上慈宫、中宫搅局,这些个人心,还是要安抚的。官家病倒,民间也有些不安,一来天气比往年都要寒冷,已有人嘀咕,二来这官家虽然不强硬,却也不扰民,民间颇有些念着他的好的。一旦山陵崩,民心也要慌。
更兼天寒又生灾民,国家实是乱不得。
这节骨眼儿上胡人又犯边,纵以田晃之好休养,也忍不得要破口大骂这群胡人:“不知礼义,诚畜牲辈!”梁宿持重些,斥道:“他便是畜牲,一来成千上万头,也要吃人!速命边将坚守不出,今冬天寒,想他们也坚持不了太久。”靳敏苦笑道:“正因天寒,他们没了吃的,才要寇边。前也是死、后也是死,不如拼命往前一搏,抢着了反而能活。”
说得众相皆默。另一宰相关宁道:“此犹在其次,若诚因无食,非止今冬,明年恐也安宁不下来,须择良将往去御敌。”梁宿又头疼了起来,国家已十余年没有良将了。承平之年,又有重文轻武的风气。数十年前那位因字写得不好觉着屈才了的能人投北,颇为患边关了些时日。也因此倒磨练出一批将才来,待这位人才在北边儿死了,将才渐成,胡人讨着着好,两下倒安生了。
说不得是不是“卸磨杀驴”,老一辈儿领兵之将都叫召回“颐养天年”了,年轻一辈儿的也没个经过大事儿的,朝廷也不甚重视。朝廷如今,实缺良将。忙将兵部尚书唤了来,问他那处可知有何可用之人。兵部尚书也有些个傻眼:“若说征兵,不拘哪里抓也抓些个来了,将却不是顺手便能抓来的。”
这等话,说与不说一个样儿,将梁宿气得额上生出两个疮来——急的。
九哥于上头听了,一时也插不得嘴去,他理政日子尚浅,若说这回雪灾,他倒能说出个幺二三来,这等兵事,他还不曾习得哩。男儿总有热血,九哥少时习弓马,听着有外敌来范,也是义愤填赝,恨不能点起百万雄兵,一战而定北地。比及听宰相们及粮草军需,再想一想国库,他便哑了。暗叫一声惭愧,便静听这些人商议。
梁宿等议论半日,不过是“坚壁清野”四字而已,如今寒冬,清野都省了,只管闭门不出,与胡人干耗着。听起来是窝囊了些儿,却比冒然出击要稳妥——国家眼下听不得坏消息了。
不几日,许是老天开了眼,来了个好消息——进犯之敌叫打退了。政事堂里也不免欢呼起来,待听了立功的人姓陈名熙,靳敏便道:“这不是原侯之子么?”政事堂又哑了。梁宿不得不又请了丁玮等人来商议,丁玮道:“为今之计,是使人往北地核实,他这战报是虚是实!”
梁宿暗道惭愧,急令八百里加急,往北地寻问。不数日,捏着回报面色更苦,陈熙真个有勇有谋来!暂平了边患是好事儿,立功的是陈氏子,便有些个微妙了。
许多年来,朝臣依着礼法大义,与慈宫相抗,苏正等还叫逐出京。先时那位沈尚书还叫流放了,他儿子沈植叫寻了回来,也已两鬓风霜,录做个远地县令,实是梁宿体恤,叫他不必在京中苦熬,往外就官既有一笔丰厚俸禄,也好做出些个政绩来,好起身发家。
眼瞅着慈宫势哀,乾坤已定,陈氏外戚要萎了,却又来了个陈熙。原侯本就是开国之时因军功而侯,数代之后出个颇肖乃祖的子孙,也是人之常情,国家又正在用人之际。坏就坏在慈宫还在宫里杵着!
不用陈熙,照情势看,来看还有胡人寇边,界时若挑不出个人来担当,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百姓家破人亡?朝廷的脸面也不要了。用他,真怕慈宫再借机生事,宫中事,才是真国本,到时候谁又担得起?
不得已,梁宿又急与亲近之人商议此事。“不用,恐边关患生。用,恐内廷不安。如何是好?”
苏先生却是个心底坦荡的人,总觉万事都要依着道理来的,将颗白花花脑袋往上一扬:“那又如何?他还敢造反么?我知诸公碍着慈宫,又恐他壮了慈宫之势。他若有为,自知轻重,若无能为,也成不了气候!只管用他!公等竟忘乐令之语乎?[1]慈宫,亦一妇人耳!”
洪谦亦与会,此时方徐徐道: “他手下兵卒补充须靠着朝廷、粮草马匹也要朝廷拨给。诸公若不放心,可使可信之人督粮,调兵为其护翼后路。待其功成,即调归京便是。”
梁宿苦笑道:“见笑了,这些年实叫慈宫弄得风声鹤唳了。眼下官家又在病中,慈宫乃官家之母,中宫又是太子之母,一旦宫车晏驾……”说到“宫车晏驾”便闭口不言。
洪谦心知,若这官家死了,慈宫固要担心九哥效法唐宣宗,君臣未尝不担心慈宫以辈份压人。苏半仙儿脑子一根筋儿,就不知道个“怕”字怎生写,梁宿却是与慈宫打过许多交道,难免叫她磨得头晕脑胀。至如洪谦自己,却是并不怕慈宫的。
当下遣义安侯董格往督粮,又调数路兵马,为其后援。洪谦于董格行前特往一见,嘱咐道:“国事为重,毋短其粮,请礼遇之,以免非议。”董格笑道:“我岂是因私废公之辈?该他的,我粒粮食不少,要多,却也没有,一旬发他一次粮,不须他催,他要屯,我也不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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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里,诸人愁了半日,方将如何应对陈熙之事议定。北地里,陈熙的脸比政事堂还要难看。
陈熙乃原侯嫡出的长子,出生时慈宫已是皇太后了,原侯家真个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本人也是叫捧着长大的。世人重文,原侯也与他请名师教读书,彼时慈宫名声真个不坏,教他的也是好先生——其人品性与苏先生有些儿像。陈熙读书也肯用功,却读得为人单纯热情。
因陈氏外戚之家,亲戚渐次荣养,原侯无事,便也好些个声色犬马,又有宠姬,生下一个庶子来。原侯夫人醋个半死,却也挑不出理儿来——她已生了一子一女,长女是个姐儿,原侯也忍住了,不曾弄出个庶长子来,如今嫡长子已有了,原侯实是占着理儿。
这宠姬也好有些能耐,勾住了原侯,生母既美,生的儿子也是聪慧达雅,颇疼爱这个庶子。偏原侯夫人生的长子有些儿呆蠢,数谏原侯身为外戚要收敛,做人要方正,休要耽于享受。陈熙同母弟少这个庶子半岁,又有些个顽劣,两相对比,更显这庶子的好来。两处不知掰过多少回腕子,总是夫人拿正室款儿压着妾,宠姬便施手段吹枕头风吹得原侯脑袋直点。
待两个小的长到十一、二岁上,一道骑马,两马交错,陈熙同母弟陈烈叫撞下马来跌断了腿。庶子陈煦倒是无恙而归。家中一通好闹,因宠姬哭诉再先,纵陈烈有伤,原侯见庶子立于一旁温良恭谨,那陈烈却真个是素行不良,居然不甚责罚陈煦,只叫他闭门思过了事。
原侯夫人还要再闹时,原侯道:“他们兄弟两个一处,偶有不慎磕着碰着也是常有的,何必非要说是残害手足?三哥平日已叫你惯坏了,文不成武不就、性格暴烈,不定错在谁哩,你却又要赖谁个去?!你才是二哥、三哥母亲,教导事,在于父母,纵二哥有过,又与宛娘(宠姬)何干?!”
原侯夫人归便与长女大姐哭诉:“他还晓得我是这家主母哩!当年那贱人生了个孽种,我也忍了,便说要抱来养。那贱人怎生说?必要撺掇了你爹要自养,生怕我养死了她儿子哩!如今又说儿子教导之事在父母,倒要赖到我的头上来了!她个贱人养出来的贱种,小小年纪就知道残害手足,长大了可怎生是好?可怜你兄弟,那么小个人儿,叫推下马来,全是命大才能活着回来!等那孽种长大,怕人大心大,要谋算这片家业,害我母子几个性命哩!”
陈大姐却有主意,虽是十五、六岁年纪,却已是定下的齐王妃,又随母亲习管家务,登时柳眉倒竖:“娘休哭,有我!”原侯夫人哭道:“大哥那个呆子,只道人人都是好的,二哥如今又是这般,我的儿,我也只有你了。”
说得陈大姐更是火起,回房里也不袖剪刀,只拿支做针线时使的锥子来,带着几个丫头去寻陈煦。彼时陈熙还在陈煦处说话,他听着这二弟与三弟一道出去,三弟跌伤了腿,身为长兄,自要询问的。陈煦见问,便先请罪,道是自己不合与三弟争赛,三弟要上前,自当让着他才是。陈熙反安慰他来。
陈大姐隔窗听了,气极反笑,笑盈盈进来,也与陈熙一处站了:“你两个说甚哩?”他兄弟两个原是对面站着,陈大姐与陈熙站一处,正看着陈煦,陈煦警惕,又请一回罪。陈熙道:“事已至此,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将人心想得如此坏?往后小心便是。”陈大姐冷哼一声,陈煦才放下心来——这才像是陈大姐。
陈大姐似是叫弟弟说堵着了,一甩袖子:“随你怎生说,二哥却是禁足的,你与我看三哥去。”陈煦更放心,微笑道:“我送大哥大姐到门口儿。”陈大姐冷眼看他,他依旧微微笑。陈熙悄戳了陈大姐一指,陈煦看在眼里。陈大姐一抬手,似是要甩帕子,却是又准又狠,一锥子扎进陈煦左里,狠命一搅又往右一拉,竟是废了陈煦双眼!陈煦十一、二岁少年,力气不如陈大姐,竟叫她得了手。
这变故来得太快,陈熙吓得面无人色,陈煦的小厮儿连滚带爬出去叫嚷起来。陈大姐还有闲心,将锥子擦了一擦。
待陈大姐到了原侯面前,原侯恨不得抽她一记耳光,她却将手中锥子朝外一亮,亏得原侯收手快,否则便是一个透明窟窿。陈大姐犹觉不足,听那宠姬说:“大姐好狠的心,亲兄弟也下得去手害!却是谁教的来!”便笑道:“我们姐引入两个一处,偶有不慎磕着碰着也是常有的,何必非要说是残害手足?”
原侯咽得喘不过气儿来,原侯夫人又大哭:“怎般说?怎般说?一样的话儿,一样的事儿,你这做爹的要怎生说?”原侯只得忍气吞声。然陈烈的腿,却终是没能如昔,也怪他性急,未及好便要跑跳,终落下残疾,成了个瘸子。陈煦双目已盲,因看不着路,也“失足”落水死了。
陈大姐此行,好似与她母亲推开一扇大门,门外天宽地广,原侯心爱的宠姬某一日便叫她打死了。
陈熙目睹家变,痛心疾首,劝母亲,母亲不听,父亲又变本加厉——只不敢再抬举婢妾庶出了,劝也不听。一抹泪,他便要离家出走。原侯夫人如今只指望他这一个宝贝,听着风声便截下他来,又寻原侯说话。原侯只得与他寻个荫职,他又自请往边关,几经周折,终是父母拧不过儿子,想边关无战乱,去便去了,安排妥当才放他去了。
陈熙自到边关,始知事间事并不简单,渐有了些人气儿。因是外戚出身,也没少遇着事儿,亏得他心地好,终是磨炼了出来。
此番立功,也是他自家真本事。男儿谁不想万里觅封侯?从来军功最重,有了战功,是件喜事儿。陈熙心里却苦,他晓得外戚不好,这些年不知写了多少信劝家里,哪知家中与慈宫终是把事情做坏。他只得埋头苦干,希翼有些个成就,既可赎家中之过,说话又好有些份量使家里人听。
待真个立了功,他一是怕叫调回京里荣养,再不能一展抱负,更是怕家中仗此之势,再生出甚事端来!届时,他真个惟有陪死而已了。思及此,他又修书一封,劝父亲原侯,外戚休要张狂,请劝谏慈宫,只管慈抚后辈,休要干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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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熙想得不错,他立功的消息传至京中,慈宫一系一片欢腾,又活跃了起来。慈宫恐是这宫里最关心官家之人,每亲自看顾官家,又眼看着写方抓以药,见着某味药材,还要询问一二,唯恐官家死了九哥上位。
官家的病因着这样,倒渐有些起色,虽不能理政,却也渐渐好了起来。
慈宫开心,便叫人讲陈熙血战之事,日日听也听不烦。连着玉姐往慈宫那处去,也听着了许多。却是原侯夫人来说:“大哥原是守城来,不想那胡人凶狠,大寒天里光着膀子也要往前冲的性子。直冲到城下,娘娘可知道,大哥守的城小,是个土城,城墙也不高,可凶险!”说着念了一声佛。
淑妃催问:“大哥如何战来?”
原侯夫人笑道:“大哥聪明哩,叫人拿水往土上浇,北地滴水成冰,滚水落墙上都要结冰!将城上罩了个大冰壳子,滑溜溜,想往上爬,先摔死他!”
慈寿殿里便是一片笑声。玉姐听着也微笑,原侯夫人说的,与九哥说的倒也差不离。这陈熙以此法守城,还将这法子传了出去,真是不小一件功劳,倒也是个能人了。只盼他真个是有智慧,不是有小聪明的才好。国家重文轻武,为防藩镇之祸,陈熙若是安份还好,不安份,他手下的兵,父母妻子皆在内地,是必不肯随他为乱的,到时候白得罪了人,谁也救不了他了。
听完原侯夫人讲述,玉姐便告辞。慈寿殿里却又嘀咕起来,皇太后意思,总要等宫才人等生产,是个皇子了,再好行动。淑妃不免有些儿急,皇后也想叫东宫过个不痛快的新年,好叫她晓得些利害:“新婚妇人便与长辈脸色看,如何能不教训一二?”
皇后却实拿玉姐没个办法,只得求助于慈宫。慈宫比她聪明得多,笑道:“这有何难?”便命唤来数个宦官,往东宫门外,远远缀着,或闲逛、或静立,伪称洒扫巡视,自白至黑,时不时冒个头儿。但东宫有人出来,便注目凝视,看得人心头发慌。问他,他便说是奉命洒扫,并不入东宫,东宫曾言,只管自家宫事,不预后宫事务,他们又不碍东宫的事儿,噎得胡向安说不出话儿来。
人便是如此,有个恶心的人在旁边儿,纵他不言不语,你心里也要难过。晓得这些个是两宫派来的,虽他们没甚不良举动,东宫许多人便连觉也睡不安生,三数日下来,好些个人眼底便青、脚下便晃。连九哥也皱眉:“比苍蝇还要烦人!”
青柳说与玉姐道:“真个碜人!他们甚都不做,又不肯退,也不归咱管。不知他们安的甚样心!”碧桃道:“总不是好心!”
玉姐冷眼看了五、六日,估算着这些人作息,这日忽道:“差不多了。”命两人也带人洒扫,却故将水泼于这些宦官常行走站立之处,今冬极冷,滴水成冰。再有人来时,便有不慎跌倒者。
东宫忽地打开大门,涌出一群有力宦官来,上前好心搀扶:“唉哟,怎地这般不小心来?”趁势将人再一推,这回轮班的是两个小宦官,一推,将两个于冰上推作一团,他再上来“搀扶”。
一手按着那倒地宦官的肩膀儿,穿着牛皮靴的脚却狠往人膝上跺去!直疼得倒地之人呼痛都叫不出来!又伸手揪起那人头发,好似揪着个大西瓜,硬往地上掼去!
两刻而后,慈宫那里便收着两个血人,玉姐亲将两人送来,一脸愧疚道:“这两人常年在东宫外头洒扫,今日天黑路滑的,跌伤着了。我想着我东宫虽不管后宫之事,可这是娘娘的人,长辈的使唤人,我们做晚辈的也不能以寻常奴婢视之,亲送了来。”
慈宫检视时,见这两个人腿便折、脸便花,委实吓人!
作者有话要说:都是狠人呐!
陈熙其实是个好孩子。
[1]出自《世说新语》:乐令女适大将军成都王颖。王兄长沙王执权于洛,遂构兵相图。长沙王亲近小人,远外君子;凡在朝者,人怀危惧。乐令既允朝望,加有昏亲,群小谗于长沙。长沙尝问乐令,乐令神色自若,徐答曰:“岂以五男易一女?”由是释然,无复疑虑。
尚书令乐广的女儿嫁给大将军成都王司马颖。成都王的哥哥长沙王正在京都洛阳掌管朝政,成都王于是起兵图谋取代他。长沙王平素亲近小人,疏远君子;凡是在朝居官的,人人感到不安和疑惧。乐广在朝廷中既确有威望,又和成都王有姻亲关系,一些小人就在长沙王跟前说他的坏话。长沙王为这事曾经查问过乐广,乐广神色很自然,从容地回答说:“我难道会用五个儿子去换一个女儿?”长沙王从此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再怀疑和顾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