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珰
“不能吧?二哥一向孝顺的。”季泠道。
“我给他说了几门亲事, 他都不同意,结果这回去扬州, 却带了个青楼女子回来, 非要跟她成亲, 就跟中邪了似的, 我和你姨父威胁他说要断绝关系, 他也不肯妥协, 如今虽说不提成亲的茬儿了, 可却跟那女子住在外头,家也不回了。”余芳一说起这事儿就抹眼泪。
“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咱们家虽然穷, 可却是一清二白的人家,让这样的女人进了门,以后谁还跟咱们家往来啊?都要在背后笑话咱们的。”余芳伤心道,“你能不能劝劝你二哥啊?若真是取了那样的女子, 我可还怎么有脸见你?只怕你家老太太也再不许你跟我们往来了。”
这倒是有可能。
“我尽量吧, 姨。那,二哥现在在哪儿啊?”季泠问。
余芳道:“我让人去叫他, 就说你回来了,他可能回来。”
不出预防所料,江二文听见季泠在,果然回来了。他进门时脸上也带着忧色, 显见这母子和夫子的对峙, 江二文也很难受。
“二哥。”季泠跟江二文见了礼。
江二文道:“大丫,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跟妹夫在蜀地任上么?”
季泠简短地道:“表哥去了山东任上, 所以我回了京城。”
但这一句话,江二文就听出问题了,“山东?那边听说正乱着呢。”
季泠不欲多言地点了点头。
江二文追问道:“哎,我最近事儿忙,也没顾着看朝廷邸报。”
余芳忍不住骂道:“你忙什么啊?不就是忙着陪那女的么?我看你是昏了头了。如今连爹娘都不要了,你这不孝子。”
“娘,我就不明白了,丽琦知书达理,当年她沦落风尘那也是身不由己,她爹娘穷得不得不卖她,你一向心善,怎么就不能接受她呢?”江二文急道。
这种对话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每次都这么吵,每次都说服不了对方。
“我怎么接受她啊?想想就恶心,那么多人睡过她,你就不嫌弃么?”余芳道,“咱家清清白白的,全被她毁了,我看你就是昏了头,一定是她给你下了蛊。”
季泠眼见着余芳和江二文吵起来,这可跟她印象中母慈子孝的样子完全不同了。季泠急着上前一步道:“姨,二哥,你们都少说一句,都说家和万事兴,如此吵起来只会伤彼此的情分。”
余芳哭道:“什么情分,我只当没这个儿子罢了?为了外头一个biao子,如今家也不回了,呜呜呜……”
江二文脸上露出痛苦神色来,他也是两难。丽琦坚持要以正室入门,在扬州多少达官贵人想给她赎身,她都拒绝了,只因为他承诺娶她为妻,才得了她的青睐,谁知家中父母却拼死反对。
“娘,咱们什么人家?以前饭都吃不起,连大丫都养不活,还得送人,说句不客气的话,若是当初再穷点儿,娘只怕就卖了大丫……”江二文昏了头地道。
余芳跳起来就打了江二文一巴掌,“你个混小子,我就是死,也干不出那种事。”
江二文也自悔失言,不敢再多说,回头朝季泠抱歉地苦笑,“大丫,我……”
季泠道:“二哥,我知道你是无心之言,只是你这样说,太伤姨的心了。”
江二文惭愧地撇开头,“大丫,你来了,家里也没说招呼,到处乱糟糟的,是你二哥没本事,改日我再上门跟你赔罪吧。”说了话,江二文就想走。
“二哥。”季泠叫住江二文道:“二哥,咱们单独说说话行不行?”
江二文犹豫了片刻,又看了看余芳,这才点了点头。但此处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江二文便将季泠带到了他以前住的屋子里。
季泠忧心地道:“二哥,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置啊?难道真的再不回来了?”
江二文唉声叹气道:“大丫,我也是没办法啊?我这一辈子一切都是靠自己挣来的,就想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丽琦那里,我不嫌弃她,只怕她嫌弃我,你不知道她有多好,你要是见过她,就不会对她有成见了。”
季泠道:“二哥,我知道那位丽琦姑娘必然有过人之处,否则你不会一门心思娶她。可你想过没有,若她真有那么好,为何要看着你两头为难,看着你为了她伤透了自己父母的心,变成不孝之人?”
季泠这话算是她说得极犀利的话了。
江二文急急辩解道:“大丫,不是丽琦的错。她也不肯我为了她和爹娘闹翻,所以死活不肯再跟我。”
季泠奇道:“你们不是搬出去单过了么?”
“没有,是我出去单过了。丽琦现在都不肯见我,她自己有傍身银子,并不需要我。要不是我说能娶她为正妻,她根本就不会跟我回京。”江二文道:“都是我对不住她,答应了的事儿却做不到。如今我也没脸见她。”
季泠这才知道其中的原委,“既然她不肯再理你,二哥为何还不回家呢?”
江二文直言道:“因为我也不愿意随便就娶个女人,若不是丽琦,我这辈子就不成亲了。可我若是回家,爹娘定然会逼我,与其到时候再闹,还不如现在大家都清净些。”
季泠愣愣地看着江二文,却没想过男人里还会有如此深情的人,一下就让她想起了梦里的楚宿来。楚宿对周容也是一般,可却还没有江二文如此坚定。作为女人,季泠其实是挺高兴江二文能如此真心对待另一位姑娘的。很少有人能有这样的福气。
然而有些话季泠还是得说。“二哥,你如今对丽琦姑娘一片真心,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好,若真娶了丽琦姑娘,将来人情来往,大家若是知道了她的出身,在你背后指指点点,你可能承受?”
“这些问题如果我没想过,就不会承诺娶她。”江二文道,“大丫,如果二哥真娶了她,你是不是就不肯再理我了?”
季泠摇头道:“怎么会?”只是季泠还真不能保证,她自然是不会嫌弃丽琦的,因为她的朋友珊娘就是不幸沦入风尘的人。季泠反而能体谅她们的不易。但是她身为楚家的儿媳,很多事情,却是身不由己。
江二文眼睛一亮,“大丫,你跟我去看看丽琦好不好?你见过她,就知道她有多好了。”
季泠可不傻,知道江二文这是想策反自己呢。她摇头道:“二哥,不管丽琦姑娘有多好,可是姨对我有大恩,她不能接受的事儿,我就不能劝她。”
江二文虽然早料到季泠的态度,可听她如此直言还是有些失望,只能苦笑着点了点头,“是我不好,这事儿本就不该为难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没什么可多说的了,季泠送江二文走到门口时,她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二哥。”
“嗯?”江二文回过头。
“二哥,如果那位丽琦姑娘真的愿意跟你,为何不跟你一起回来在姨和姨父跟前伺候?姨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心软的人,若丽琦姑娘真如你说的那般好,相处久了姨总会点头的。”季泠这话说得其实是有些挑拨的嫌疑的,这是在暗示丽琦对江二文并不真心。以季泠的性子,她是不怎么喜欢说这种话的,且会担心江二文会责备他,可如今为了江二文好,还是说了出来。
江二文闻言却愣了愣,很简单的道理,他却一直没想到过。主要是他将丽琦当做仙女儿一般捧着,哪里肯让她到余芳跟前来受折磨,而丽琦自己也没主动过。今日被季泠一提,江二文才发现,自己可能真是有些昏头了。
江二文离开后,余芳才从屋子里出来,眼睛四处搜寻着江二文的身影,“那个不孝子走了?”
季泠苦笑地劝着,“姨,你可千万保重身子,再跟二哥怄气,也得顾惜自己一点儿啊。”
从余芳家里离开后,季泠的脸上就满是愁色,这让芊眠不好奇也好奇了,“少夫人,江家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让你这么为难啊?”
季泠看了看芊眠,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想起当年她还想撮合芊眠和她二哥来着,如今可真是幸亏没那么做。
可季泠身边如今唯一能说话的就是芊眠了。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所以季泠还是跟芊眠说了江二文与丽琦的事儿。
“天哪,江二哥怎么会看上那等狐媚子?可别是被人下了蛊吧?他如今这样的身家,哪怕娶个秀才女儿,甚至举人女儿都行的,怎么就一头栽那种女人裙子下了?”芊眠说这话时,多少是有些鄙视江二文的,在她看来,被烟花女子迷昏了头的男人都没什么出息。
且所有人根深蒂固地都觉得,娶妇或者嫁汉首要看的就是家世,至于两个要成亲生子的人彼此有没有感情倒是其次的。
然无论是梦里的季泠还是现在的季泠,都有点儿深受其害的意思,得不到的永远都在骚动,因此季泠也就格外地能体会江二文。
“二哥是真心心仪那位丽琦姑娘。”季泠为江二文辩解道,“所以才能不嫌弃她的过往,对男子而言也算是稀罕的了。”
芊眠嘟囔道:“可是能喜欢多久?过了这阵儿热乎劲儿,将来别人背后说闲话的时候,说不定他还会反过来恨那位丽琦呢。这种故事,少夫人难道没听过?”
从古至今栽在烟花女子手里的男子江二文可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男人后悔的事儿太多了,所以季泠先前才会那么问江二文,但江二文的态度很坚定,季泠相信现在江二文一定是真心的,可人会变,所以将来的事儿本就是未知数。
季泠又仔细观察了一下芊眠的神色,看她除了感叹之外,并无别的情绪,也就放心了,她生怕芊眠对江二文真有意,那就难免伤心。
然而季泠却是小看了芊眠,她自幼在楚府长大,见过的男人都是楚祜、楚寔、楚宿之类的,江二文虽然不错,但比起来也还真不算什么。当初芊眠之所以对江二文有点儿意思,也不过是冲着他赚钱的本事去的,看的首先是嫁给江二文日子好不好过,而不是首先考虑喜欢不喜欢。
回到府中,季泠让芊眠将王保家的叫了进来。这王保家的脸上也有一团褐斑,季泠当初将那罐子药糊拿回来后,就让芊眠找个人来试药,找的就是这王保家的,如今也过了好几日了,季泠想看看有没有效。
第一百零二章
那王保家的进来, 季泠和芊眠就围着她看。
“芊眠,你觉得颜色淡了些么?”季泠是关心则乱, 所以有些不确定, 怕自己看得不真切。
芊眠道:“我也看不太出, 日子还太短了。”
谁知那王保家的却说:“我觉着大少夫人的药却有些用呢。”她指了指脸上的一块褐斑, “这儿淡了不少呢, 就是我有时候没办法遵照大少夫人的话不晒太阳。”下人要做事儿, 难免会晒太阳。
季泠道:“再观察几日吧, 若是要出门,最好戴上帽子, 若真能淡斑,想必你也高兴。”
“这是自然。”王保家的道,“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儿呢,亏得大少夫人想着我, 我才能沾光。”
这会儿王保家的却是会说话了, 其实一开始找她试药的时候,她也是不愿意的。但王保家的在府里没什么靠山, 自然不敢像钟威家的那般撩季泠的面子。后来用了这药,觉得也没什么副作用,心里也就放下了。
看过王保家的,季泠就换了身衣服, 和芊眠一起准备后日跟着苏夫人出门做客要用的衣裳, 过会儿就得送过去给苏夫人过目。
季泠这两年其实都没怎么做新衣裳,当初离开京城时, 楚寔送了她许多布匹,她赶着做了几身,在陕西时,因为寄居在别人府上,也就没张罗这些事儿,怕麻烦人,到了成都府也没怎么想起要给自己做衣服,以为季泠一向是衣服够穿就行的人。
是以,季泠选出来衣裳,都是京城两年多前时兴的了。头面虽然更新没那么快,但也不过是常规的。
苏夫人一看季泠拿来的衣裳就又是一肚子气,“你拣这样的衣裳出门做客,就不怕丢人?”
季泠知道苏夫人的意思。其实她的衣裳料子都不差,就是样子过时,只能低声解释道:“我这两年都没做新衣裳。”
“难道你还有理么?勤俭节约的确不错,可你也不能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啊?你这样子出去,别人还只当我们亏待你呢。”苏夫人气道。
季泠自己也是懊恼,其实这几日她是能赶制一套衣裳出来的,可她光顾着想怎么伺候讨好苏夫人了,还有就是去余芳家的事儿,反而忘记了衣裳的事儿。
“亏得我没指望你,根子里的泥巴气儿怎么洗也洗不掉。”苏夫人说得很刻薄,转头对和碧道:“去把那套衣裳拿出来,还有头面。”
季泠看了看那金累丝头面,上头虽没镶多少宝石或者玉石,但光是这做工就已经很费神了,想必不便宜。
“拿去吧。”苏夫人没好气地道,“在咱们府里就不说了,你在成都府的时候,大郎的俸禄那些都是你管着的吧?别什么都想着藏着、存着,有些银子该花还得花。你现在是大郎媳妇,一切言行都代表着他的体面,别再干蠢事儿了。学会怎么花银子也是一桩本事。”
“是。”季泠应道。
“算了,明日你跟着我出门,我就带你看一次,往后这些事儿都得你自己料理了,想不到我年纪这般大了,儿媳妇的福想不到,还得反过来操劳。”苏夫人道。
季泠越听越惭愧,头低得已经不能再低了。
次日苏夫人带季泠去了京城好几条胡同,有些百年老店,并不开在如今最繁华的大街上,酒香不怕巷子深,若不是懂行的人压根儿就找不着。
其中一间“老杨银铺”是苏夫人和章夫人等最常做首饰的铺子。
“以前老太太的首饰也是在这儿做的,这些年她老人家崇尚简朴不怎么用这些了,所以才来得少了。你可别看这铺子小,若要让老杨亲手打制首饰,最少也得等半年。一般过年的时候,出门的日子多,你若不想那时候着急,现在就得把金子兑了来打首饰。”苏夫人道。她对着季泠脾气虽然不好,但该教的却也没藏私。
苏夫人将季泠介绍给老杨,也算是认了个脸,又在这儿订了两样小首饰。然后又去了另外两家银铺,都是楚家惯用的。
此外,还去了几家绸缎铺子和成衣铺子、香粉铺子等,反正跟女人家有关的,基本都去认了脸。
季泠方才知道这些事情里头有多少弯弯绕绕,在京城这点儿,并不是有银子就能买到最好的东西的,很多东西真得看你的牌面儿大不大,否则你想买,人还不卖呢。
一路上马车路过一些店铺时,苏夫人还会跟季泠说,这家笔墨铺子是哪家夫人的,那家香药铺子又是谁家的,给季泠的感觉是,她简直无所不知,心底可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知苏夫人是怎么打听出来的。
“有时候出门即是不说话,多听多看,很多事儿自然就知道了。可你若是一直不出门,那就什么都不会知道,见人时难免会露怯。这种事说难也没多难,见多了自然就会了。”苏夫人是被季泠脸上的震惊给恭维到了,今日她也是有意卖弄,好让季泠知道她的差距在哪里。
一整日下来,季泠整个人都累瘫了,苏夫人倒还算精神,大凡女人逛街的时候,精力总是会从不知名的地方跑出来。
老太太见季泠念经时都有些打呵欠,不由笑道:“大郎他娘今天带你去哪儿了?”
季泠便将一日去的地方全说了出来。
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她倒是没藏私,可这就是太难为人了,哪儿能一天里把这些都记全了。”
季泠忙道:“本来还要让母亲操心我的事儿,就已经是我的不孝了,若再不好生记,就是大不是了。”
“你能如此想,倒也好。”老太太道,“你母亲这人虽然嘴巴厉害了点儿,可为人做事却还算正直。”
“我明白的。”季泠本就敏感,她早就发现了,苏夫人虽然骂她骂得不留情面,但却不存在故意折腾,而且真的会指点她,这些日子跟着她,季泠也学了不少东西,心里很是感激苏夫人的。她想若是换了别的婆母,可不会有苏夫人这样的风度,指不定会怎么变着方儿地折磨人呢。
季泠可没少听那些故事,别看是簪缨人家,内里的腌臜一点儿不比外头少。婆婆折磨得儿媳跳河、吞金的都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