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珰
再一层,是昨日孙阳山另一位好友送来的猪肉。
下一层则是薄薄的野菜,刚才季泠带着芊眠等去溪边采的,谁也都没想到她能认识那么多野菜。
在下面还有山中樵夫送给孙阳山的野味,接着是竹林的春笋,正好解解油腻。
如此一大锅子菜,不仅不虞不够吃,反而人人都吃得酒足饭饱,却还都舍不得放下筷子。
戴文斌感叹,“实乃吾平生吃过的最简单却又最美味的一餐。”
孙阳山道:“可不简单,嫂夫人这是有排兵布阵之能,每一样菜的层叠都是有讲究的,这油滋滋的腊肉若是放到最下面,吃着可就腻味了。放在最上层,一层一层的油滴下去,刚好让下面的菜染了肉香,又无肉腻。最妙是这竹笋,本不怎么入味儿,如此也没怎么整治,却是自自然然地鲜香入味,实在是妙。衡业兄,嫂夫人实是蕙质兰心,在家里时也时常这般吃么?”
楚寔还没开口,戴文斌就笑了起来,“怕是因为阳山你家碗碟不够嫂夫人才出此下策的吧?”
那正吃得摇头晃脑的小童儿在旁边点头道:“正是,正是。”
如是,楚寔等人都大笑了起来。
酒后,楚寔告辞,领着季泠等人下了山。
戴文斌继续与孙阳山移桌对饮,“我见楚公子十分诚心,听小童儿说此次都是第四回 来了,才见着你。我听他言语,有抱负有章法,阳山你非真心甘老泉下,何不应允?”
而此刻季泠跟在楚寔身后,见他一路不语,游山也再无兴致,便知与阳山先生所谈不谐,于是也越发沉默起来,只恨她身为内宅女子也没什么地方能帮楚寔的。
孙阳山回答戴文斌道:“说实话,还是有些拿捏不准,总觉得看不透此人。”做幕僚的看不透所扶持之人,并非什么好事,有言也难进。
戴文斌知道孙阳山自有主张,也不多劝,换了话题道:“不过,至少你得承认,今日多亏了楚少夫人,我在你这儿才吃了顿好饭。”
孙阳山闻之不由大笑起来。
第六十九章
两个知交好友, 谈兴一起便聊至夤夜,腹中再次辘辘。孙阳山不忍唤起已经入睡的小童, 自己进厨房想找点儿吃食, 却见灶上稳着一锅萝卜汤, 揭开锅盖来, 真是甜香扑鼻, 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大骨熬汤, 里面的排骨酥烂而未成渣, 萝卜煮透而未成泥,热、浓、香、稠, 山间寒凉的晚上酒后喝上这样一碗热热的汤,简直让人心肝脾肺肾都被熨帖了。
“你这小童越发管事了呀。”戴文斌赞道,“这萝卜汤熬得可真好,堪称一绝。”
恰逢旁边睡觉的小童闻着肉汤香, 也饿醒了, 揉了揉眼睛坐起身。
“正夸你呢,伺候你家先生越发尽心了, 这汤备得好。”戴文斌笑道。
小童打了个哈欠道:“啊,萝卜汤啊,那是楚少夫人留下的。说是今日治菜,剩下些骨头可惜了, 又看有大萝卜, 就整治好了放在锅里熬,临走时还叮嘱我偶尔看着火呢, 一定要文火慢慢煨。”
戴文斌和孙阳山对视一眼,对有如此贤妇的楚寔不由心里又生了几分亲近。也难为季泠为孙阳山考虑得如此周到,毕竟孙阳山是有才,可不是有钱。
美食动人心,戴文斌笑道:“阳山,我可不管你了,便是冲着今日那锅菜和这锅汤,我也得厚颜多去叨扰几次楚公子了。”
孙阳山眼睛一亮,“若是文斌兄也有此意,我如何能不从?”
戴文斌愣了愣,指了指孙阳山的鼻子,大笑道:“你呀你。”戴文斌无意做人幕僚,他天生富贵人,和自幼失去双亲的孙阳山可不同。然则他平时有一最大缺点,便是馋嘴,真是亏得他能忍受孙阳山这么多年的难吃饭菜。
“今日楚公子他们下山晚,定会借宿在白云观,你我不妨月色里走走,散散酒。”孙阳山道。
“敢不从命?”戴文斌又是大笑,很为自己这位从小命运多舛的好友找到未来的路而感到高兴。
天边放出鱼肚白时,孙阳山和戴文斌两人便已经走到了白云观附近。两人彼此看了看对方,又是一笑,“走吧,去溪边洗漱一下,毕竟楚公子身边有女眷,冲撞着就失礼了。”
两人便又绕道溪边,还没钻过树林,就听见了丝竹之乐。
那乐音丝丝渺渺,翩翩旋绕,继而泠泠淙淙,是清泉石上流,明月松间照,复又有鸟鸣啾啾,是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忽而一缕云岚升润,是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诗如画,原来音亦可作画。
清晨还带着幽蓝的山间,如此乐音空灵轻快,实叫人怀疑乃是山精花灵所奏,才那么撩动人心弦。
孙阳山和戴文斌都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怕惊扰了山中精灵,待绕过树林,却见不远处的溪边或蹲、或倚、或坐、或立着四位丽人。
其中两位正是昨日见过的那两名俏婢,剩下两位也不难猜测,定是楚寔家眷。她们四人想是观中不方便,这才相约黎明之初到这山溪边洗漱。
那名昨日不曾见的丰满丽人正站在水边照水梳头,戴文斌的眼神不由自主就溜到了她身上,馋嘴之人也喜丰饶妇人,觉得那才够香腻,软若无骨。
而再看珊娘,面容生得清丽秀气,身段却玲珑有致。当真是梳罢香丝梳罢香丝扰扰蟠,笑将金凤带斜安。
亦是娇柔一捻出尘寰,端的丰标胜小蛮。如此妇人姿容俱佳,风情更盛,戴文斌少不得要羡慕楚寔几分。
而那坐在水边一块大石上的黄衫丽人,手里捧着一柄箜篌,正临溪拨动,指飞如蝶,指影成花。山风吹拂在她身边,让她裙袂猎猎,让她发带飘飘,似体不胜衣,临风欲飞。那出尘脱俗的音画,也只有如此丽人奏出方不失人望。
一曲未终,她身后丰腴丽人大约说了什么,季泠便回过了头,嘴角噙着一丝浅笑,半露梨涡。
顿时,孙阳山和戴文斌都仿佛被雷击一般,呆若木鸡。
天下间竟有如此丽色,如朝霞和雪,光艳不能直视。回眸一笑,便叫六宫失色,天地失神。
而她身上的衣裙,正是昨日辞别时,楚少夫人的帷帽下露出的那抹鹅黄。
及至楚寔出现在溪边,季泠唤了声“表哥”后,戴文斌才回过神来,朝孙阳山笑道:“真不知这位楚公子是修了几辈子才有此等艳福。”且还左拥右抱。
孙阳山却一直未语,为成亲的大龄男子从美色里醒来总是会晚一点儿。
然是为美色,也不为美色。季泠那一声“表哥”勾起了孙阳山的伤心事。虽然男儿志在建功立业,可年少时谁不曾心慕过娇俏女子。
孙阳山也曾有一位表妹,不过他家道中落,不敢求娶,后来那位表妹他嫁,难产而死,此生皆不见了。
而楚寔却娶了他的表妹,那么一瞬间,孙阳山就好似看到了自己同那人比花娇的表妹一般。
却说季泠骤然看到楚寔,很吃了一惊,赶紧从石头上站了起来,叫了声“表哥”后就低下了头。她觉得这两日自己的确有些得意忘形了,进山之后便放松了,坐没坐样,站没站相,还掇弄着珊娘她们到溪边来洗漱。
小时候季泠就经常在溪边洗脸、梳头和洗衣服的,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想起自己爹娘还在的那些年月,不由就放肆了。
“刚才弹的什么曲子?”楚寔问,他往前走了一步,那位置刚好挡住了孙阳山和戴文斌投向季泠这方的视线。
季泠羞惭地理了理被山风吹拂得有些乱的耳发,低声道:“我自己胡乱弹的,不成调。”
若是那都不成调,天底下只怕成调的音律也不多了。
“信手弹的?”楚寔露出颇为遗憾的神情,“这种无心谱的曲子才是最好的,没有雕刻造作之气,你可还记得乐调能重现?”
季泠抬头望向云岚,回忆了一下,嘴巴还不由自主地跟着哼了短短两声,“应该可以。”
“去把它记下来吧,忘记了可惜。”楚寔道。
季泠欢喜地“诶”了一声,她所能做的不多的事情之一,能得楚寔如此肯定,眼底星子迸发,好似被肯定的小孩一般,有掩饰不住的雀跃。
而楚寔走这一趟原也没想过此次能成,却不想超额完成任务,得了一个半的幕僚,平日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有些掩不住欢喜了。
之所以说是一个半,乃是因为戴文斌天生歇不住,交游广阔,总是不停地访亲探友,一年里能有三月在楚寔身边已经算是偷懒了。但这也算是意外的惊喜了。
从郑州往西,过洛阳再往前就是潼关了。只是还没到潼关,季泠给这一路准备的小吃食就已经消耗殆尽,实在是因为戴文斌太嘴馋了,嘴馋到礼义廉耻都有些不顾了,成日里缠着珊娘姐姐,姐姐地喊着,就想从季泠这儿再掏点儿吃食。
马车上的季泠低头看了看芊眠捧来的坛子,里头躺着最后两只黄雀了,她叹息一声,“罢了,拿去给戴先生吧,把坛子也给他。”
季泠这一坛子自己在楚府时腌制的“黄雀鮓”,用麦黄、红曲、盐椒、葱丝调和,放入罐中密封,等腌出卤了,便倒掉,再加酒浸泡。这酒也不是寻常的酒,而是季泠跟着王厨娘自己酿的米酒。
那日午歇时路过荒村,只在一户农家找到点儿面食众人煮了吃,连盐都没有,季泠怕楚寔吃不惯,就拿了黄雀鮓出来,一人配了一只下面吃。
这下就一发不能收拾了,戴文斌虽不敢缠季泠,但得知珊娘不是楚寔的妾室而是季泠的箜篌先生后,就成日里找她说话,话里话外就是让她转告季泠求点儿吃食。
一坛子六十只黄雀鮓,本来可以吃到汉中府的,现在才不过几日就全进了戴文斌的肚子。
戴文斌捧着坛子回到孙阳山身边,乐滋滋的。孙阳山看了直摇头,“以后,少夫人见着你只怕都要绕道走了。”
戴文斌笑了笑,季泠绕道走,他倒是无所谓,只要珊娘不见着他就跑那就成了。
这晚,刚过潼关歇在驿站,芊眠正在给季泠铺床,床上被单都是从楚府带出来的,这却不是季泠挑剔,她为了行李轻便,没让芊眠准备这些。
然后楚寔就将繁缨将给他准备的被单褥子这些挪给了季泠,还不容拒绝。如是,季泠情知楚寔怕有些小洁癖,也没敢推脱。只每日虽然在外,可但凡有条件,她总会热水沐浴,然后更衣换洗,就是怕楚寔嫌弃。
却说芊眠正在铺床,季泠坐在窗边,听见有疾驰的马蹄声靠近,抬头看了看,但见一匹马直入驿站,马背上一名壮汉一跃而下马,但落地时腿却一软险些跌倒,驿臣赶紧上前搀扶。
季泠见来人赶得如此急,心想怕是朝廷有紧急公文。过得片刻又听见楼梯上有动静儿,“咚咚咚”地有人上下跑动。
再过得一会儿,便见楚寔推门进来,一身黛紫色暗忍冬纹四开襟箭袖便袍,这是要出门的装束。
“朝廷有公文下来,改派我代知成都府。”楚寔道。
大府知府乃是四品官职,以楚寔如今的资历自然还无法越级充任,可正是因为这样就更奇怪了。若是成都知府出缺,由朝廷改派之就行了,新知府到任前由同知暂代便可,如今为何却临时指派楚寔暂代?
刚才那疾驰而来的信差莫非就是为了楚寔而来?看来模样,即便不是八百里加急,也是六百里加急,蜀中一定是出事了。
季泠心中一急,脸上就显现了出来。
第七十章
楚寔又道:“我与孙、戴两位先生先走一步, 留下南安护送你们先到西安暂歇,大妹妹就在那儿, 我已经写了信叫人带去给她。”
楚寔所谓的大妹妹便是苏夫人的大女儿, 楚府的大姑娘宝珍, 正随她夫君在西安任上。两年前宝珍跟随她夫君回京述职, 季泠曾见过一面。而这一次季泠和楚寔成亲, 因着宝珍有孕在身并没前来。
“表哥你放心去吧, 勿以我等为念。”季泠虽然心急如焚, 不知具体出了什么事儿,可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 就是不让楚寔有后顾之忧。
楚寔点了点头,本该走的,却不知怎么的没有挪步,反而是多看了季泠两眼叮嘱道:“出门在外, 帷帽切不可取下。”
“我知道了。”季泠应道, 待楚寔走后,她又急急地追了几步, “可要让繁缨跟着你去伺候?”
“不用。”楚寔头也不回地道。
季泠没想到楚寔这一走就是整整一年半,直到次年四月,北原才到西安来接季泠等人。
而当初季泠也没有猜错,去年川内发生了民变。
彭县知县以民间未纳鞭银为衙役工食, 而逼催太急, 民怨沸腾,老百姓反正没有活路, 就纠集在一起闯入了县衙,杀了知县全家。同时成都府属和川南其他各州县闻风而动,仅雅洲一地,百姓执枪、棒进城,折毁衙役房屋,把前来阻止的衙役打死了五六十人,至此事情越闹越大,起义的人也没法退缩了,反正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干脆铁了心造反。甚至连云南也跟着动了起来。
朝廷先派了大军镇压,可惜却输给了一群乌合之众。后来才急急调楚寔去往成都,这也算是狗急跳墙,毕竟楚寔是个文官,在这之前更是毫无知兵之名。也不知朝廷是怎么想的。
但当楚寔到任后,的确不负众望,也不知他哪里来的本事,从松潘卫的两大土司处借来了兵不说,还借到了骁勇凶悍的山地骑兵羌兵,帮着四川布政使用了半年便将川南的反叛平息。而楚寔也名正言顺地官升两级,成了正四品的成都知府,前面不再有个代字。
季泠想象得出这一年楚寔过得有多艰难,她一个妇人,光是看朝廷邸报上的消息都觉得一波三折,心惊肉跳,更不提亲身经历,耗尽心血筹谋的楚寔。
经此一难,川蜀凋敝,平息叛乱之后更重要的是抚民生息,以防叛火重燃。季泠也知道其中的难处,只怕不比平叛更简单,反而杂事纷乱,不一定能干出政绩。
季泠就在担忧和期盼中盼着楚寔能派人来接她,毕竟总住在楚寔妹妹家很不自在,可是几乎盼了半年多才盼来北原。
所以无论是季泠,还是珊娘,亦或者是繁缨,都觉得这一年多楚寔定然吃了不少苦,不黑也得瘦。
可当她们的车马进了大门,停在垂花门前,看到一名身着丁香色团花纱袍的妙龄女子,梳着妇人髻,恭恭敬敬地在门边立迎时,就知道男人忙起来也并不是不知道照顾自己的。
据说因着有了多情蜀女魏氏照料内宅,楚寔回府才能有一碗热汤喝,当然最要紧的是寒冬腊月才有暖被子的。
季泠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不过繁缨看魏氏眼里就多了刺,以往楚寔内宅的起居都是她在照料的,便是后来娶了季泠,可也从不曾圆过房。
尽管繁缨也知道自己这番心思说不出口,但哪个女子对着心爱的人能不拈酸吃醋的,这会儿见魏氏年不过十八,正是花开得最艳的时候,胸脯饱满,蛮腰柳细,走起路来一步三摇,身段虽不如珊娘丰满,可那风情却又比珊娘更妩媚些。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上挑,看谁都像带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