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定卿卿不放松 第32章

作者:顾了之 标签: 古代言情

  陆时卿一直未开口做决定,忙着在她马车里头阅看几封长安送来的要紧文书。元赐娴是有分寸的,一般不扰他办公,却是困意来了,不得不主动问:“陆侍郎,您的‘再说’可有了结果?”

  他执纸的手一顿,抬眼看她,似乎想了一下才记起这回事,淡淡道:“你歇下吧,我看文书,顺便等雨停。”

  言下之意,大概是准备等会儿去外头将就。

  元赐娴倒是点了烛也能睡着,却到底不是铁石心肠,回想起他让棋的事,更过意不去,踌躇道:“我还是等您的睡处有着落了再歇吧。”

  她说完便继续撑着眼皮捱坐在一旁,脑袋像小鸡啄米一般,时不时往下一顿一顿地垂,待猛一撞空就醒了神,揉揉眼睛继续陪他熬。

  陆时卿今日几番举措,无非是利用了天时地利人和,意图唤醒这丫头沉睡许久的“良心”,但见她真上了当,却又突然生出几分不忍,尤其看她这副强撑的模样,心软了,计也就没了。

  半晌,他终于合拢了手中文书,抬头蹙眉道:“你睡。”

  元赐娴面上摆手拒绝,心中暗暗一喜。她困了是真,心里感怀也是真,但这“小鸡啄米”的表象却是假的。

  她看了天上云雾,预计这雨至少得下大半宿,故而思虑一番,已然做了决定,叫陆时卿睡在她马车里头了。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叫他对自己生出足够的怜意来,否则晚些时候,孤男寡女身处如此逼仄的地方,万一他对她不轨怎么办。

  见她如此坚持,陆时卿叹口气,起身掀帘道:“我出去了。”

  来日方长,还是不急于今夜了吧。

  元赐娴却“哎”了一声,一把扯住他袖子:“陆侍郎。”

  他回头,垂眼看了看她攥在他袖纹处的葱白玉指,呼吸一滞。她的确有扯他袖子的习惯,但这回却与以往不一样。

  陆时卿略抬起些眼皮看她。这般情形,如此动作意味着什么,她究竟知不知道?

  她显然是知道的,很快道:“您与我一道在马车里过夜吧。”

  陆时卿略一挑眉,没说话。他觉得她还有下文,默了片刻果真听她继续说:“不过您也知道,我阿兄阿爹特别凶,眼下拾翠也在外边,这事肯定要给他们晓得了,我怕您回京被打断腿,所以请您稍微委屈一下……”

  嗯,他怕是会被元家人打断腿的,而且是第三条。

  陆时卿作洗耳恭听状。

  元赐娴踌躇了下道:“我拿根绳子绑了您,这样回头也好给家里人有交代。”

  “……”这丫头还挺会玩。

  陆时卿扯扯嘴角,似乎并不十分赞同:“不了,我睡外头。”

  她撇撇嘴:“您若淋病了,我过意不去……为了补偿您的损失,您睡床铺,我睡脚榻,我保证,除了阿爹阿兄那处,绝不宣扬此事,叫您落面子。”

  她考虑得倒算通透,他回头重新坐下,问道:“你确定?”

  元赐娴点点头。

  陆时卿便被一根布条捆了双手,睡在了她的床铺。当然,被褥换了他自己的。方才马车被毁,曹暗及时抢救了那些物件。

  元赐娴则将她原先的被褥铺在了脚榻上,熄烛后和衣躺下。

  没了烛光,马车里又是一片寂静,外头潺潺雨声清晰可闻,细微的窸窣响动一遍遍拂过元赐娴的耳朵,一直痒到她心里去。

  她方才将陆时卿的手绑得相当完美,使的是阿爹教她的无解捆法,本道万事妥帖,终于得眠,却不料起先十足的困意眼下竟会消散无踪。

  她心里奇怪,明明上回在驿站面对他时尚且未有这样那样的顾虑,此番何故如此紧张。

  兴许是晓得了他那点心意的原因吧。她想。

  元赐娴久不成眠,无趣得翻来覆去,东想西忖,半晌,听见陆时卿叹了口气,便如蒙大赦,问道:“陆侍郎,您睡着了吗?”

  陆时卿淡淡的声音响起来:“睡着了。”

  “……”

  “您怎么睁眼说瞎话?”她碎他一句。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你动个没完,叫我如何睡着?”他回道。

  马车里不够暖和,元赐娴打个寒颤,擤了下鼻子,将自己裹得如同蚕蛹一般,只露了颗脑袋在外边,笑嘻嘻道:“那咱们说会儿闲话。”

  说她个鬼。陆时卿其实也后悔一时心痒,留在此处过夜了。天晓得她一直窸窸窣窣乱动,于他是如何的煎熬。

  见他不答,元赐娴自顾自道:“陆侍郎,您去过江州吗?”

  这问题倒叫他转移了注意力。两人此刻所在的蕲州与江南西道的江州相邻,她之所以问这个,怕是触景生情,思及“徐善”了吧。

  哦,跟他睡在一个马车,却想着别的男人。陆时卿心里“呵”了一声,嘴上平静道:“去过一回。”

  “何时去的?”她追问。

  “昨年春,你随滇南王进京受封之时。”

  元赐娴一愣:“我在宫中行册礼的那日,您不在长安吗?”

  “不在。”

  这就怪了。既然陆时卿当初未曾见过她,此前漉亭初遇,怎会一眼认出她来?她刚欲出言询问,却听他抢先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元赐娴到底有些心虚,稀里糊涂答:“哦,听说这时节,鄱阳湖的螃蟹特别好吃。”

  好吃就找“徐善”给她钓啊。

  陆时卿心内嗤笑,面上沉默。

  元赐娴见他不再说话,换了话头问:“对了,方才我瞧朝廷送来的文书谈及修缮淮水河堤的事,说朝臣们对此各执己见,有几名极力不赞成。淮南洪涝为灾,与淮水河堤松垮脱不离干系,自然该吸取教训,好好修缮,这些人何故反对?我不太明白。”

  反对修缮河堤的算六皇子一个,她绕来绕去,说白了还是关切徐善的心思。毕竟郑濯的一言一行都是他在背后谋划。

  陆时卿心里不舒服,却破天荒般答了她:“他们不是反对修缮,而是欲意延迟此举。就近前而言,稳固河堤确是治水利民之策,却绝非如今的大周有本事完成的。你可知眼下举国上下有多少贪腐官吏?”

  “修缮淮水河堤少说得征用数万名壮丁,可上边下拨的工钱却将被地方官吏一路克扣,到了他们手中,恐怕连顿口粮也混不上。久而久之,河堤没修好,反倒民怨沸腾。何况在此之前,如何征用壮丁也是个麻烦。”

  “地方官吏为了交差,配合徭役,必然不管百姓意愿,四处拉人,不肯听的便以武力征服,这等事,便是朝廷派十个钦差也未必管得过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到时淮水沿岸的百姓受苦不说,有心人亦可能利用这一点趁虚而入,打击大周统治。你说,是暂缓修缮河堤,找寻他法补救赈灾合适,还是令整个大周在不久的将来陷入战火合适?”

  他最终结论道:“欲要治水,必先治贪。这些反对的声音并没有错。”

  元赐娴噎住了。一则感慨徐善与郑濯的真知灼见,二则意外,看似对民生十分淡漠的陆时卿竟也作如此之想。

  见她一时说不上话来,陆时卿唇角微弯。

  元赐娴对“徐善”生之莫名的心思,其实他大约有点理解。“徐善”的皮囊显然并非什么优势,其身上最吸引她的,莫过于那份胸怀。而所谓“伴君如伴虎”,为避免圣人对他诸多举措的真正用心起疑,作为陆时卿的时候,他却不得不掩饰这一点,恐怕给她留了狭隘的印象。

  因此他今夜才耐着性子与她长篇大论了一番,预备沾一沾“徐善”的光,矫正她的想法。

  元赐娴沉默半晌,低低“嗯”了一声,眨眨眼道:“您说的对。”

  大周的未来能有如此一位帝师,应该是光明的吧。她第一次这样真心地想。

第40章 040

  听他说了半天国事,元赐娴好歹有些困意了,却是心底冒出个疑问,突然很想得到答案,便继续缠着他道:“您既然心怀苍生,当初是不是也与其余朝臣一样咒骂了我,南诏事起,他们说我元家为一己私利不识好歹,非要付诸武力,害得边关将士百姓多添战火折磨……您彼时也是支持我前往南诏和亲的?”

  “不是。”陆时卿实话道,“是我私下劝说圣人接受你阿爹的军令状,出兵迎战,拒绝和亲的。”

  元赐娴稍稍一滞,忽而抬起眼问:“为何?”

  他那时候都不认识她,肯定不是出于私心了。但她还是有些好奇。

  似乎是察觉到她扬起的目光,陆时卿微微偏头,分明一片漆黑,却好像瞧见了一双流光溢彩的雾眸,正切切地注视着他。

  黑暗里想象的感觉太强烈了,他紧了紧捆在手腕的布条,别回头正经答:“所谓‘和亲’,当是以止战为最终目的,与异族捐弃仇怨,维持亲睦的策略。譬如对进退有度,如今与大周交好的回鹘、吐蕃等,锦上添花未尝不可。但于南诏就行不通了。此番南诏行迹恶劣,原就是以挑衅的心态兴兵起战,倘使和亲,等同于屈辱妥协。”

  “其后,南诏必然得寸进尺,四面诸族亦可能纷纷效仿,届时,国将不国,君将不君。若大周已到了需要一个女子牺牲自我,委曲求全才得以立国的地步,何不将疆土拱手让人,给黎民苍生谋求一个更好的统治?”

  这最后一句听得元赐娴胆战却又沸腾。

  陆时卿继续道:“何况南诏的心思很明显,便是离间滇南王与圣人。一旦你嫁了,圣人必将愈发对你阿爹心生芥蒂,唯恐他投靠南诏,甚至有朝一日,可能将刀子动在他头上。”

  “滇南根基不稳,朝廷虽有善战者,却无人比你阿爹更熟悉南诏,更能胜任镇守西南的要职。一旦圣人自斩臂膀,南诏铁骑越过关门,便将如入无人之境,到时才是大周将士百姓灾难的开始。你元家以战止战,何过之有?我又为何支持你和亲?”

  如果说,修缮河堤的事叫元赐娴头一回感受到了陆时卿对大周百姓的善意,这些话,便令她对于求得他的庇佑,第一次真正有了信心。

  她没多说什么,攥着被角小声道:“陆侍郎,谢谢您当初替我说话。”虽然不是为了她。

  她的语气难得的诚挚,不同于往日的虚与委蛇,陆时卿笑了一下,没出声,心里却叹口气。

  方才的话是他心中所想不错,可那是对明君讲的,与徽宁帝如此言说便是徒劳无功。彼时他为了叫他放弃这场即将板上钉钉的和亲,是以权术利弊假意劝说。

  那些不大磊落的说辞若叫元赐娴听见,恐怕她就谢不出来了。

  但于他这尴尬的身份而言,比手段更要紧的,永远是目的。

  良久后,他听见元赐娴一声声浅而匀称的呼吸,想是她终于肯睡了,便也跟着阖上了眼。

  

  翌日清早,元赐娴却是在床铺上醒来的,醒来就见陆时卿坐在辘辘行进的马车里拟写公文,她乍一眼没觉得不对,待反应过来却是一愣。

  她怎么从脚榻到了床铺的,陆时卿的双手又是如何解放的?

  她瞠目问:“您叫拾翠来过了吗?”

  陆时卿头也没抬,淡淡道:“没有。”

  “那您这是?”

  他搁下笔,从袖中抽出一片薄刃来给她看。大概意思是,他自己割断了布条。

  “……”

  哇,他好不要脸!

  元赐娴气得拍被而起,昨夜对他积累的好感霎时一扫为空,质问道:“你给我弄床上来的?”

  “不是弄。”陆时卿看她一眼,皱皱眉,“你一个女孩家,稍微注意一下用词,说得文雅一点,以免惹人误会。”

  弄字怎么了?舞文弄墨也是弄,吟风弄月也是弄,不文雅吗?他自己满脑子稀奇古怪的东西,怪她。

  陆时卿可能也觉一不小心暴露了什么,咳了一声,解释道:“脚榻凉,你半夜冻得发抖,抖得我睡不着。”

  所以他竟是半夜便摆脱了束缚,且与她换了被褥。他没惊动她,肯定是悄悄抱她上榻的了。

  可他不是有洁癖吗?怎么肯睡她钻过的被褥了。

  他南下这一路可真越来越随便了啊。说好的洁癖呢,啊?

  元赐娴心里凄苦,偏偏如上回在驿站一般,听完他非常正义的解释,她的指责便少占了几分理。

  如此情状,实则她俨然已可义正辞严地叫他对她担责,但她想叫他心甘情愿庇佑元家,一味强扭必然行不通,现在急着较真,她就输了。她得沉住气,将这几笔账记好了,待时机成熟再拿来说事。

  于是她收敛了一下波动的心绪,平静道:“那就多谢您照顾我了。”

  陆时卿执笔的手一顿,笔头摁在纸上,晕出一团难看的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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