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头与水
许多读书人一生梦魅以求的成就,裴如玉在他弱冠之年便已取得,金光闪闪的状元头衔之后所代表的不仅是出众的天资,还有十数年坚持不懈的辛苦努力。
更深露重,寒意渐起,门被轻轻推开,肩上一重,多了一件衣袍,裴如玉方从书中回神,执笔的右手稍顿,裴如玉看向关关。低敛的眉眼带着往日的柔顺,关关柔声道,“婢子见书房还亮着灯,想来大爷尚未休息。大爷读起书来不知寒暖,婢子担心,过来看看。已是打更了,大爷要不要吃些宵夜?”
“不必了,拿些点心来就是。”裴如玉搁下笔,接过关关捧起的蜜水,抿了一口。
关关端过白日厨下送来的点心,裴如玉收拾了桌上纸墨,到西窗下的桌上去吃点心,他一向的规矩,书案就是看书习字所用,断不会在这上面吃东西。
糕饼放置一日,已不甚新鲜,裴如玉自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长大,于吃食自然讲究,不过,他于这上头也并不如何计较。不似白木香,你敢给她次一等的东西,她能撒拨打滚闹翻天。
若往日,大爷读书晚了都有厨下备着的宵夜,今非昔比,厨下那一起子势利小人,怕是早早熄了灶眼,这会儿便是去传宵夜,怕又是一场官司。大爷定是有此思量,方不令传宵夜的。关关念及于此,心中颇是心疼,视线落在裴如玉安静吃东西的侧脸上,心疼中又添了几分掩饰不住的爱慕。
她从十岁就跟在大爷身边服侍,至今整整十一年了。这十一年,他们一起长大,她看他刻苦、用功,日日勤学不绌,荣登金榜,荣耀满身,也看他娶妻不贤,避居书房,而今更是仕途折戟,即将远谪北疆。关关眼中情绪复杂,见翡翠盏里的蜜水所剩无几,她连忙提壶再兑了大半盏进去。
裴如玉吃了半盘子点心,静静的喝着蜜水。月光透窗而入,像一层轻纱薄雾,笼在裴如玉的眼角眉梢,令他俊美的侧脸愈发高贵出尘,裴如玉也被这月色所感,情不自禁的起身推开纱窗,见当空一轮圆月高悬,不禁一笑,“今晚月色真美。”
“今天是十五,正是月圆的时候。”关关也一起遥望着月色,“听我娘说,我出生时月色极好,我爹便给我取名叫赵月。后来我到大爷身边服侍,大爷为何给我取名关关?”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渡玉门关。你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刚读过这首诗,听你说你原名一个月字,就为你取了关关的名字。关山月,是这首诗的诗名。”裴如玉声音清润动听,却似这深夜月色一般令人寒意浸骨。
关关勉强笑了一下,心中失落无比,试探的说,“我还以为大爷那天读的是,关关雎鸠。”
“不是。”裴如玉声音清淡,如一记垂锤落在关关心头。
关关低垂眼眸,片刻,她抬起眼,望向裴如玉,月光中的裴如玉如一株夭矫青松。关关咬了咬唇,上前半步,轻声开口,“我想一辈子在大爷身边,长长久久的服侍大爷。大爷是不愿的吧?”
裴如玉看向关关,坦诚直接,“我从未有将你们收房之意,我想,你应当明白。”
是啊,裴老夫人裴太太都是绝不肯委屈裴如玉的,早在裴如玉十六岁的时候,两人就选中关关、窈窈,想让裴如玉收房。这是大户人家的讲究,男孩子成年,多有对情爱之事好奇的,与其拘着孩子往外寻去,倒不如把家里知根底品性好的丫环收房,以免被外头不正经女子勾引坏了。
裴如玉当时就以学业太忙,不想分心,没有点头。裴如玉这般上进,裴老夫人裴太太高兴还来不及,当然不会勉强自家孩子,此事也便做罢。但影影绰绰的,总有些风声传出,关关并非不知。
只是,彼时大爷要忙课业,要忙着功名科考,如今……如今蓝姑娘已定亲,大爷又与大奶奶不睦,她并非求名分,只求能长长久久服侍在旁。
关关脸色有些苍白,她的指尖不自觉的抠弄着桌子一角,声音发颤,眼中已是忍不住盈满泪水,这泪水在月光下晶莹剔透,沾在睫羽,泫然欲坠的望着裴如玉。裴如玉心中不忍,叹道,“关关,我一直当你们是我的妹妹一般,我一直想,待你们年纪大了,请母亲为你们寻个好归宿,也不枉你们服侍我一场。”
“我在大爷身边这些年,说句放肆的话,蓝姑娘定了别人,您与大奶奶一直不睦,我并非渴求名分,只是想有个能长久侍奉在大爷身边的理由。大爷,您总要有这么个人服侍的。”
裴如玉的目光有些凉,有些冷,“你在我身边多年,我与蓝表妹如何,旁人误会,你不当误会。我已经成亲有了妻室,我们的确有些小摩擦,但并不是不和睦。我远谪北疆,与我同甘共苦的是她。”
关关的泪珠一颗一颗顺着腮边滚落,哽咽的问,“大爷真的心仪她,大爷这样的人品……”
“别说了,关关。”裴如玉打断关关的话,他不愿对侍奉多年的侍女口出恶言。
关关拭泪,只觉肝肠寸裂成灰,眼泪再一次滑落,关关曲膝一福,“是婢子放肆了。”
“你下去吧,我也要休息了。”裴如玉转过身,关关没有看到他眉眼间淡淡的厌倦。
关关擦着眼泪走到门口,抿一抿唇,终于下定决心,回身请求,“婢子有福,服侍大爷这些年,大爷外出做官,婢子不能服侍,心里也不愿再服侍别的主子,请大爷恩准婢子赎身出府吧。”
“也好,你到年岁,也该嫁人了。听说你家里现在能过得日子,让家人为你寻一户好人家,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吧。”
“谢大爷恩准。”关关曲膝退下,出门时太过仓猝,竟忘了带上房门。裴如玉过去掩门,夜色依旧清凉如水,夜风带着虫鸣夜唱与草木清香拂来,裴如玉心下一叹,周全的人做事周全,虑己也周全。
他不想对关关说难听的话,关关只看到白木香的粗俗泼辣,可赵家贫窘时只知卖女以求日子转圜,白木香却能在父亲过逝后改造织机撑起家业,这不是寻常哪个人都能有的本事。
礼仪不过外在,真真正正的看这个人,难道白木香不值得另眼相待?
好吧,白木香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这丫头在他院子里称王称霸,把他挤的只能在书房的小床过活。
脱鞋上床,裴如玉很想念自己的卧室,自己的大床。
第19章 老人精
第二天,小九叔和她娘过来一趟,说是车马齐备,问他们东西收拾如何了。
主要是裴如玉的东西,白木香这里拢共俩箱子,裴如玉那里的大头就是书。小九叔看了一回,与裴如玉商量着,先把行李装车,明儿一早趁着天气凉爽直接起程。裴如玉原也这样打算,由司书司墨瞧着,把出行行李都抬出去装车,金银细软类是白木香放的,至于在哪个箱子里,连裴如玉都不知道。
李红梅过来,主要是临走前跟亲家母、亲家老太太说说话,表达一番会把女婿照顾的妥妥帖帖的决心。因白木香如今在两重婆婆这里颇有脸面,裴家人再看李红梅也觉着,这位亲家太太虽有些粗俗直爽,人其实不错。哎,就是你说你一寡妇,纵不枯木槁灰一般,也不好这么一身鲜亮樱桃红吧。
原本,裴家挑剔白木香,那是因白木香是裴家媳妇,裴家再如何也苛责不到亲家母李红梅头上。就是李红梅总这么一幅花枝招展的打扮,裴家女人委实受不了一个寡妇还这么风韵犹存的作派。
故而,以往真是聊不到一起。
好在,如今出行在即。何况,时间久,裴家人估计也习惯了一些,待李红梅既亲热又客气。中午就在裴老夫人那里摆的酒饭席面,白木香陪着,裴家太太、姑娘辈的也都来相陪,外头是裴如玉招待小九叔一行,大家和乐的吃了顿饭。
饭后,李红梅到闺女屋里歇晌,拉着闺女的手就放心了,“我还当老太爷真把女婿逐出家门了,这不还挺好的。”
“是真出族了,族谱上把裴如玉的名字划掉了。”白木香手里抖着块帕子玩儿,头也不抬的说。
“傻。一个名儿在不在有什么要紧,只要一家子还是一家子,那就是一家人。”李红梅向来重实惠,她来裴家竟得到以往前所未有的尊重,可见女婿在家族依旧有份量,这就够了。她还以为女婿真叫光屁股逐出家门哪。
李红梅在闺女这里睡个午觉,就回家准备第二天出发的事了。更让李红梅满意的是,她告辞时,闺女女婿一直送她到二门,诶,就说这样好的女婿何处寻去,哪回她来,只要女婿在,都是亲自送她出门的。上回被揍的起不来除外,这样的好女婿,又是状元郎,何处寻去。
于是,风韵犹存的丈母娘拉着闺女的手,对女婿好一番殷殷叮咛,又让闺女好生服侍女婿,这才笑眯眯的带着丫环回家去了。
裴如玉松口气。
白木香忍不住好奇的问,“我娘对你这么好,你怕她什么?”
“别胡说,我是很敬佩岳母的。岳父去的早,她把你带大不容易。”
白木香目瞪口呆,她,她娘不容易?好吧,她娘是挺不容易,她爹活着时,俩人比赛看谁当东西当的勤快,她爹一闭眼,她娘就开始寻思着找下家了,要不是没寻到合适的,估计她现在都有后爹了。当然,她娘也还成啦,当初她娘还盘算过寻到有钱下家,就带她一起过去享福。结果,硬是没人肯当这冤大头。
后来白木香发了家,她娘行情见涨,可她娘又不傻,家业起来了,她娘的改嫁标准也跟着水涨船高,高到现在,还单嘣一人哪。
想到她娘婚姻事业的不顺遂,白木香颌首,“我娘是挺不容易的。”待到北疆看看有没有大户,给她娘寻个后老伴儿也不赖。
白木香寻思着给她娘找后老伴儿的事,与裴如玉回了院里,裴如玉还有件事同白木香说,“关关求了我要赎身回家,我已允了她,也同母亲说了,赎身银子就算了,你再挑两个尺头,二十两银子给她,不枉她服侍我这些年。这些东西算是给她以后成亲添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