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鹿谣
路过一棵桃树旁边,魏虞执伞低声道:“她从高处摔下来过。”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箫白泽负手前行,“哦?”
“方才把脉的时候,我发现她体内血脉不流畅,应该是脑部有一块淤血,我想,正是那块淤血导致她丧失了之前的记忆。”一根桃树枝挡住了去路,魏虞伸手轻轻将它推开,边走边道:“若想让她恢复记忆,只需以银针刺进去,打散那团淤血便成。但是这样子会有些疼痛,还有一个不痛苦的法子,是用活血化瘀的药材搓成药丸,让她服下,左不过这个法子见效慢,且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成功。”
软底黑缎的鞋子踩在青石板上,无声无息,箫白泽回想道:“她从绮月台摔下去过,虽然不知为何没有死成,但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身体多少会出一些毛病。还好她现在只是失忆,并没有甚其他后遗症,要是摔到了重要的地方,没准她现在会成为个只会流口水的傻子。”
所以他说,昭阳的运气一直这么好。做长公主的时候,周皇与圣熙贵妃几乎将她捧在手心上宠着;做林桑青的时候,林轩一家都对她疼爱有加;就连从绮月台上摔下去,她也仅仅是落得个失忆的结果,胳膊腿儿一点事儿没有。
转过一道羊肠小道,他思索稍许,犹豫着对魏虞道:“要不然你先把活血化瘀的药丸做出来,等我何时需要,你再送进宫,我现在没有想好要不要恢复她的记忆。”
魏虞点点头,“好。”他从来不太多过问箫白泽的事情,再好的知己之间也要留有一点缝隙,但眼下有一个问题,他非知道答案不可,“阿泽,你今日有些奇怪,若我没记错的话,你从来不吃肥肉的,但今日你破戒吃了一块。你……怎么了?”
这个问题问出口后,箫白泽沉默了很久很久,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也的确没有回答,快要到启明殿时,他倏然停下脚步,神情格外严肃认真道:“魏虞,帮我开一些补身子的药吧。”他垂下眼睑,语气孤单寂寥道:“我方才想,若是我活不到寿终正寝的那一日,死在了昭阳前面,往后人生路漫漫,豺狼虎豹何其多,她一个人肯定面对不了。我得陪着她,我得死在她后面。”
这是魏虞头一次见箫白泽为别人考虑,身为基业岌岌可危的帝王,箫白泽考虑的大多是如何除掉威胁他地位的人,柳丞相也好,魏尚书也罢,他想的都是让他们死在他前面。
这一次他还是想让昭阳死在他前面,不过他不是为了除掉昭阳,而是为了陪她走到最后,如此,他才好为她阻挡路上那些可怕的豺狼虎豹。
眼睛不知怎么的湿润了,魏虞抬头望天,语气微弱地责怪他,“又说胡话。”天际浮云流转,日光归于晦暗,他叹息一声,缓缓道:“是药三分毒,药补终归比不上食补,等会儿回去我给你开个食补的方子,你要按照方子进食,不要再挑嘴了,尽早将身子的元气补起来。”
偏过头,他唤箫白泽,“阿泽。”
箫白泽抬头,“嗯?”
他轻笑一声,温润如玉的面容被细雨雕琢得格外温暖,须臾,他意味深长道:“看来你已认清自己的内心了。”
昭阳桀骜高贵的容颜与林桑青恬淡冷静的容颜来回交错,偶有相似之处,但更多的是不相同,箫白泽紧蹙眉心,迷惘道:“不,还没有。”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的雨水格外多,大雨从三月底开始肆虐,眼看着清明节将至,大雨还是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反倒越下越大了。
宫里近日风平浪静,前朝与后宫皆无人起波澜,表面上看倒挺和谐的,至于内里怎么样,谁也无法得知。
淑妃似乎心情不好,她整日闷在淑华宫中,除了箫白泽外谁也不见;宁妃被剥夺了协理六宫之权,她亦避在莳微宫中不见客;方御女讨厌阴雨天,她亦不愿出门。
林桑青甚懂得审时度势,众妃嫔们都像蔫吧的树叶子一样没动静,她若在这个时候蹦哒得欢,岂不是格外引人注目吗?所以她有样学样,也和其他的妃嫔们一样,整日闭门不出,只待在繁光宫里养肥肉。
宫里是风平浪静,但宫外却不太平,因着连日大雨的缘故,武鸣县突发洪涝,大水毫无征兆地从河流中涌出,除了摧毁房舍之外,还一并带走了数百位村民的性命。
余下的村民流离失所,他们有的失去了亲人,有的失去了毕生的积蓄,天降之灾无法预料,他们除了痛哭哀嚎埋怨上天不公以外,再也不能做旁的事情。
往年洪涝大多发生在夏季,但今年却发生在春季,这是极其罕见的事情,翻遍史册,也只在两百年前发生过一次春汛,那次春汛波及的范围更大,统共有四个县受了波及,难民有上十万人。
早前有民间的神汉算过,今年的年头不好,这场罕见的春汛似乎验证了这个猜测,之前的种种反常气象更是为这个猜测增添了佐证。
朝廷急拨了六百万两银子前去赈灾,然而这六百万能够解燃眉之急,却没法把灾民们失去的家园和亲人找回来,一时之间民心惶惶,哭泣的声音终日不绝,隔着很远都能听到。
清明的前一天,林桑青特意去慈悲堂给她爹林清远烧纸钱,怕他在冥界吃苦头,她烧了许多金元宝。世道如此,无论在冥界还是阳界,身上有钱就是好说话,她不能让她爹死了还受人欺负。
淑妃恰好也在焚烧纸钱,她进去之前隐约听到淑妃身边的老姑姑苦口婆心劝她:“小姐,您不该来这里的,太后若是晓得肯定又会生气……”
淑妃没有理会她,那张娇小骄矜的面容上满是悲凄之色,她跪坐在蒲团上,眼泪像外头的大雨一样淌个没完。
回宫后,林桑青总是会想到淑妃那张哭泣的美丽脸庞,那是一种无声的哭泣,她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有浓重的哀伤缭绕在慈悲堂中。
梨奈虽有个百事通的外号,却也应当不会知晓淑妃哭泣的原因,林桑青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并没有打算梨奈告诉她答案,“淑妃在给谁焚烧纸钱?她为什么哭得那么难过?”
却没想到,梨奈真没有愧对她百事通的外号,她连这个都知道,“回娘娘,淑妃在给昭阳长公主焚烧纸钱。我听淑华宫的风田姐姐说,每年的清明节淑妃娘娘都会给死去的昭阳长公主焚烧纸钱,且每次她都要痛哭一场。奴婢想,她应当在以这样的方式怀念昭阳长公主吧。”
原来如此。
柳叶弯眉稍稍抖动,林桑青望着门外的绵绵细雨,随口道:“她对昭阳倒是情意深重。”
春日人爱犯懒,加之外头阴雨连连不宜外出,更是适合窝在宫中睡觉。
傍晚时分,林桑青和衣横躺在美人榻上,用手撑着脑袋小憩。脑海里被倦意塞满,没等她进入睡意昏沉的状态,萧白泽突然推开半掩的殿门,立在门边与她道:“快些收拾收拾。”
她睁开眼睛,糊里糊涂道:“做什么。”
萧白泽抬步进殿,青年俊朗的容颜被阴暗笼罩着,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但他吐出的四个字却清晰无比,“陪朕出宫。”
一个时辰后,天光昏暗阴沉,细雨啄打着枝头的春花,颜色各异的落花堆了满地,上头尽是湿哒哒的泥土。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皇宫偏门驶出,驾车的车夫伸头向四周打量了几番,见没有可疑的人存在,他扬起马鞭,驱赶着马儿朝东方跑去。
避雨的篷布挡住了绵绵不断的雨点,马车里坐了两个人,一个是满脸懵懂无知的林桑青,另一个是懒懒靠在车窗边,一脸凝重的望着天幕的萧白泽。
赶车的车夫是个老手,骏马在他的驱赶下拉着车快速向前行驶,只稍微有些颠簸,并不会左摇右晃不稳当。当然,这与平阳城路况良好脱不开关系。
棉质的宫裳很容易起褶皱,林桑青换了个坐姿,把坐在屁股底下的裙子整好,见萧白泽还维持着一脸凝重的样子,她咳嗽一声,开腔打破马车里的沉默,“咱们这是去哪儿?”
萧白泽收回凝视窗外的视线,回头向她道:“去武鸣县。”
林桑青顿觉灵台一片清明——哦,原来他这是要去受洪灾侵扰的武鸣县。
只是,箫白泽是乾朝的皇帝啊,赈灾这种事情交给下面的官员去办就好了,他只需坐在皇城中统筹调度,在拨银子的文书上画圈就行,为什么非要亲自前去?
还有,就算箫白泽打算在民众面前营造勤恳为民的好皇帝形象,那他只需自个儿动身去武鸣县便成,何须把她这个深宫妇人也带上?
越想越不对劲,林桑青斜目望着萧白泽,“你去武鸣县作甚要带上我?我不会治水,也不会救人,只是个能吃能喝的累赘,你带魏虞都比带我强啊。”
看着现在这个鬼天气,估摸还有十天半个月看不着太阳,她宁愿在宫中无所事事,也不愿陪着他在外头挨淋……
连日的阴雨带走了好容易聚起来的暖意,马车行驶时拉动周围的风,更是显得寒意森森。打了一个冷颤,萧白泽靠近林桑青,紧紧挨着她坐在一起,借以取暖,“朕还在宫中她们便已想法设法来对付你,若我一朝离开宫廷,到民间去个十天半个月,她们岂非更没有顾虑,更加得寸进尺。等我从武鸣县回来,估摸你已经成了一具尸体。”林桑青身上暖暖的,像个小火炉,他忍不住靠她更近,“所以,朕想着把你也带上,这样她们便无法伤害到你了。”
这是驾普通的马车,车内空间狭小,萧白泽这样突然靠过来,林桑青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她束手端坐,静静闻着他身上的龙涎香味道,心脏不知为何跳动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