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户 第59章

作者:我想吃肉 标签: 古代言情

  不悟因问:“可觉无趣?”玉姐笑而颔首,语气真诚许多:“到底是方丈。”自入宫来,就提不起劲儿,九哥道她辛苦,秀英、申氏道她长进,两宫以她藏奸,她自家委实无趣得紧。听不悟这般说,心里便觉他亲切,听他说话,便更觉有趣。

  不悟善言,语及苏先生,玉姐便问苏先生如何。不悟一面回答,一面观玉姐神色,见她颇有向往状,心道,这也是个安不下心来的,一闲,她便发慌。玉姐却又忆及与苏先生的往事来,说苏先生:“督课甚严,我还好些儿,家父吃他许多训诫。”不悟道:“严师方能出高徒。”玉姐称是,便又拿出几处九哥读书时不甚明了的地方来问不悟。不悟也一一解答,末了道:“亦可观书,只休伤神。”

  玉姐道:“正因不是我思来,故而请教。”不悟合什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玉姐将不悟亲书之解语收好,却问不悟外面新闻。不悟道:“最大莫过于兵事。”果见玉姐眼睛亮了起来,便将所知缓缓说出。留与不悟的时间并不很多,话说完了,他也告辞了。

  九哥偏在这时候进来,两下见礼毕,九哥颇礼遇不悟。玉姐将不悟批完的纸笺拿手里晃晃:“方丈有好东西留下哩。”九哥真诚道:“方丈便是一宝。”复请不悟坐下,胡向安亲接了小宦官手中的茶盘,与三人换上热茶。又忆些江州风土、一路入京风闻,不多时,日已正中,玉姐苦留不悟用斋饭。吩咐朵儿亲往东宫厨下看着:“使口新锅,与方丈做饭菜。”

  东宫用饭极简,纵玉姐有身,也止添一、二喜食之物,加些补气养元之食,余者与平常无异。九哥依旧是寻常饮食,不悟看在眼里,竟与自江州赴京里一路所用之餐饭仿佛。不悟桌上斋菜颇丰,却也不豪奢,原是一路走了一、两月的,沿途稍用心,也知他口味,不悟心中自有一番计较。

  佛经是经,六经也是经,休管讲的是甚经,外间只晓得这不悟是来讲经的。不空大为快意,因佛门这一、二年来处境渐好,先时之苛政渐消,香火也比前些年旺了许多。不悟讲的是哪个经,他便也不管这许多了。朝臣以谢虞出身,便不以寻常出家人看他,以其是同类出身,当不致为乱,于不悟入东宫之事,却也并无非议。

  清静于东宫却又另有一番用处,他于医道颇精,时不时入东宫,与玉姐摸一回脉,又以看一回玉姐饮食,以保无虞。

  他原是个心思极灵的人,否则便不能够在真一如日中天之时,瞅准了机会,硬生生寻着了苏先生这条门路。此后更循着苏先生这条线,与不悟等结成一体。不悟身份揭穿,清静自知有不如之处,却抛开嫉妒之心,别寻他途。

  当初九哥言一句“汉家自有制度”,他便品出这一位的好来。人皆“爱之置诸膝,恨之摒诸渊”,九哥固不知如何,于大事上却能明白不走极端。依附于这样一个人,纵有不周之处,他也不会对道门下辣手赶尽杀绝。

  这清静与不悟能做好友,也是性情相仿:既无一教独大之野心,又有弘扬教义之期盼。且又有些儿自傲,不肯与那等投机取巧、歪曲教义如真一者相提并论。如是而言,这二人实称得上“得道”了。

  是以两个一见有机会,便不遗余力要扶持九哥。巧了两人与九哥夫妇皆有渊源,不悟原在江州,玉姐家累年往慈渡寺上香、做法事不提,他与清静两个皆与苏正有些交情,与东宫中之谊实是再自然不过了。

  这一日清静来,与玉姐搭一把脉,又写下替换的安胎方儿,九哥再次致谢,清静连说“不敢”。玉姐从旁撺掇道:“你道谢,如何只口上利索来?”命取上等的龙涎香来与清静,却又笑看九哥。

  九哥也投桃报李,议事时,将道篆司交与清静,又与不悟敕封。官家既已将许多事务交付与他,这却也是应有之义。有这两个在,东宫若想生事,也不用仓促去买条鱼来往腹内塞帛书了,若有个谁想泼东宫脏水,自有他们设法分辩。人心奸狡的是真奸狡,实诚的也是真实诚,凡信佛道的民夫民妇,无论待旁事如何,怪乱力神之事信起来却是极虔诚的。有这两个在,实是为东宫省了许多事。

  玉姐于旁乐观其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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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这不悟与清静两个,私下也常会晤。或往寺里,或往冠内,烹瓯茶儿,摆桌素果,抑或树下布一枰棋,往来说些个事。

  不悟尚有所忧:“太子妃似不喜安静生活,颇有留意朝政之心。”他终是士人出身,先时一动念出家便罢,近又入宫廷,不说佛经说六经,读书人的脾气又回来了些儿。

  清静是得了玉姐实在好处的,说话也向着她些儿,因说:“许是当初,咱们真该说她是梦日入怀哩。”不悟道:“却不大好,宫中事,她处得极好,手段却有些锋利了。我读她上疏,不似个宫眷,倒似个御史。要是个男儿,许真个能做到高官。”

  清静将手中拂尘一摆,道:“北乡侯便是御史出身,女生肖父,也没甚不好。”

  不悟道:“终有些儿违和。”清静居然说一声:“无量寿佛,”待不悟看来时,微笑道,“菩萨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一道人,居然念起六祖的偈语来了。

  不悟聪敏,听了也是失笑,他原避居江州,自以已是四大皆空,不料一闻佛门有难,也慷慨赴京。入了京来,又为此奔波。及近宫廷,又心忧天下起来。竟是一步步,又入名利场,不由再宣一声佛号:“还是修行不够啊!”

  清静满不乎道:“人生在世,只消活着,终免不了这些。你和尚能不在意香火?不在意信众?”

  二位都是出家人,彼此都晓内里,出家人也有争斗,往冠冕堂皇了说,是要弘法,那也是争信众。往直白了说,就是争布施、争名声。真真争名夺利。

  不悟长叹一声:“终不能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清静大笑:“白赚了几十年清静日子,又来说这个!苏先生几起几落,不也教书去了?我却要这红尘里打滚儿的,总免不了与这些人、事打交道。”不悟道:“你比我看得开。”

  清静因说:“如今东宫又要有孩子了,咱总要拿个章程出来。日后太子若有姬妾庶出,又要生起事来,虽方外之人,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不悟道:“这还要选?礼法为先。”清静摇头:“我只认现今这个,熟人好说话儿。”

  不悟默然,见清静望他,便道:“也只好如此了。”清静道:“难道还能比慈宫更坏?强如天后,也须归政亲儿。当世妇人,哪个能强过天后?妇人出差,还不是因丈夫无能?东宫又不是无能之辈!”不悟眉头渐松:“也是此理。”

  清静舒一口气,这不悟虽有些个读书人的脾气在,却不是苏正那等呆子,他也不想与不悟较劲。清静心里,眼下这般最好,细水长流的富贵,长长久久的传教。

  僧道亲近之意,玉姐渐明,心下也是暗喜,有这二人,也是一助力。这两个是奔东宫来不假,她与这二人之联系却比九哥要深。想来两处也知此理,九哥得益之事,她亦可得益,九哥得不着益的事,她更能得着。便如她怀的这一胎,两人一唱一和,做出个弄兆来,口耳相传,连九哥这知道底细的人都要信了。最占便宜的,还是她们母子。

  九哥却又得着另一桩好处,不悟一日忽向他道:“不觉已到京两年有余,明年京中又要热闹了,届时士子云集。”九哥听得真切,答道:“国家重士,吾心亦然。”不悟合什而去。

  清静倒好常与玉姐说些外间风物,市井人情,又有京中许多人事。玉姐笑问:“真人知道的何其多也?”清静笑道:“都是他们说来。有老人自觉要归天的,临终……”话问完,玉姐已笑将起来,信道的,临终多半好上个表来,有甚遗憾、有甚悔恨、有甚亏心事,皆要道士代他奏于天帝哩。

  纵不是将死之人,也会有许多烦恼,清静又有好医术,又会做人。三言两语,套一套消息,也是举手之劳。

  玉姐因畅快,布施亦大方,清静也得不少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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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哥除开儿子在娘子肚里一天大似一天之外,却没甚好消息了。

  前头打仗,后头也遭殃。国乏良将,敲敲打打好有大半年,除开一个陈熙,能攻能守,余者老将只好守个城,有些个连城也守不住。敲打磨炼出来的后起之秀,且不能独领一军,眼见着青苗发芽,希望就在眼前,人却快要叫饿死了,此情此景,九哥一张脸冷硬似铁。

  官家遇这等难事,也常问宰相之意如何,待宰相等拟几个法子备选,他看一看,选一个。如今连这等事,都推与九哥去做。九哥与他心意不同,做法却是一般——治大国如烹小鲜,九哥尚不熟练,实不敢轻动,唯恐祸国而殃民。

  宰相等也颇有些为难,无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耳——国库里银钱不多了。

  梁宿朝九哥解说道:“国家原常备一笔钱,以作不时之需,只不曾想这回用得这般多。死伤将士要抚恤,破城百姓要安抚,三城须重建。又,兴兵需粮草。夏秋又是水灾多发时,又要备下这一注笔来。尚缺数十万贯。”

  九哥讶道:“几十万贯都拿不出来了?”说完自家也觉失言,你道为何?自唐里宰相杨炎建言行那两税法,便是“量出以制入”,每年算好了要花多少钱,便朝百姓收多少钱,入多少,花多少,难有多少余钱。此法沿袭至今,已成定例。

  且眼下国家岁入已算不得少,花费也颇多,旁的休说,光是宗室也就今上略少些儿,旁人家一个也不少,一年林林总总宗室加起来便要花掉数十万贯。又有诸官员之俸禄、养兵之花费、兴修水利、修驿路等,统加起来,民间赋税虽说不太重,却也不甚轻。国家的钱总是征自百姓,百姓出不起这赋税钱,国家也难存下钱来。

  梁宿见他沉默,知他是想起来了,也沉声道:“挤也要挤出一注钱来,否则,战事若有不利,只会更耗钱粮。”语中未尽之意,乃是天朝若输了,只好再出一笔“赏赐”与胡人。以胡人的胃口,这笔“赏赐”断不会少。

  九哥又召诸尚书、九卿等一处商议,东挪西凑,将预备与自家儿子降生办庆典的钱抠了出来填了进去。户部尚书容韶连说:“不可。”九哥道:“有甚不可?他又不会因没了这二十万贯便不来了。边关捷报,比那炮仗声听起来更和时宜。”

  梁宿倒抽一口凉气,心道:童言无忌。心下倒也赞赏九哥如此为国为民,抬眼看诸臣,也都颇满意。

  他却不知,叫他赞了好一回的九哥,人前硬气、极有风度,往东宫门内一走,便一脸为难。

  玉姐估摸着他回来的时候儿,早叫备下饭来,等他一道用饭。玉姐有身子的人,不耐久坐、不耐久站、不耐饥渴,一日倒要食上五餐,用餐时也是零嘴儿不断,等他的时候儿且要往嘴里塞两只肉饼,是以等得并不饿。

  九哥心事重重来了,饭也吃得不香。玉姐因问何事,九哥强笑道:“前朝军事。”玉姐虽好奇,却也不多问,只哄他多吃些儿:“这是新炖的鸡汤,撇去浮油了,一点儿也不腻。”九哥心里越发愧疚了。

  眼看玉姐用完饭,两个一处说话时,九哥往玉姐面前,单膝一跪:“大姐,有件事儿对不住了。”玉姐脸一沉:“甚事?”九哥见她面色不好,咬牙道:“户部里原存了一注钱,预备着皇孙降生好做个大庆典,我……因战事吃紧没了钱粮,叫先挪了这一注钱来使。虽说是挪,儿子生时,却没钱还来的……”

  玉姐噗哧一声笑将出来,越笑越大声儿,将九哥吓着了,也不跪了,爬起来道:“你这是怎地了?”玉姐忍笑道:“你舍得爬起来了?吓我一跳,还道有甚事对不起我们娘儿俩来?我方才便想,你要是给我外头弄个美人儿,好叫你跪一辈子!没想到居然是为了这个!你既做正经事,心虚个甚来?”

  又伸手与他揉膝盖,问他:“疼不疼?”九哥摇头道:“一点也不疼。就是委屈儿子。”玉姐道:“有甚好委屈的?正事要紧。事有轻重缓急。他有福时,热闹少不了,没福时,你与他做了大场面,恐也尴尬。叫百姓说,国家无钱御钱,却有钱挥霍,好听么?”

  九哥憨笑不语。

  玉姐却将脸一沉,佯怒道:“你与我请罪,是以我为肤浅妇人,只知眼前富贵繁华,不晓道理么?”九哥伸手将她鼓起的双颊一戳,道:“我是知娘子深明大义,特来领训来的。”说到此处,两个都绷不住,笑作一团儿。

  笑声渐歇,玉姐便奇道:“国家怎会这般缺钱?自小到大,我总觉这钱也不算难赚。”

  九哥道:“税法如此。”玉姐来了兴致道:“税法我也懂得,我却不信,汉武北击匈奴之时,他那库里也是这般模样儿?必有结余。那是怎生攒下来的钱?虽说量出以制入,也时有因灾减赋,江州的租税,却是有十几年没变过了,难道每年支出都是一个样儿?”

  九哥道:“确是不一样的,不过某一年加了,往后纵用得少了,也难减下,总有人能为这一注钱寻个去处。此事我还须细想,轻易不可加赋,加便难减。”

  玉姐道:“你慢慢儿想,总不外开源与节流两样。”心里却盘算开了,这国家赚钱,与一家一户赚钱,不过是一个大、一个小而已。

  

第93章 不同

  前线战了大半年,各有死伤,心里各叫着苦,却又都不肯先停下来。好似两个殴斗的顽童,各扯着头发、揪着衣裳,胳膊腿儿已渐无力了,口里还要说:“你服不服?”手上依旧不停,眼睛还要瞪得老大,心里实盼着对方先住手讨饶。

  两处都有些个本事,天朝不消说,地大物博,家大业大,又有城池依托。胡人几乎人人都习骑射,生不数岁便骑羊射鼠,最不缺精兵悍卒,且是为一口救命粮来,端的是悍不畏死。撞作一处,也是一场好打。

  然又都不想如此损失下去。天朝这里,家大业大,开销也大,弄到九哥截了自家未出世儿子的热闹钱来。胡人那头更是艰难,原便是因着日子过不得了,才复又生起抢劫的念头儿来,否则照那虏主的意思,尚要蓄力几年,再一举南下。偏又遇着天朝奋力抵抗,不肯叫他们轻易占了便宜去。那虏主原是筹谋着蓄力一击,实不愿此时便将兵将空耗,算来洗劫三城,所得也不算太少,可解燃眉之急,虏主便生退兵之意。

  天朝这里早想两下罢兵了,政事堂里宰相们自开仗起便算起账来,由着胡人劫掠自是不成的,只会叫抢去更多财帛。再打下去,却也不成,根子还在钱粮上。眼下正是罢兵的大好时候儿,再拖,军费上头花销便不划算了。然却不想贸然议和,事便如此,谁先认输了,便要输得更多,天朝先提出来了,胡人不免要在这盟约上头多做文章。政事堂里梁宿的意思,顶好是叫边将反击一二,有一胜仗,以胜议和,才能少出钱粮。

  此外又有一等热血儿郎,叫嚣个甚“汉唐故事”,崇霍卫之功,又思慕天可汗。政事堂只好苦笑,九哥却笑都笑不出来,恨咬牙,暗骂这些热血儿郎简直是一群斗鹅!回来与玉姐抱怨,将玉姐逗得笑个不住。

  玉姐如今行动已颇有些不便,东宫上下更小心在意,连在宫外头的申氏,都挂心于她。她却偏好做些个叫人提心吊胆的事儿来,譬如无事好往慈寿殿里问个安。惊得孝愍太子妃王氏听了,丢下手里与女儿三姐儿做了一半儿一件短袄,也往慈寿殿里去。哪知到了慈寿殿,玉姐与慈宫言笑晏晏,好似亲祖孙两个,王氏也暗暗称奇。

  王氏却不知,慈宫肚里憋着的气都要叫压没了。她许了玉姐不往慈寿殿里请安,玉姐却隔三岔五往她这里来。上下多少双眼睛都睁着她,只差不曾说到她脸上:休要害太子妃。若玉姐真个因孕不来呢,纵她不抱怨,总会有人说玉姐是“恃宠而骄”,玉姐却连个说嘴的机会都不与人。由不得慈宫憋屈。

  玉姐如今却并不怎忌惮慈宫了,盖因慈宫待她,竟是一丝错儿也不挑了。下赐诸物,皆经造册,无论药材、衣物、饮食尽皆精美之类,并无夹带之物。逢她上前,一丝儿恶婆婆样子也无,也不故令她久站、也不故与她冲克之物来食。

  朵儿还好奇:“如此倒不似慈宫做派了。”玉姐笑道:“她没个新招儿了。”心里想的却是,慈宫怯了,哪怕心里还有图谋,也没了底气。真个有斗志的人,不是这般模样儿。她待宫才人时,只贺一回,余者甚物事也不与,是不肯沾手的。这慈宫,也是无用之人了,她忌讳太多,便放不开手脚,如此只好缠死她自个儿了。

  九哥却担心不已,说她:“不好叫人挑了礼数去。我真个轻狂了,却不是为你惹麻烦?我也不是日日都去,再几日天冷了,路上不好行,我便告病。”九哥这才放下心来。

  玉姐见他眉间郁郁之气颇浓,问他:“还为银钱之事犯愁呢?”九哥道:“是也不全是。”将要说“你怀着身子,不要多思”,见玉姐神采奕奕,不知怎地,便将这话儿咽下,暗道:她听这个便有精神,想是在宫内闷坏了,我便与她多说些儿又有何妨?

  便将政事堂之心,如何想以胜促和,又如何算着此时最省钱说了,末了道:“再拖,便要加赋了,否则国家就要叫拖垮了。”

  玉姐道:“只怕将这些胡人养坏了,道是只消打一打,朝廷便会与他们钱,无论胜负,他们总是不吃亏。胜了,有得抢、有得拿,败了,也有赏赐。”

  九哥道:“谁个要理会他们怎生想?”

  玉姐歪头道:“你们真个是读书读出来的正人君子,换了我,宁叫鱼死网破,也不叫他们占了便宜去。我在宫里这一、二年,算是闹明白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譬如眼下这般,宁可将赏赐化作军费,哪怕多花些儿,也要叫他一个子儿也捞不着!”

  九哥忙道:“你休动气。”

  玉姐气笑了,道:“我才不是动气哩。你想,你街上遇着个捣子,他要抢你钱,你就与他撕打了起来。打至中途,你又想,若再打将下去,你便要延医问药、卧床休养,需费两贯钱,这袋儿里好有五贯钱,不若与他一贯,自花一贯买帖膏药。那捣子拿了一贯钱,也买贴膏药治伤、又拿余钱买了酒食吃饱,你依旧费了两贯钱,捣子却吃得一嘴油光,你说他下回还抢你不抢、打你不打?不如将他一套打,宁可自花两贯药钱,也叫他一文不得,疼上半月儿无钱看病,下回看他还敢不敢了!”

  九哥听了,只不致目瞪口呆,也是满眼新奇,叹道:“你这话儿一说,好似岳父大人在我面前训诫。”

  玉姐说这一大套话来,不免口干舌燥,取了茶来饮,听他这一叹,“噗”一声连裙子都喷湿了。朵儿忙上来与她擦拭,玉姐自擦了嘴儿,伸着脖子,自朵儿肩上看九哥:“真个像来?”

  九哥笑而颔首,却听玉姐道:“我怎觉我和气多了哩?”九哥再忍不住,伏案大笑。笑够了,玉姐也收拾停当了,上前推他肩膀儿:“你笑个甚哩?”九哥起身,肃容道:“这也是一个办法了。”玉姐道:“难道不是?一样花钱,总是不痛快,自家不痛快了,难道还要强颜欢笑,叫那害你的人痛快了?莫不是脑子有病来?”

  九哥脸儿上有些儿不大自在,可不是有病么?他便是有病了。却又强道:“也是开国至今近百年,诸弊渐生,又有些儿入不敷出,方出此下策。你看那街上,谁个遇事不是息事宁人?盖因有家有业,有所顾忌耳。”他是厚道人教出来,行事总想稳重。

  玉姐道:“只管打!为甚是你顾忌人,不是人顾忌你来?!四夷宾服,才是天朝气象。横竖要打赢这一仗的,不如多下些本钱,揍得他骨头都疼了,也好叫他多老实几天。”她却是洪谦这狠人亲女,耳濡目染,下手干脆利落。

  九哥听玉姐此言,意有所动,却劝她:“你真个休要动气来。”一道说,一道比划着将手往下压。玉姐往他腿上一坐,九哥忙将她搂了,抚背道:“我初习政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玉姐想他以过继之身,官家前几月还未放弃要生亲子,也知他为难。伸手摸摸他的脸儿道:“你又瘦了些儿。”九哥道:“人过夏天,总要瘦些儿的。”玉姐道:“你既已将儿子的热闹钱舍出去,咱便索性更大方些儿。我如今也不好打扮,咱饮食上也没那许多穷讲究,我将这一年脂粉钱、置办首饰钱统舍出来,咱饮食上头原也节俭出许多,统充作军费罢。你也好叫我扬一扬识大体的名声儿,如何?”

  九哥收紧了手道:“你怎生受委屈?”玉姐道:“好过叫胡虏打了脸。我说真的哩,你看我,凡有大庆典朝贺之事,自有冠服,旁的时候,我自己身子都觉得沉,哪还用那些个没用的?你当心疼我,娘家老安人将去,我好容易有个借口不想添置鲜艳衣裳首饰,可好?”

  一番话儿,软弱兼施,又许了钱帛,将九哥游说过来道:“我一大男人,又用着甚新物事了?原在宫外,还常穿往年旧衣哩,更不须置备新的了,这二年我的用度以也省下来了。”玉姐一拍掌道:“可不是?咱饮食上原就不铺张,也不吃甚新奇物儿,一年好省下几万贯来。再有衣裳等,总是一片心。回来便上表,如何?”

  竟叫她撺掇着,自上了表,请俭省了用度以资军需,九哥随后上表,请自请减膳(实是早自行减了)、减用度。他两个这般做派,叫朝中颇为欣喜。九哥此时再提痛击胡人而不与“赏赐”事,反对之声便没有那般强,有反对之人,也说:“只恐胡人不肯收手。”

  梁宿多年宰相做下来,又有个那样官家,早练就一身拾遗补阙的好本身,略一寻思道:“却也不甚难,开榷场互市便是了。早年停了互市,胡人所需之物多仰回易[1]。眼下所虑者,是前头要打一大胜仗,方好说话。”

  靳敏有些儿着急,眼下打仗要看陈熙,陈熙胜了,慈宫长脸,他这个反了慈宫的人,处境未免尴尬。陈熙败了,于他也无甚益处。待要说甚,九哥却道:“说与董格,一应粮草军械,先尽陈熙,叫陈熙尽力一战!务必功成!不过多几十万贯,省也省下来了。成是于国有利,不成不过省一年衣食。索性今年生日,我也省了!”

  梁宿还要劝他,九哥却一摆手:“不铺张浪费,我也不觉有甚不妥。”他生日比玉姐尚小几月,故有此一说。

  东宫这一俭省,非止为小夫妻两个挣了许多好名声,也令前线士气大振。士卒皆道衣食是东宫省来,心里更生出报效之意。上有陈熙之才,下有士卒齐心,将士用命,又是经战阵练出来。厉兵秣马,一意操练整顿,虽于八月间遇着胡人“秋高马肥”,对阵起来也不曾大败。

  陈熙因用计,又洞悉胡人之谋,以迂回,溃胡兵之左翼,又俘一小王。政事堂大喜,命陈熙就地整顿,严防死守,一面将这小王押解入京。几经周折,叫这小王修书与虏主,谈这议和事。

  虏主原存着“以胜促讹(这个字木有打错)”的心思,不想却败了,要再战时,也是不划算三个字。眼见冬天又至,较去年好得也有限,强出兵恐损实力。从来这胡虏里皆非铁板一块,总是许多部落总拢做一处,谁个强便听谁的,若虏主折损过大,恐有人取而代之。

  不得已,两下和谈。

  作者有话要说:[1]回易,军队参与的贸易。

  

第94章 规劝

  不悟自与太子妃讲经,心中便常有些违和之感。他进东宫也不是日日都来,每隔个三、五日,或是他或是清静方有一个入东宫来讲一回经,待轮回到他时,早已听了一耳朵东宫的好话。初听时他也觉欣慰,总算不曾识错人,然他又不是苏先生那等书呆子,细品之下,忽觉出有些儿异样来。

  这不似太子会做的事情。

  那一等会看人的,不需日夜相处,只消与你打一个照面儿、说几句话儿,是龙是凤心里便有个数儿了。不悟正因太聪明了,万事看得透了,觉着这事间事甚没意思,是以出家。与九哥见几回面儿,便如九哥固不似官家这般软弱,行事也果断,然初秉政,却不致如此大胆。他还曾想,他倒是认得个下手狠的,可惜那人携家带口回江州去了,一时半会儿书信往来也不及,究竟是谁个做了东宫幕僚呢?

  想了数日,及东宫来人请他去讲经,方想起来那个狠人的亲生闺女,可不正在太子身旁儿,日日吃一个锅里的饭,夜夜盖同一张床上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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