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 第30章

作者:蓝色狮 标签: 古代言情

  被唤作李均明的汉子,忙嬉皮笑脸地解释道:“老邢,我腿可没动弹,动动手没什么关系,你的话我可听着呢。”

  刑医长压根就不去搭理他,朝子青吩咐道:“把玄色瓦罐里的汤药倒出来。”

  子青依命,先将瓦罐放到案上,将倒扣的陶碗拿下来,小心地倒好汤药。药是刚刚才煎好的,热气升腾,帐内顿时药香四散。

  “哎呦!什么时候添的药童,老邢你熬出头了?”伤了胳膊的孙应歪着身子瞅子青,口中笑道。

  “我哪有这福气,临时抓来用的。”刑医长自怀中掏出一沓布包,抖落开来,一长排由大到小的金针熠熠生辉,下巴朝孙应一抬:“把襦衣脱了。”

  孙应颇为无奈,慢吞吞地开始脱襦衣:“还来啊,都扎过三回,我好得差不多了……你那些针要是闲得慌,你就拿它们绣绣花也行,老扎我作什么。”

  “哪来那么多废话。躺下!”刑医长喝道,转头又朝李均道,“你,喝药!”

  李均明乖乖接过子青端来的陶碗,一脸嫌恶地开始喝。孙应也已乖乖趴下,手长脚长地垂在榻下。

  刑医长坐下,扬声将子青唤过来,朝孙应背上努努嘴,问她道:“施过针么?”

  “仅试过两次,”子青如实道。

  “补气该灸何处?”

  子青愣了下,略一思量:“气海,气海俞,中脘……足三里,三阴交。”

  刑医长捻须摇头:“就这么几个穴道还背得磕磕绊绊,可见一点用都没有,你且施针试试。”

  子青还未答,孙应先抬头不满道:“老邢,合着你是拿我来给这雏鸟练手啊,我也太冤了吧……”

  “闭上嘴,老实呆着!哪来那么多废话。”刑医长毫不客气地把他脑袋按下去,“三更半夜溜出去瞧马下崽,摔折了腿,我看你就是活该,闲着没事给我老头子添麻烦,扎几针怎么了。……拿着,气海!”他捻了根锋针,递给子青。

  子青心下不免对孙应有些许歉然,下针却毫无迟疑,扎下去后,轻拢慢捻。

  刑医长接着道:“气海俞,中脘……”

  子青在易曦身畔学医多时,加上她本身便是习武之人,故而认穴极准,下针又轻又快,加上刑医长不时从旁提点两句,整个针灸过程下来颇为顺利,倒也没让孙应吃什么苦头。

  “毛手毛脚的,实在是军中无人,才让你们混上医士。”饶得没出什么错,刑医长还是没一句好话,直摇头,“……回头到我那里拿册书回去看,好好背背熟,听见没有!”

  “诺。”子青回道。

  刑医长挑眉道:“认字么?”

  “认得。”

  “认得就好,别白瞎了我的书册,攒起来不易……”

  刑医长口中嘟嘟嚷嚷,拿着针囊挪到李均明那边,忽又朝子青吹胡子:“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等我伺候你?一点眼力都没有,还不端着瓦罐到帐外侯着去……”

  “诺。”

  子青倒是好脾性,不恼不愠,老老实实地拿过瓦罐到帐外候着。

  见她出去,刑医长顺手给张望的李均明后脑勺扇了一记:“臭小子,看什么看……还不脱裤子!让我看看腿!”

36第十四章故人(中)

子青在外头侯了良久,刑医长还未出来,李敢倒找了过来。

  “阿原……”

  他大概是问了好几个人才寻了过来,刚刚才自鞠城出来,汗珠子直淌,连擦都顾不上擦一下就先到处找她。

  “我还以为你回营去了。”看见她,李敢显然松了口气,笑得释然。

  “我随刑医长来送药。”

  子青将他的衣袍递还给他。

  此时,帐帘被掀开,刑医长自内中出来,不甚在意地瞥了李敢,道:“……这不是李家的三儿吗,小崽子长得倒挺快。”

  李敢一愣,疑惑地打量刑医长,半晌,恍然大悟地尊敬道:“刑扁鹊,多年未见,没想到你已在军中效力,别来无恙否?”

  见他二人竟相识,子青也是未料到,静静侯在一旁。

  “怎么可能无恙,老胳膊老腿的,也撑不了几年了。”刑医长满腹怨气,“身旁连个药童都没有,这里的将军是一点都不懂尊老爱贤,。”

  正说着,霍去病缓步自营帐拐角处转出来,笑道:“老邢,你怎么不说说你骂走了多少个人?”

  “那是将军你送来的人不中用,上回居然还有人偷喝我的药酒,这种人在我跟前,那不是给我添堵吗?我老头子还能活几年,就不能过几天顺心日子……”

  看见霍去病在跟前,刑医长没一点收敛的意思,仍是忿忿不平。

  与这老头子相处惯了,霍去病也不恼,嘿嘿道:“所以,我看您还是一个人过得清静,我们大家也都落个清净。……你们认得?”他问是李敢。

  李敢点头,微笑道:“我娘生了我之后,身子一直不好,后来我爹请了刑扁鹊来给娘调养身子,他在我家足足住了有两年。”

  闻言,子青暗自颦眉回想,她倒未记得有此人,想来刑医长也应该不认得她。

  霍去病望望他们三人,思量片刻后点了点李敢与子青:“你们俩自小一块长大的,如此说来,刑医长也认得子青?”

  “不……”

  子青堪堪开口,便听见刑医长道:“当然认得了,她以为她改了个名字,我就认不出她来了!”

  这下,子青彻底呆住了,完全说不出话来。

  李敢也有些发傻,支支吾吾问道:“青儿才出世不久,您就离开我们家了……您怎么认得出她来?”

  刑医长理所当然道:“你看她那眉毛、那眼睛、鼻子、下巴,和她爹爹长得那是一模一样,还有这个……”他拽拽子青脖子上的细绳,所挂的骨埙露了出来,“这个还是她爹爹央着我做的呢,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这是您做的。那第一日……您就……”子青想起初入军营时,那时未着甲,刑医长确实看到过自己胸前所挂的骨埙。

  “第一日我就认出你了。”刑医长面上一副他们都是傻子的表情,斜着眼看他们,“我还想让你来当药童,不过可惜将军不允。”

  霍去病嘿嘿一笑,慢吞吞地踱步到子青旁边,瞧了她一眼道:“老邢你就别做梦了,这小子身手不错,练练没准还能更好,我且留着用呢。”

  刑医长用鼻子哼了一声,没做声。

  “原来以为你就是个犟头犟脑的傻小子,”霍去病懒懒地把胳膊搭上子青肩膀,低首笑道,“没想到你在军中还有点人面啊。”他几乎就是俯在她耳边说话,气息拂到她脖颈处,暖洋洋的。

  如果说之前在鞠城旁子青还会认为他是无心之举,那么此时她已能确定他是存了心在戏弄自己。她往旁边退开两步,与霍去病拉开一段距离,垂首道:“将军说笑。”

  被她如此明显地避开,霍去病面色一沉,露不愉之色。

  李敢也看出霍去病对子青存戏弄之意,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本能地就想护住子青,朝霍去病笑道:“阿原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将军大人大量,莫与他一般见识。”

  “你心疼了?”霍去病瞥过来,哼道。

  李敢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刑医长将诸人神情皆收在眼底,重重咳了一声,连连摇头道:“瞎胡闹,尽是瞎胡闹。这地方是你该来的么?到哪里玩不好,非得到这里来,真是没法子!”他瞅着子青没好气,见后者默然垂首,又转向霍去病,“好歹也是个将军,就该有点将军的样子,大度大度……成日就看着你们这些毛娃娃在眼皮底下瞎闹腾,我还得少活几年……”

  听着这老头儿毫无尊卑的唠叨,霍去病不怒反笑,反身搂住刑医长的肩头:“老头儿,别操心了,我瞧你肯定活得比我长。”

  “呸呸呸……”刑医长急急往地上吐口水,“你个乌鸦嘴,一点忌讳都没有,你才多大,就说这种话。”

  霍去病大笑出声,用力紧了紧刑医长,这才松开。

  刑医长仍是没好气,瞪了眼霍去病:“我那里还一堆事情等着呢,老夫告退。”说罢,开步便走,走了两步,回头朝子青道,“还杵着?等过年啊!还不跟我去拿书简。”

  “诺。”子青转向霍去病行礼,“卑职告退。”

  霍去病微微一笑,道:“去吧,振武营今日发新弓,你从老邢那出来就回营去吧。”

  “诺。”

  子青目光在李敢面上停留片刻,终是什么都未说,垂目转身快步跟上刑医长。

  直至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李敢才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情致缠绵牵肠挂肚,听得霍去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么舍不得,你不如干脆来我这里,我调你去振武营,日日都能见着他。”霍去病作诚恳状,地给他出主意。

  李敢心中一动,将这话反反复复揉搓,思量良久才道:“我爹爹必是不依,他现下年岁大了……我不能……”他紧接着又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满腹不舍无限惆怅,听得霍去病鸡皮疙瘩掉一地。

  “走走走,接着陪我蹴鞠!”霍去病不耐看他这婆婆妈妈的模样,推搡着他往鞠城走,“晚上高不识也过来,他烤的羊肉可不一般,起码能让你多喝三、四坛子酒,酒一下肚,什么烦恼愁情就都散了。要不,我晚上再把子青叫过来陪你喝?”

  “不……不用,”李敢涩然苦笑,“她从不饮酒。”

  霍去病耸耸肩,李敢向来是他颇为欣赏的年轻武将,眼下看到他这般为情所困模样,心下着实不以为然,奇道:“那小子怪是有些怪,可也还只是个娃娃,你怎么见了他就跟魔障了一样,真看上他了?”

  “不不不……不不……将军千万别误会。”李敢猛然回头,连说了几个不字,才忙解释道:“她,他……打小和我一块,就像、就像我亲弟弟一般。”

  “亲弟弟?!”霍去病高高挑眉。

  李敢艰涩点头:“是,阿原他还是个孩子,日后、日后……她若有做错的地方,恳请将军网开一面,千万饶她一命。”说至话末,他声音中已有些异样。

  瞧他模样,霍去病好笑起来,道:“听你这话,好像你就肯定她一定会犯错?”

  实情自然是不能明说,李敢尴尬笑了笑,只道:“毕竟她还小,犯错也是难免的事。”

  “我看你是关心则乱。”霍去病取笑他,玩闹般踢了他一脚,“走走走,少在这里蝎蝎螫螫的,真这么牵肠挂肚,就到我这里来。”

  鞠城已在前方不远,军士们大声呼喝,欢腾笑闹,两人再无多话,快步走去。

  

  刑医长的医室要比子青易烨的医室大上三、四倍,其杂乱程度也是成倍增长。到处堆满了药材、书简;还有煎药用的三足铜皿,捣药的铜杵;榻上还躺着一个黑漆人偶,上面用红色线条汇出经脉……

  室内能下脚的地方可谓少之又少,中间仅一条细如羊肠的空处可供行走。子青就小心翼翼地立在羊肠径分岔口,打量四周,叹为观止。她刚刚才想明白:初次见到刑医长的那间医室多半是赵破奴特地另外安排的,生怕他们这些新医士有样学样。

  刑医长撅着腚埋首在书简堆中,翻翻捡捡,把原本就杂乱无章的书简翻得更加混乱。过了好半天,他才总算掏摸出一册由黑灰布囊装套的竹简,长呼口气:“找到了。”

  拍拍布囊上所积厚厚的灰尘,他扶着腰站起来,慢慢走过来,将书简递给子青,道:“这是《阴阳十一脉灸经》的第一册,你先拿回去看,木偶也抱回去,勤加练习,有什么地方不懂再来问我便是。”

  “诺。”

  子青恭敬接过书简。

  因四下无人,她犹豫片刻,谨慎问道:“您,认得我爹爹?”

  刑医长顺手蓬蓬拍着头发上的灰,边点头道:“当然认得,还熟得很。”

  “那您知道、知道我是……”

  “你是个女娃娃,我当然知道。”刑医长忆起往事,笑得很开心,“你娘难产,亏得有我在。我当时还骗你爹爹说你是男娃,你爹爹热心地要替你把尿,一打开襁褓……哈哈哈……我现在都记得他那呆样,哈哈哈!”

  子青深施一礼,道:“多谢医长没有拆穿,此恩子青铭记在心。”

  “我才不说呢。”刑医长撇嘴道,“霍娃娃口气大得很,说什么甭管匈奴人、汉人,能打仗就行。我看,甭管男娃、女娃,能打仗就行。你虽不该来,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也走不了,就且混下去吧。想想将来有一日,霍娃娃突然发现你原来是个女娃娃,哈哈哈,说不定模样和你爹爹差不多,哈哈哈……”

  他径顾自娱自乐,只把子青听得额角冒汗。

  “还是莫有这么一日的好。”她无奈道,再朝刑医长深施一礼,“多谢医长,卑职告退。”

  刑医长犹自笑得开怀,不在意地颔首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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