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色狮
玩弄着手中的木质长夹,霍去病沉吟片刻,道:“独尊儒术,如今圣上以孝治天下,其实也并非一件坏事。”
子青淡淡道:“以孝治天下,虽无过错,但归根究底,不过帝王心术。”
“你不妨说来听听。”
霍去病笑道。
“只看圣上对太皇太后,便可知了。太皇太后推崇黄老之学,圣上若当真孝顺,又怎么独尊儒术,这是其一。其二,天下的父母有哪一个是不盼着自己子女平平安安的,以孝治天下,子女对父母孝顺,只想着老老实实过活,也就不会有人去造反起义,自然也就天下太平了。当年高祖斩白蛇起义,西楚霸王捉了他爹爹去煮,高祖尚且能说出分一杯羹,如今得了天下,他的子孙倒叫人要以孝为先,着实可笑。”子青摇头,“圣上不过就是想要百姓们都老老实实的,莫像高祖那般造反起义罢了。”
此时水己沸,霍去病一时竟忘了放茶饼,听罢方叹道:“我娘还说你口拙舌笨,若让她听到你这席话,真是不得了!”
子青在旁跪坐下来,拿过他手中的木质茶夹,将茶饼放入沸水中,然后才抿了抿嘴道:“这些话,我从来不说的,其实也不该说的。”
霍去病笑道:“你成日里跟闷葫芦似的,原来都想着这些呢?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般心思。”
“没有,只是偶尔想想罢了,想也无用。”子青低头去拨弄茶饼,也不想再谈,岔开话题问道,“煮茶是这样吗?”
“都让你捣碎了,该这样才对……”
霍去病执了她的手教她。
“我以前煮得都是碎茶沫子,并未煮过成块的茶饼。”子青耸肩道,乡里的人哪里买得起成块的茶饼,自然都只能买些制作茶饼时剩下的茶渣子。”
“难怪…”霍去病推她,“煮茶是需要功夫的,你去坐好了,待我煮好了再给你喝。你再尝尝,和你的茶叶沫子有什么不一样。”
子青依言坐好,侧头等着……
管事进了琴苑,快步往这边行来。
“怎么了?急匆匆的?”霍去病连眼皮都不抬,专注煮茶。
“启禀将军,方才宫中传来口谕,圣上明日在上林苑设家宴,请将军列席……”
“知道了。”
管事顿了下:“还有,子青姑娘也在其中。”
闻言,子青惊诧地抬起头,紧紧盯住管事。
“你再说一遍?”霍去病不可置信问道。
“子青姑娘也得去,来传口谕的人说得清清楚楚。”管事低眉垂目复说了一遍。
挥手让管事退下,霍去病与子青四目相视,子青目中满是不解。
“肯定是卫长的主意!这丫头,竟是个长舌妇!你不用去,也不必担心,我自会替你解释清楚。”
他强捺住怒气,心头已转过千百个主意替子青推辞此事,却没有一个主意可以两全其美,只是眼下也顾不得着许多。
子青凝眉片刻,忽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昨夜,你说有法子让圣上派你驻守边关,究竟是什么法子?”
茶汤已沸,霍去病将茶汤舀出,盛放到茶碗之中,然后推过来给她。
“汉匈之战,交战至今,你如何看?”他反问她。
子青想了想道:“夏初一战,匈奴已逃往漠北,虽说匈奴主力尚在,但已无反攻之力。
“与匈奴主力决战是迟早之事,圣上目前一面派桑弘羊筹措军需粮草,一面派人在大漠中寻找匈奴主力。一旦找到,就要与他们决战。”霍去病轻轻呼出口气,给自己也舀了一碗茶汤,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战了。”
子青摇头:“我看不易,匈奴一灭,只怕圣上就要开始对西域用兵。你身为大将军,他岂会弃你不用。”
饮了口茶汤,霍去病不在意地轻松道:“我难道不可以有伤病在身,难报圣恩么。”
“……”子青怔了片刻,骤然瞪大眼睛,急道,“你……不可以!你绝对不可以做出自残身体的事情来。”
“傻丫头,又胡说了,我何时说过要自残身体。”霍去病嘲笑她道,“快喝茶吧,要不就凉了。”
子青低首缓缓端起茶碗举到唇边,心中波澜难平,终还是复放下来。
“将军,我不傻。我知道,以你的身份,若不是真的伤病,根本瞒不过太医令,更不可能让圣上相信。你千万莫要为了我,去做这等事情,否则子青粉身碎骨也难辞其咎。”她盯着他,眼中已有泪光。
151第三章昏礼(一)
霍去病伸过手来,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抚去垂落的泪珠。
“不是因为你,傻丫头。说实话,是我自己不想再出征了。对匈奴作战是因为匈奴进犯我中土多年,保卫疆土无可厚非;若当真对西域用兵,那就真是恃强凌弱了。”他叹息道,“圣上将我当做佳兵利器,只是佳兵不祥,我自己并不愿作此利器。河西受降之时,你不在我身边,未看见那些匈奴人的脸、听见他们唱的歌……我想,一场战争,其实哪里有什么赢家,双方都是输家,从开战的那刻就输了。”
子青静静听着,皋兰山那一夜的一幕幕自脑海中掠过……汉人、匈奴人、鲜活,灰败、温热、冰冷,潮水般地漫上来,不由得使人呼吸困难。
“你这想法,可曾在圣上面前流露过?”她轻声问道。
霍去病摇摇头:“眼下时机未到,接连打了胜仗,又有匈奴两大部落来降,圣上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再说,我也不能不为舅父姨母着想……”
是的,还有卫青和卫子夫,子青心中明白。眼下刘彻重用霍去病,冷落卫青,若霍去病再拂逆圣意,那么卫家在朝中权势便会一落千丈。霍去病自己并不在意权势地位,却不能不为舅父姨母考虑。
自己孤身一人转身便可离去,只是将军眼前有这诸多难处,确是不易。子青低头,怔怔看着针般茶叶在茶汤中浮浮沉沉……
管事匆匆又折返回来。
“启禀将军,夫人来了,现正在内堂等候……”他顿了下,“夫人方才问卑职,子青姑娘腿脚可好些了?卑职说已好了许多,可以下地行走。夫人便命卑职将子青姑娘请至内堂。”
子青忙起身:“我这就随你去。”
“被卫长这么一闹,你倒成了个香馍馍。”霍去病猜度着母亲此番前来,大概也与卫长脱不了干系,叹着气起身,与子青一同前往内堂。
内堂之中,卫少儿焦切不安地来回踱步,身上所穿衣袍甚是华丽端庄,并不若日里的家常衣袍。
“孩儿拜见母亲。”霍去病上前行礼,一望便知卫少儿刚从宫中出来。
子青也上前见礼,因不知卫少儿所谓何事,难免有些惶惶不安。
“起来吧。”
卫少儿先瞪了眼儿子,然后转头打量子青,大概是她换了女子装束、这些日子又调养得当的缘故,看上去已不像之前那般黑黑瘦瘦的,双颊白皙丰腴了些,看来自家儿子在她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你昨日是不是带着她一块儿去了城郊,遇见卫长了?”她问霍去病,“今日你姨母特地召我进宫去,问这件事呢?”
霍去病笑了笑:“姨母也奇了,她既要问,问我便是,何苦还去问您。”
“你过来坐下……”瞧儿子又嬉皮笑脸的,卫少儿扯着他坐到榻上,望了眼仍垂立在旁的子青,淡淡道,“你也坐吧,不是腿脚不好么。”
“谢夫人。”
子青择了下首的枰坐下。
卫少儿刚想开口问,家人又上来奉茶点等物,被她不耐地甩袖道:“都下去吧,不唤你们的时候都莫再进来。”
“诺。”
家人们依言尽数退了出去。
霍去病顺手捻了块杏花糕,还未吃入嘴里,被转回头的卫少儿看见。她伸手便取了过来:“怎得还惦记着吃。你就不想知道今日我入宫,你姨母问了我什么?”
“肯定是问子青的事呀,这还用说。娘,我早起吃得少……”
自然是不忍儿子饿着,卫少儿只得把杏花糕复递给他:“卫长说,你们、你们……你们还当着她的面抱在一块儿,简直不堪入目。”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她腿脚不便,又是在山里头,我就抱她走了一小截,要不她再跌一跟头,这俩月的汤药不就白喝了么。”霍去病嗤之以鼻,“娘,您别老听卫长胡说八道。”
“腿脚不好,还去山里头。”
卫少儿没好气地看向子青,自然认为是她惹的祸端。后者低眉垂目,只管听着,倒也不十分往心里去。
“是我想去,硬拖着她。”霍去病笑着解释道。
“明日要进宫去,这宫里的规矩,她可都懂了?”卫少儿问道。
霍去病怔了下:“她腿脚还不利索,不便进宫,我会替她向圣上解释的。”
“那怎么行!山里头都能去,宫里头倒去不了,你如何向圣上解释的了?”卫少儿未想到自家儿子竟然为了维护这女子不惜抗旨。
“圣上定是听了卫长的话,一时好奇而已。”霍去病摇头,“我不想让她去,眼下她并无名分,只是庶民一个,难道到了宫中让他们当猴耍么。”
“我就知道你是心疼她,连圣上的旨意都敢违抗。”卫少儿觉得儿子小题大作,“不过是一席家宴,你就在旁边看着,又不会有人吃了她,你担心什么?”
霍去病把手中最后一点杏花糕吃下去,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就光他们瞧她的眼神我就不喜欢,昨日卫长那眼神,我都想揍她……”
话还未说完,他的额间就被母亲戳了一手指头:“你敢!”
“所以我想了想还是没动手,就是因为怕您生气。”他朝母亲笑道。
子青在旁,听在耳中,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油嘴滑舌。”卫少儿推着让他坐端正了,“既是怕我生气,就绝不可违抗圣旨,明日带她进宫。”
“那可不行!”霍去病忙道。
卫少儿面色微沉:“还有我在,我也替你看着,不让她受委屈还不行吗?”
“娘……”
霍去病还欲拒绝,却听见子青在旁轻声道:
“夫人,将军,子青愿意赴宴。”
“青儿……”
他转头颦眉望向她,她神色如常,朝他轻轻地点了下头,示意自己无碍。
总算还识些大体,卫少儿看着她,目光稍缓:“既是如此,你就得赶紧跟我学宫里的规矩,明日稍有行差踏错,丢脸的可不光是你自己。”
“子青明白。”
霍去病暗叹口气,开口道:“娘,规矩还是我来教她吧。”
“你自己就是个最没规矩的,你来教她?!”卫少儿直摇头,“行了,莫光惦记着心疼她,规矩没学好,明日出了岔子才是害了她呢。”
“可是……”
卫少儿站起身,不再理会儿子,朝子青道:“走,去你房中教规矩,图个清静。”
“诺。”
子青起身,在前头缓步引路。
卫少儿转头瞥了眼儿子,警告他:“不许再跟来。”
霍去病只得苦笑着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