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珰
季泠是梦到过傅三的,而且不止一次。梦里她总是羡慕这位大表嫂,家世出众、才华横溢不说,更难得的是贤惠淑良,将楚府的中馈打理得妥妥帖帖的,连老太太都夸赞了她数次,娶了这样的孙媳妇就可以安心了。
而且梦里头好像有一次繁缨重病,都劝傅三将繁缨挪出去,这样也算是除了个情敌,但傅三却反其道而行之,将繁缨接到了自己院子里养病,等繁缨病好之后对她自然是感恩戴德,这事传出去,谁提起楚寔的媳妇都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声。
这样的佳偶也不知道在现实里能不能成?季泠总是有些好奇的。
傅三此刻也是有些痴地望着楚寔呢,当初她到了定亲的年纪时,家里就有意把她说给楚家,而楚家似乎也有那个意思,她私底下偷偷看过楚寔,一颗心就缚在了他身上。哪知后来楚府托人来说,大师给楚寔算过命,楚寔五年内都不宜定亲。
知道这个消息时,傅三嚎啕大哭了一场,只当时楚寔看不上她。她的父兄也为她抱不平,从此对楚寔就有了些怨怼,给官场上的楚祜也出了不少绊子。可他们没想到的是,楚寔还真是五年都没定亲,后来方才相信那并非楚家的推托之词。
如今傅三那位短命的未婚夫已经下世,好在她当时还没嫁过去,不用守寡,如今又要重新说亲。而楚寔的五年之期也到了,楚家的苏夫人正到处相看,傅三就觉得自己的心又扑通扑通地活了过来。
傅三望着身着松花色卍字流水纹绸袍的楚寔,白玉冠束发,只觉得他比几年前又清俊了不少,更加的风流蕴藉,倜傥不群,一双丹凤眼看过来,便吹皱了一池春水。
黄鸣音看的也是楚寔,大约是年岁大些了,便开始欣赏那等气质沉稳的男子,若是不心系楚寔,她当初也不会脱口而出楚寔给的上联。
一行人走到码头,各家定的画舫都已经等在荷塘里了。这十里荷塘上做生意的人想得十分周到,特地在接天莲叶里清出了一条银练似的水到,可供画舫通行。富贵人家总喜欢包下这些画舫在塘上赏荷。
其间还有许多小水道,只供采莲人的一叶扁舟可过,一开始目的还是很纯洁的,但这些年么却成了情人私会的绝佳地点,趁着赏荷,两人可以租下一叶小舟,划到藕花深处,惊起一塘鸥鹭。
且不说这些闲事,却说楚家、黄家、傅家三家的人分别上了船,黄溪因着和楚寔还算交好,就厚着脸皮蹭了楚家的船。而静珍、季乐则和黄鸣音一起上了傅家的船,同傅三一起说话。傅三和黄鸣音都不好意思跟楚寔一艘船,便只好拉了静珍她们过去。季乐则是一心想亲近她们仨,所以跟上的。
众人到了船上,四周被荷荫一笼,清凉了不少,因基本没有外人在了,因此姑娘们都揭开了帷帽。
到季泠取下她的帽子,露出一双欺霜赛雪的脸来,黄溪的眼珠子就不听自己的了,明知道如此很失礼,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老太太自然将眼下的一切都看得分明,那黄溪是已经成了亲的人,如此实在太唐突。不过因为楚、黄两家的关系,楚寔又和黄溪交好,老太太才没撵人的。
老太太当然不愿意让黄溪唐突了季泠,便将季泠唤到自己身边坐下,爱怜地给她理了理鬓发,这动作其实就是做给黄溪看的,好叫他知晓,季泠虽然是寄养在楚府的,却也不是谁都可以唐突的。
而如此一来,季泠和楚寔便一左一右地坐在了老太太身侧。季泠其实也察觉了黄溪的目光不对,却不好表现出,只能侧过脸去留了个侧影给黄溪。
可黄溪还是看得痴痴的,只觉得季泠的侧脸也极其秀美,鼻峰挺翘可爱,粉唇樱红诱人,那脖颈的曲线更是优雅如谜,目光顺着光线流入她的领口,心下痒痒难受。
老太太知道季泠素来脸皮薄,正不知该怎么解围,却听楚寔吩咐下人道:“买些莲子来。”
待下人将嫩莲子买了来,老太太笑道:“这让我想起我年轻时候了,也来这里玩耍,总要自己闹着剥莲子。这莲子啊,还是得自己一粒一粒剥了吃起来才香。”
老太太将一碟莲子推给季泠,“泠丫头也剥几粒吧,天气炎热,吃点儿莲子清热。”
季泠自然求之不得,否则她被黄溪看着,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而此时耳边响起了歌声,那是划着小船在荷塘里兜售莲子的采莲女来了兴致唱的歌。“采莲归,绿水芙蓉衣。秋风起浪凫雁飞。桂棹兰桡下长浦,罗裙玉腕摇轻橹。”
歌声清越,而且一人唱起,荷花深处便有回应和歌,一时间整片荷塘都被歌声萦绕了。
那些采莲女,虽然出身贫贱,却不乏娇俏可爱之人,划着船、唱着歌,好不热闹,一时将荷塘上男子的目光和耳朵都吸了过去。
黄溪也被楚寔拉到了画舫的栏杆处,凭栏眺望那些采莲女。
季泠松了口气,抬起手开始剥莲子。
楚寔回头时,正看见她那双手,被荷花荫里的筛下的阳光衬着,仿佛透明一般。手指修长,肌肤剔透,指甲粉润,像一簇幽谷兰花,简直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妙,竟比人想象中最美的手还没伤三分。
此时这双手正灵巧的剥着莲子,指尖翻飞,状若摇曳荷花。
楚寔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去,继续看着划船路过画舫的采莲女。
那采莲女颇有几分姿色,袖口因为方便划船而挽到了手臂处,露出一截藕臂,虽然称不上雪肤,可也算精瘦可爱。再看她的衣襟,大约是因为采莲时动作一伸一缩而松了,斜向肩膀处,露出好大一片锁骨。
那采莲女嘴里唱着歌,看到楚寔和黄溪站在栏杆边上,就拿起脚边的莲花朝两人招了招,真是人面荷花相映红。她见楚寔和黄溪都看着她,歌唱得越发起兴,好似百灵鸟一般,连老太太在后方听了都赞道:“这姑娘歌喉不错。”
楚寔叫人给他拿了杯凉茶过来,一口气连饮了两杯,黄溪朝楚寔挤了挤眉眼,低声道:“等会儿下了船去宝悦坊喝酒如何?”
宝悦坊纵横十几条街,乃是京城的第一销金窟。
楚寔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这厢老太太见季泠和旁边的婉珍都剥了不少莲子,便道:“你们也吃不完,拿碟子分了,给你们哥哥们送去吧。”
楚寔闻声回头,只见季泠已经起身,那白瓷碟子将她自己剥好的莲子装了两碟,叫芊眠送去给了楚宿和楚宥。
至于婉珍剥的,则送给了楚寔和黄溪。
季泠偷偷瞄了一眼捻了一粒莲子放入嘴里的楚宿,不由微微抿嘴一笑,能为他暗暗地做一点点事情,她就觉得欢喜了。
不了季泠刚偷瞄完楚宿,收回目光时却正碰着楚寔的眼神。那眼神里的冷意冰凉刺骨,竟叫季泠大热天的都颤了颤,她实在不明白楚寔怎会这般讨厌她。
好在楚寔很快就收回了眼神,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却听不远处傅家的画舫上传来了琴声和歌声。
女孩儿家多的地方,自然容不得那些采莲女抢了她们的风头。傅三、黄鸣音和静珍都是琴棋书画皆绝佳的闺秀,此刻来了兴致,拨动琴弦,一展歌喉,将周遭画舫里的人的注意力全引了过去。
三人中以黄鸣音最大胆也最活泼,凭着画舫悠悠然地随着琴声也唱起了“莲花复莲花,花叶何重叠。叶翠本羞眉,花红强如颊。佳人不在兹,怅望别离时。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莲丝。故情何处所,新物徒华滋。”
季乐则也接在黄鸣音后面唱道:“不惜南津交佩解,还羞北海雁书迟。采莲歌有节,采莲夜未歇……”
只是和黄鸣音比起来,季乐的嗓音就失色了不少。黄鸣音的确人如其名,有一把极佳的嗓子,仿佛黄莺啼林,清越婉转。
老太太问道:“谁在唱?”
黄溪回头朝老太太恭声道:“回老夫人,是舍妹阿音。”
第五十二章
老夫人也坐久了, 起身走到栏杆边,看着对面画舫上依着栏杆正忘情歌唱的黄鸣音, 她扫了一眼楚寔, 他正面向黄鸣音那边的船, 所以看不真切神情, 不过老太太却想起了楚寔对傅三的评价。
太过无趣。
再看颇有些不守规矩的黄鸣音, 模样虽然比傅三差了些, 但性子的确活泼了不少, 老太太原先是看不上黄鸣音的,可此刻哪还有许多功夫来挑, 楚寔年岁是真不小了。而黄鸣音的年岁也比较合适,十六的姑娘,今年年末或者明年初嫁过来,生孩子的时候差不多也十八了, 正合适。
“原来是音丫头, 这嗓子的确好,跟黄鹂似的。”老太太对着黄溪赞道。
只是简单一句赞美而已, 黄溪已经闻之雅意了,聪明人有时候真不用多说太多话。按照黄鸣音这般出风头,跟采莲女抢着唱歌,到别家的大人那儿不蹙眉都不错了, 更不说赞赏。老太太赞了一句, 自然是别有用意的。
黄溪朝楚寔笑了笑,晚上将楚寔拉去宝悦坊时, 本想将他那相好的花魁的姐妹介绍给楚寔的,临时又变了主意,“算了,本来想把清芳引荐给你的,可我怕你被清芳迷了眼,把我妹子给忘了。”
楚寔蹙蹙眉,“什么你妹子?”
黄溪哑然,他素来知道楚寔是个一根肠子绕九转的人,聪慧得所有话一点就明,甚至不点都知,这会儿这是什么意思?跟他装傻?
黄溪跟楚寔算是从小长大的,又在一处念了好几年书,感情比别人又不同,更加亲近,因此说起话来忌惮就少,“你不是吧,楚衡业,跟我这儿装什么傻呢?你家老太太都发话了。”
楚寔还是有些茫然,“我家老太太说什么了?”
黄溪这才有点儿相信,楚寔今天在画舫上在走神。“你该不会是听阿音的歌声听得入迷了,连你家老太太赞阿音的话都没听见吧?”
楚寔斜了黄溪一眼,“行了吧,你妹妹的歌声能有多稀罕?”
黄溪忽然就想起来,前两年楚寔在扬州时,他去过一趟。那扬州的花魁真不一样,江南水乡出来的,吴侬软语好不爱人。尤其是那琴台的丽琦娘子,一展歌喉真能把百灵鸟给引来,叫人惊为天人。
黄溪想起丽琦就不由道:“哎,你若是能早些成亲就好了,如此也就能将丽琦娘子纳进府里了,别的不说,每日光听她唱唱歌,那也是世间美事。”可惜家中主母都没有,楚府这样的人家自然不能先纳妾的。
楚寔没接腔。
黄溪道:“也就你才狠得下那个心,若换了我是你,早就将丽琦娘子接进京城来先安顿下来了,人家姑娘为了你,怕你宦囊不丰,自己拿银子赎了身,你这儿怎么还冷着呢?”
黄溪去扬州的时候,正是丽琦最当红的时候,便是王孙贵族想见她一面都得排上一月的队,也就他沾了楚寔的光才得以相见。
楚寔道:“提她做什么?不过是闲暇消遣。”他这般的男子于欢场中优游,图的不过是一时解乏,偏湘女多情,无端增添烦恼。但扬州那边谈什么都喜欢去勾栏瓦肆,楚寔也不能不从俗,回京后这宝悦坊他却是来得不多。
“啧啧,真是郎心如铁啊。”黄溪道,“不过这样也好,你知道外头那些都是闲暇消遣,我妹子若是嫁了你,操心的也就少了。”
“谢谢,受不起。”楚寔一点儿不给面子地拒绝了黄溪的试探。他和黄溪太熟,说话也的确少了些顾忌。
说着话,跟黄溪相好的清婉领着她妹子清芳婀娜地走了过来。清婉容貌艳丽,清芳却还是个清官,比她姐姐显得娇弱了些。
“这位是楚公子,我第一回 带他来这儿,你俩可给我伺候好了,否则爷的面子丢了,你俩的日子也不好过。”黄溪道。他这话其实是说给楚寔的听的,表示表示自己心意。其实馆阁里的姐儿爱俏,别说楚寔是黄溪带来的了,就他这模样,哪怕是一文不名,指不定都有姐儿愿意倒贴。
清婉轻轻推了推清芳,清芳便含羞带怯地坐到了楚寔身边。楚寔也是风月场中老手,来者不拒,顺着清芳的意偶尔逗弄逗弄,弄得小姑娘一颗飘飘荡荡的心整个儿地扎他手上了。
清婉坐在一旁,自然也少不得要跟黄溪浓情蜜意一番。以往黄溪是最喜欢清婉的艳丽风情的,可今日却有些不得劲儿,脑子里老飘荡着季泠的模样,虽无半点艳丽,可那清雅到极致的纯妍,像长了钩子似的,钓着他的心一扯一扯的。
黄溪推开清婉,喝了一盅酒,看了楚寔半天也没敢开口。他也知道季泠虽然出身不高,但却是养在老太太跟前的姑娘。楚寔最是孝顺,他要是敢提非分之想,楚寔一准儿得狠狠收拾他。
黄溪小时候是被楚寔给收拾怕了的。他好歹也算是京城一霸,第一回 见着楚寔时,当然不服他,要让楚寔低头任他当哥。
结果楚寔给了他一顿胖揍。黄溪小时候很胖很壮,那会儿个头几乎是两个楚寔那么大,却被楚寔按在地上打,一点反击之力都没有。
打完架,黄溪当然要去告状,哭得那叫一个惨啊,本以为书院的山长会给自己做主,结果他反而还被山长给罚到孔子像跟前跪了一整天。
后来黄溪才知道,原来楚寔偷了白山长女儿的手绢塞他枕头底下,而他给山长为何打同窗的原因则是因为看不惯黄溪小小年纪就不知廉耻,而黄溪首先打他则是因为他看到了黄溪偷手绢。
黄溪当时多淳朴一个小胖子啊,压根儿就不知道人心险恶,更想不到才短短一点儿功夫,楚寔就把所有事情给做好了,连栽赃的证据都搞定了。从此黄溪小小年纪就落下了个好色的名声,全拜楚寔所赐。
黄溪自然不服,找上门去质问楚寔。还以为楚寔能有点儿廉耻心呢,结果楚寔却一点儿心虚都没有的,只冷笑道:我难道冤枉你了?你不是早就觊觎山长女儿么?还偷看过山长夫人洗澡。
黄溪心里飚了句脏话,方才知道他看不惯楚寔的时候,楚寔早就把他摸得一清二楚了,只是没先动手而已。
因为偷看过山长夫人洗澡这个把柄在楚寔手里,黄溪就没敢再跟楚寔理论这件事了。偷张手绢跟偷看洗澡可是两码事。
按说有这样的“深仇大恨”,楚寔又是小小年纪就深谙栽赃嫁祸这种事的坏痞子,黄溪该和楚寔成为仇人的,可偏偏楚寔又很会做人,打人一巴掌又给颗甜枣,后来帮了好几次黄溪的忙。黄溪当然不能这么轻易就算了,后来又算计了好几次楚寔,都被他轻松化解了。两人的“友情”就在这几擒几纵里建立起来了。
但别以为这样就能收服黄溪,好歹黄溪的家世一点儿不输给楚寔,甚至当初还比楚家强。可奈何黄溪没有楚寔会做人,短短几个月之后,黄溪就发现,以前他下头那些兄弟,都转投楚寔的“怀抱”了。谁提起楚寔都要说他有才华,急公好义,做事又稳当。
毕竟到书院念书的人都是想出人头地的,自然更愿意和才子一处,也好彼此增益。
黄溪这边开始势单力薄,胳膊拧不过大腿,几次来往之后,也就半真半假地跟楚寔搅在了一处。
“想说什么?”楚寔结果清芳斟满的酒浅浅地喝了一口。
黄溪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他这是想起了以前不堪回首的日子。
楚寔也没追问,他知道黄溪拎得清,有些话不能说的就最好吞到肚子里去。
楚寔没跟黄溪坐太久就起身告辞了。
黄溪看着清芳,摇了摇头,“不行啊,这人才来了多久啊就走了。”
清芳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她已经竭尽所能了,把假母和她姐姐教的招数都用上了,也不管用。明明瞧着那位楚公子也起了兴的,却不知为何没留下。
清婉自然心疼自己妹妹,推了推黄溪娇嗔道:“你今儿是怎么了?对人家那么冷,又挑清芳的刺儿。我看这位楚公子怕是柳下惠吧?”
黄溪嗤笑一声,楚寔是柳下惠怎么可能?他想玩的话,比自己还会玩好么?
“难道不是?”清婉娇滴滴地圈着黄溪的脖子道,“我看楚公子高华儒雅,风姿轩朗,正经得很,跟你却是不一样呢。先才清芳伺候他的时候,也都是清芳主动呢。”
清婉嬉笑一声,“倒像是清芳强迫他似的。”
黄溪再次“嗤”了一声,“你们这些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看人能只看表面?楚衡业心肝脾肺肾可都是黑的。”
清婉也是有脾气的,跟了黄溪之前好歹是花魁,想要做她的入幕之宾除了家世了得还得才学上佳才行。黄溪为了把清婉搞到手可是费了不少心力的。如今她虽然还在楼里,没赎身,但实则已经只伺候黄溪了。
清婉深知对男人绝对不能太好,于是沉下脸道:“爷这是怎么了?今天一来就看咱们姐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若是有了新欢,自个儿找她去啊,难不成我还能挡了爷的路不成?”
黄溪也是个贱骨头,清婉一发脾气,他就软了,赶紧说好话去哄清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