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色狮
“……哪里买去?朝廷不管这事么?”
“朝廷只管你交人交钱,哪里还管这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易烨搀着易夫人慢慢往回走,心里盘算千百样筹钱的主意,却是没有一样能让他在短短三日内筹到至少十金。子青复回去背起柴禾,跟在他们身后,脚步沉重地走着,茫茫然地想着,若然自己是个男儿身,便可替先生应征入伍。
雪下的愈发大起来,纷纷扬扬,模糊着周围的一切,她仿佛间又回到幼年——
爹爹粗糙的大手用力扳着她的胳膊,严厉而不失慈爱:“青儿,练箭要专心,腰要直,手要稳。
“这孩子当真刻苦,只可惜是个女娃。”有人在旁叹息。
“我秦家的女娃可不比男娃差。”爹爹在笑,“不信等她到十八那年,让她和你家三儿比划一场。”
“哈哈,行!要是输了可得给我家做媳妇。”
“哈哈哈,你家三儿若是输了,你请我喝坛好酒就成。”
笑声渐远,直至消失无踪,子青怅然若失,今年她已十八,而当年说话的人又在何处……
晚间,堂屋之中烛火点点。
易曦自己虽不惧兵役,但因大儿子易磐已经战死沙场,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易烨再入伍,也想要筹钱。只是他们商量多时,家中所有可变卖的东西都找了出来,不过才一百来株,连五金都凑不够,仍是没有一个解决之道。
夜已深沉,易夫人忧虑过度,伤神伤身,易曦勉强她喝了碗安神汤,让她先行睡下。
火盆渐暗,子青轻手轻脚进来添柴,待火光复起,暖意稍浓,她才在席上坐下。
“子青方才也想到一个能筹到钱的法子,请先生应允。”
闻言,易烨眼睛一亮,喜道:“你有法子?快说!”
易曦却知此事甚难,缓声道:“你且说来听听吧。”
“子青愿意自卖其身。”
话音刚落,易烨已经跳起来,怒道:“不行!绝对不行!”
“子青已经再三考虑过,城中常有用人……” 子青平静望着他道。
“不行!”易烨再次打断她:“难道你要我们为了自己,看着你去为奴为婢!等主人家死了的时候,再看着你去给他们殉葬!”
“易二哥……”
“不行。”这次打断她的是易曦,“此事绝对不行。”
“子青的命是先生救回来的。”子青平静而坚持道,“先生大恩,子青此生无以为报,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先生天命之年还要上沙场。”
“我救你回来,并不是要你报恩,更不是要让你去给人为奴为婢。”易曦摇头道,“你若这么做,才真是辜负我救你的一片好意。”
子青垂目,片刻后沉声道:“先生,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夫人着想。”
易曦沉默片刻,道:“我们夫妻同心,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此事绝不可行,你若当真去自卖其身,那些钱两我也绝不会用半分半毫。”他因素知子青性格倔强,为免她做出先斩后奏的事来,故而把话说在了前头。
“先生……”
子青无法可施,深敬易曦为人,俯身一拜,退出堂屋。
心中感激,易烨挪过身子,也朝易烨俯身拜下:“烨儿谢过爹爹。”
易曦扶起他来,苦笑道:“烨儿,我不想让你去,可眼下家里也实在筹不出钱来。”
“爹爹,是烨儿无用。”
“子青这孩子很好,我们走后,有她照顾你娘,我也放心。”易曦顿了顿,“我和你娘本来想过些日子就给你们办婚事的,谁知……”
易烨挠头,方知父母原是这个主意,笑道:“幸而没有,我只当她妹妹一般。”
易曦拍拍他肩膀,想到此去经年,妻子身畔再无亲人相伴,心中也是凄然,无语凝哽。
丑时已过,子青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手习惯地摸着垂在胸前的骨埙,那是娘留下来的物件,她虽不会吹,却时时带在身边。
易家逢此大劫,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对?
若是娘在,娘会怎么说?
手指在骨埙的孔上缓缓抚摸着,她想,娘会说“听你爹爹的”。
若是爹在,爹会怎么说?
雪粒子沙沙地拍打着窗子,她想,爹爹会说“我秦家的女娃可不比男娃差,男子做得到的事,青儿你一样能做到。”
她翻身坐起来,自竹箧中取出平日里自己进深山采药时所穿的男装,紧裹胸部再把衣袍穿戴起来,连头发都如男子般束起。如此扮好。她又略收拾了几件可用之物放入包袱之中,便悄声开门穿过院子,在易烨的屋门上轻轻叩了两声。心事重重的易烨刚迷迷瞪瞪入睡,闻声惊醒,披衣燃灯,开门让她进来。
“青儿……”
他刚开口,便见子青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只好停口,诧异地打量着她身上的装扮。
子青轻手轻脚地掩好门,转头又把灯吹熄了,借着窗外微弱的雪光,直直地注视着易烨,低低地道:“易二哥,若我有法子让先生免去兵役,你依是不依?”
易烨不语,注视她良久,乍然明白了她所谓的法子:“你想要女扮男装,替我爹爹入伍?……绝对不可!若是被发现,那可是杀身之祸!”
“你我同时入伍,可以相互照应,我未必会被发现。”
“不可,此事不可!”怎么听都觉得此事过于疯狂,易烨直摇头。
“我原想自卖其身,可先生说他绝不用这钱两一分一毫,我深敬先生为人,可……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法子了。”子青咬了咬嘴唇,缓缓道,“先生与夫人待我不薄,我只想要他们好好的活着。先生已是天命之年,且有病在身,他若入伍,如何受得住军旅苦累,恐与夫人再见无期。易二哥,难道你还有别的法子?”
易烨垂下头,说不出话来,他确是想不出别的法子。良久,他缓缓抬头,目光痛苦而焦灼:“你可知道,若被发现,你是会被杀头的。”
仿佛看见茫茫前路中未知的险境,瞳仁迅速收缩了一下,她仍是平静道:“我知道,但为了先生与夫人,我想试试。”
寒夜中,易烨定定地望着她,半晌,翻身拜倒。
子青一惊,忙伸手去扶。
“救我父母,你便是我的恩人,应该受我大礼。”
子青手上使力,将他扶起,沉声道:“此事先生断不会答应,你我需得趁夜离去。”
易烨思量片刻,黯然点头道:“说的对。” 看了她随身带过来薄薄的包袱,他也动手收拾好自己的包袱。又借着雪光,研开墨锭,取过一根平常用于开药方子的竹牍,留书告知爹娘。
这期间,子青只是静静在旁坐着等候,并不去看他写些什么。
写好,吹干墨迹,易烨将竹牍端端正正地摆在案上,手指不舍地轻轻拨弄片刻,方才下决心般猛地起身。
“走吧。”
外间,寒风刺骨,雪尚在下,在院中积起薄薄的一层积雪。易烨看着爹娘所住的屋子,想到此一别不知是否还有重逢之日,心中酸楚难当,跪下来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子青已经悄然无声地打开院门,眼角瞥见易烨磕头,顿时薄薄水气漫上双目,遂别开脸不忍再看,快步出门,立在墙角处等他。
不过片刻,易烨出来,轻手轻脚地关好门,手中还拿着两顶斗笠。他先给子青扣上斗笠,口中故作轻松笑道:“老是忘记带斗笠,当心落下头痛的病来。”
听出他声音中强忍的哽咽之声,子青把低着头应了,伸手把斗笠扶正。易烨自己带上斗笠,随她顶着雪往前行去。到山坡拐角处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黑乎乎的房屋轮廓……
何日才能再回来,他们心里都不知道。
风雪中,两人的足迹渐行渐远。
3第二章从军(上)
由于下雪的缘故,地上泥泞不堪,两人又皆是步行,走了近一日的山路才到达县尉,又按照告示寻到城外征兵所在。
此时虽然天色已晚,征兵处仍是人头攒动,不时还有人陆陆续续地赶到。易烨本来担心子青看上去面嫩年幼,生怕她引人怀疑,但转了一圈后才发现前来应征入伍十六、七岁的少年竟不在少数,而主记少吏则根本不理会,只管登记造册。
子青上前欲去排队登记,被易烨一把拉住,拽到旁边。
“你……真的决定了?一旦登记造册,你可就脱不了身了。要不,我们再想想……”临到头,易烨心底还是迟疑了。
子青没做声,直接拉他去排队。
“青儿……”易烨反跩住她的手,“再想想……”
“你还有别的法子么?”子青定定看着他问道。
易烨语塞。
轻轻挣开他的手,子青未再看他,别开头道:“别想太多了,生死有命……为了先生和夫人,咱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易烨看着她缓步走回队伍末端,在原地定定立了一会儿,长叹口气,也走过去排在她身后。
“青儿,以后别叫我易二哥了,就叫哥。”
子青仍是静默着,久到易烨以为她压根没听见自己的话,才听见她不甚自在的声音:
“哥。”
“嗯……”易烨自后用力按着她肩膀,声音有些低哑,“自今日起,咱们兄弟二人同生共死。你若出了事,为兄也绝不苟活,黄泉路上,总是有我陪着你的。”
闻言,子青的身子微微一僵,她半侧过头来,似乎想说什么,过了半晌,却什么都没有说,仍是转回头,随着队伍慢慢地往前挪动。
登记完毕,凡入了伍的士卒还可以去领粥吃。子青与易烨一路赶过来皆未用过饭,此时早已饥肠辘辘,各自领了面饼和粥先吃起来。天寒地冻,面饼自然是冻得硬邦邦的,粟米熬的粥也是又稀又冷,喝一口倒要让人从头到脚打个哆嗦。他二人饿得厉害,慢慢嚼着面饼,间或抿一口冷粥,却也吃了个干干净净。
吃完便往临时搭建的营帐去,因人甚多,各种各样令人不适异味充斥其间。易烨生性喜洁,便先皱了眉,苦笑着望了一眼子青。后者似若未闻,目光寻到角落里的通铺还有空处便拉了易烨过去。
“累了一日,歇会吧。”子青把包袱作枕,径自在最里面合衣躺下,朝易烨道。
“你睡吧,我一时半会还睡不着。”
易烨拍拍她脑袋,从旁取了件自己的外袍给她盖上,半遮了她的头脸。子青望了他一眼便闭上双目,未再多言,只缩了缩身子,依言睡去。
帐中闹哄哄的,又脏又臭,难为她也能睡得下去,易烨笑着摇摇头,半靠着养神。他身旁不远便围了一堆人在高谈阔论,都是些年纪不过二、三十岁的人,他侧耳去听,才知他们所谈论的都是当朝带兵的将军——
“……赵信叛逃,圣上对卫大将军很是不满,反而对冠军侯封赏有嘉,听说就要让他当将军了。”
“冠军侯是卫大将军的亲外甥,根本就是一家子,他当将军和卫大将军不是都一样么……”有人不以为然。
“那可不一样,虽说这霍去病和卫大将军一样是私生……”说话的人特地压低了声音,“不过霍去病自小就在宫里进进出出,与圣上关系近得很,脾气和卫大将军可不一样。”
另一人将声音压得更低,易烨不由地要把身子倾斜过去听才听分明:“都说冠军侯生的甚是俊俏,圣上对他可不一般……可是真的?”
“都这么说,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那人故意顿了下,“凭他是谁,圣上想要谁,谁还不得乖乖躺下。”接下来是一串嘿嘿的笑声,透着难以言表的下流猥琐,其他人随之跟着笑起来。
估摸着下面不会有什么好话,易烨皱皱眉头,挪开身子,不欲再听下去。再看子青蜷着身子,呼吸起伏均匀,已然进入熟睡中。
一夜无事。
次日清早,生得一脸阴枭的尉曹掾史便带了十几个军吏把众人全部唤醒,清点人数,命他们排成队,每人领两块硬馍作为这一整日在路上的干粮。
正在整队时,忽然有一骑快马至,军吏翻身下马,找到尉曹,呈给他一册竹简。尉曹摊开看一会儿,然后抬眼扫向下面这帮子正啃馍馍的新兵……被他这一扫,顿时有几个胆子小的,馍馍当即哽在喉咙里,没敢往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