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鹿谣
她很紧张,比自己服下鹤顶红时还要紧张,毕竟她烂命一条,是死是活都无所谓,箫白泽就不同了,他是乾朝的皇,若他死了,整个天下都会发生动荡。
苍白的嘴唇被鲜血染红,箫白泽虚弱地睁开眼睛,气若游丝道:“叫……叫太医,我还没找到她,我……不能死……”
她这才反应过来,定一定神,向殿外高声呼叫道:“来人啊,快传太医,皇上中毒了!”
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凌乱而急切,关掩的殿内被撞开,宫女、太监、太医,一个个人影进进出出,繁光宫如兵荒马乱的古战场,这一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箫白泽似乎不信任宫里的太医,昏迷过去之前,他特特叮嘱白瑞,一定要去宫外请魏虞。白瑞淌着眼泪答应了,当即派了十来个太监连夜出宫,到魏虞在宫外的宅子里请他。
可巧的是,魏虞今天正好入宫给箫白泽送新制的药,那十来个太监还没出宫门,便同他撞个正着。
闻得箫白泽中毒了,魏虞立时一震,连忙狂奔到繁光宫,将素日里的淡泊温雅气质抛之脑后。
他见到箫白泽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宫人用软轿将他抬回启明殿,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顺手把林桑青也捎上了。
本是入夜时分,天光晦涩,整个皇宫却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宫人们神色凝重,谁也不敢大声说话。
回到启明殿没多久,殿外便响起珠玉环翠的碰撞声,林桑青正咬着嘴唇琢磨今日这毒是谁下的,便听到宫人们齐刷刷的问安声,“太后金安。”
心陡然一沉——太后居然来了。
太后今年才四十多岁,按理说年纪不算大,但她有心绞痛的老毛病,一操心过多身子便不舒服,是以近来怎么不问后宫事宜。可眼下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太后必须出面过问。
淑妃是宫中地位最高的妃嫔,杨妃又握有协理六宫之权,所以她们俩也一起跟着太后过来了。
这是林桑青第二次见到太后,她不愧为将门之后,人到中年,浑身的威严仪态却还分毫未改,眉目间遍布凛然之色,所谓将门虎女,大抵如她一般。
白瑞忙挪了软椅让太后坐下,躬身打个千儿,颤颤巍巍道:“老奴有罪,没能照顾好皇上,竟惊动了太后尊驾,还望太后娘娘宽恕则个。”
玄色常服上的暗八仙纹案随烛光曳动,太后冷着脸走到龙床边,挑开帘子看一眼昏迷的箫白泽,面上突显愠恼,“宫里竟发生这样混账的事情,白瑞你糊涂!”
白瑞慌忙跪倒,“请太后息怒!”
冷冷睨他一眼,太后踱步到软椅边,姿态端庄地坐好,向侯在一边的内廷司总管道:“皇儿今儿个都吃了些什么东西?一一呈上来,一样东西都不许漏下!”
内廷司总管擦擦冷汗,道声“是”,向殿外扬了扬手,立即有宫女捧了皇上今日所用的膳食前来。宫女们依次排好,他点了点数目,见对得上,遂向太后叩首道:“回太后,皇上今日吃过的食物都在这里,不曾有遗漏。”小心地觑视林桑青一眼,缓缓道:“最后这份桂花糖蒸栗粉糕是从林昭仪宫里端来的,太医院的太医刚刚看过了,他们在这份糕点里发现了……发现了雷公藤……”
林桑青在心底叹了口气,问题果然出在这份糕点上,她今儿个可有得受了。
太后有心绞痛的老毛病,情绪一过于激动,这个老毛病便会发作,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偏头问林桑青,“林昭仪,这盘桂花糖蒸栗粉糕可是出自你宫里?”
她干脆利落地跪倒,垂首承认道:“回母后,是臣妾宫里的。”
太后又问,“皇上可曾吃过?”
心底有些紧张,林桑青吞吞吐吐道:“吃……吃过……”
眸色一沉,太后不可自扼地拍下桌子,怒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本来林桑青还挺镇静的,觉得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没下毒毒害皇上,不用惴惴不安。可太后这样一拍桌子,她便立即慌了。吞了吞口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林桑青俯身拜倒,“母后消消气,您身子不好,可经不得生这样大的气。这盘桂花糖蒸栗粉糕从和面到上笼蒸,需要经过多人之手,谁也不晓得其中哪个环节会被歹人盯上。臣妾身出侍郎府,家中有父亲母亲,有全部族人,为了他们着想,决计不会做出下毒戕害皇上的蠢事。”
许是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站在太后身侧的杨妃点点头,语调柔婉道:“是啊,母后,柳昭仪没有理由下毒戕害皇上,臣妾以为,此事还要细细查证,不能直接栽到柳昭仪头上。”
太后沉吟片刻,脸色缓和不少,转头看看杨妃,脸色又陡然生出变化,“你手握协理六宫之权,却连宫人都管束不好,竟容留有异心之人混迹宫中,凭白辜负了皇儿的信任……”顿一顿,横眼看向杨妃,沉声道:“你说,该怎么做?”
只是出言替林昭仪说了句话,竟将一场无妄火烧引到自己身上,杨妃一时错愕住了,她缓和良久,抿唇跪在地上,“臣妾有罪,自请罚俸三个月,还望母后允准。”
魏虞魏先生正在为箫白泽诊脉,神色颇为凝重,太后朝龙床那头望了望,转回头朝着杨妃,仪态威严万方道:“既然杨妃自请罚俸,哀家不好拂却你的一腔好意,罚俸三个月不过是小惩大诫,你日后定要在皇上的膳食上多用心。在其位便要谋其职,若再发生类似今日的事情,不论皇儿怎么袒护你,这个协理六宫的权利,哀家总要从你手中削去。”
修长的脖颈恍如天鹅,杨妃恭敬拜过太后,态度谦卑道:“是,臣妾谨遵太后教诲。”
在此刻的林桑青看来,杨妃好比是九天上的神仙娘娘,浑身散发着慈爱的光辉,闪闪发亮。她不惜以自己做炮灰,被太后当众斥责,来成全她的全身而退,当真是可歌可泣。
太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那种话,一点面子都不给杨妃留。看来,宫里的传闻不假,她果真不喜欢杨妃。
世族出身的闺秀总是看不起小户人家出身的女子,都觉得小户人家的姑娘寒酸,上不了大台面,这几乎是自古以来的定数。其实,世族的闺秀又金贵在哪里呢,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只不过一个胎投得好,一个胎投得不好罢了,并没有什么地方高人一等。
训诫完杨妃,太后开始将目标转移到林桑青身上,不过,明眼人能看出来,太后待林桑青的态度较之杨妃好上许多。“林昭仪。”太后唤她,“你可有证据证明糕点里的毒不是你下的?或是你有甚怀疑的人,都说出来,哀家不愿冤枉你。”
可有证据证明糕点里的毒不是她下的?只要她说出这份糕点是方御女做的,那么她立马便能从头号嫌疑犯的身份里摆脱出来,没准还会成为可怜的受害人。可,她总觉得方御女不会在糕点里下毒,没来由的,就是信任她。如果她在这个节骨眼抖出方御女,震怒的太后一定会立即发落她,可若是不说出方御女,被发落的便是她了。
头脑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是自私小人,一个是无私小人,暂时没有分清胜负,林桑青踌躇住了,“这……”
太后瞬目,“怎么,有还是没有?”
她挠挠头发,想了想,仍是跪在地上缄口不言。
一片混乱中,跟着她一起来启明殿的枫栎突然跪倒在地,她跪得很用力,膝盖打在地板上,发出闷闷的“咕咚”声,“太后金安。”她先遵循礼数向太后磕了头,又继续道:“这盘糕点的确出自娘娘宫中,但它并非娘娘所做,乃是方御女做了送来的!若今日皇上不来繁光宫,那么吃下这盘糕点的,便是我们家昭仪娘娘了。”
猛地抬起头,林桑青惊讶地望着枫栎,她没想到,枫栎居然会把这件事情抖落出来,完全打乱了她的阵脚。
太后深深地“哦”了一声,眸中精光毕现,当年掌权中宫的精明干练劲儿再度恢复。
不妙不妙,林桑青偷偷窥视着太后的脸色,心底波澜起伏。她晓得枫栎说出这件事是为了她好,哪有奴才不为主子着想的,可枫栎啊,自私小人和无私小人打架的结果已经出来了,赢的是无私小人。
第30章 一盆脏水
天边一轮上弦月如镰刀悬挂,初冬的夜晚风儿多,连这弯残缺的月亮,也时常被乌云覆盖住。常言道“月黑风高杀人夜”,结合宫里今天发生的事情,未免也忒应景了。
林桑青颓然跪在地上,这个时候,只有让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出场了,她不期望说动饱经世事的太后,但,若能让太后心里的疑问和愤怒消弭些许,对方御女来说,也是件好事。
她重新鼓起干劲,组织会儿语言,悠悠开腔道:“回禀太后,桂花糖蒸栗粉糕的确出自方御女之手,但臣妾以为,方御女不会在糕点里下毒。若她真在糕点里下毒,只要东窗事发,不用过多查证,所有人第一个怀疑的都是她,她有下毒的狠心,怎么会没有思虑后事的细心呢?何况,像她那样出身的女子,并没有家人撑腰,素日里行事胆小又懦弱,怎敢做出这种事情?”
见她不为自己说话,反倒先替方御女说话,枫栎略显焦急,“娘娘!您不为自己解释,作甚袒护方御女?”
看来枫栎的确是太急了,一向稳重大方的她竟有些口不择言,连容易引起他人误会的“袒护”二字都说了出来。林桑青压低声音,不悦地瞥她一眼,略带薄责道:“放肆!本宫说了此事与方御女无关,你还在这里言语什么?繁光宫就属你最稳重,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宫里定然人心惶惶,你先回繁光宫去,将人心稳定下来,尤其是梨奈,她最爱哭了,你要好生宽慰她。”
枫栎自知失言,也知她留在这里对林桑青并没有什么益处,她依照身份尊卑,挨个拜别殿内的宫妃们,倒退着走出启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