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色狮
她平素极温和,但一旦坚持某件事情,便是十头牛也拽不回来。易烨暗叹口气,又道:“剩下的衣服和靴子,你总是该穿吧?摆着也是浪费。”
“我不需要。”子青仍是道,抬眼见易烨脸色不善,便好言解释道,“这样也可以少折些钱两。”
易烨翻了个白眼,着实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虎威营,秋风萧索。
霍去病慢悠悠地在校场中踱步,看着士卒操练。士卒们两两之间以长戟、矛、铩对抗,因怕误伤,兵器刀刃都裹上粗布扎捆结实。
不远处一士卒手持长戟,势气磅礴,逼得对手在地上打了好几滚……霍去病心中咯噔一下,乍然想起那日雨夜中的一幕——
绛红少年手持短铩,雨水倾泻而下,衬得面似雪目似星。她手腕轻抖,铩尖顺着长戟一路划下,溅出细线般的火光,差点废掉李敢的四根手指。
墨家任侠尚武,身为墨者后人,难怪他有那么好的身手,一点都不亚于李敢。
少年身上那种与年纪极不相符的气质,也因为他是墨者后人的关系么?霍去病微颦起眉,秦鼎的坟自眼前飞快一掠而过……
“将军。”
赵破奴声音骤然在身后响起,打断他的思绪。
霍去病微皱起眉,掏掏耳朵,转头没好气地看向赵破奴。
赵破奴笑得一脸春光灿烂,才道:“将军,卫大将军来了!正在营门口等着您。”
“舅父来了!”
霍去病又惊又喜,也不管是谁的马,快步跃上最近的马匹,一路就朝营门口飞驰过去,赵破奴紧随其后。
营门口静静停着一辆黑缯盖偏幰輂车,除了车夫以外,并不见其他随从奴仆。霍去病跃下马匹,朝輂车笑唤道:“舅父!舅父!”
军中识得卫青的人甚多,他因不喜张扬,故而虽然已到军营,生怕引起士卒喧哗,故而一直呆在车中,听到霍去病唤他,方才自车上下来,瞥一眼霍去病,极力淡淡道:“你娘说你在外头野了大半年,也不回去一趟,她心里头不踏实,让我来瞧瞧你。”
看舅父还硬端着架子,霍去病长臂一伸,笑着搂上他的肩膀,挪揄道:“是我娘心里不踏实,还是您心里不踏实?”
“你这猴崽子,你的兵都看着呢。现下你是骠骑将军,就该有点将军的样子!”卫青把肩头的猴爪子打掉,习惯性地训导霍去病。
霍去病眼一扫,果然连赵破奴在内,守营门的士卒都看着这儿,个个憋着笑。他重重咳了一声,神情虽是无所谓状,却低首附耳朝卫青道:“舅父,在他们面前您就别再唤我猴崽子,我丢不起这人!”
卫青笑哼了一声,抬眼细细打量自己这个亲外甥,大半年不见他愈发黑瘦,眉宇间英气勃发,且多了几分沉稳,少了些许轻狂,确是长大了。卫青名分上虽是霍去病的舅父,但实际上便如同霍去病的父亲一般,自霍去病幼年他便受姐姐卫少儿所托,对霍去病悉心教导,骑马射箭无一不是他亲自授受。两人名为舅甥,实则情如父子,卫青此番前来,便是他不知霍去病在此处练兵究竟状况如何,着实放不心来,便是顶着被刘彻疑心的风险也要亲自来看一看。
“对了,眼看就要入冬,你娘也不知你回不回去,托我带了好些东西过来,都在车上呢。你让人都卸下来吧。”
闻言,霍去病朝一直在旁待命的赵破奴努了努下巴,后者立时领命,招手唤了几名士卒到车上去搬东西。
一件件大包裹搬走后,另还有一个错金银带流铜簋形小鼎,卫青亲自到车上拿了下来,无奈道:“这里头是鹿肉鲍鱼笋白羹。”
霍去病呆愣住。
“你娘非要煮,逼着我给你带过来,说是你就爱吃这个。”卫青把小鼎交给赵破奴,继续道,“因为怕坏,不得已,多放了好几倍的盐,就和腌出来的差不多了。”
霍去病连连皱眉,嫌弃道:“那还怎么吃?”
卫青也甚烦恼,道:“就着米粥吃,应该还可以。”
“我娘也真是的,送什么不好送这个来,我在这里哪里就缺一口吃的了。”霍去病直摇头。
“还说,大半年都不回去,一点消息也没有,军务就那么繁忙?”
“我有写信回去啊,每个月都写。”
卫青愈发没好气,道:“你那也能叫信,每封信都一个样,安好勿念,遥祝康健,连落款在内都不超过十二个字。”
霍去病摊手,样子看上去比卫青还无奈,道:“不然我该写什么,总不能写军务吧。”
卫青长叹口气,想伸手去摸摸他的头,想着是在军营门口,硬是忍住了,叹道:“大概得等你为人父母的那日,你才会懂……”
霍去病不耐这些婆婆妈妈儿女情长的事,边领着卫青往营里走,边岔开话题,笑道:“您可是咱们大汉朝的大将军,您也来指点指点,瞧瞧我练兵如何?”
“我一路没下过车,你且让我歇歇。”卫青笑笑回绝。他此番私往去病军中来,圣上必然不悦,若还在去病军中指手画脚,恐怕圣上的不悦就不会是一点点。
“那就到我大帐去歇歇。”
霍去病转头又给赵破奴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往庖厨而去,吩咐准备吃食。
进了大帐之中,霍去病先张罗着把自己平日坐的狼皮褥子给卫青铺上。卫青也不理会,自踱步到巨大的羊皮地图前……与此一样的地图卫青自然也有,弯弯曲曲的墨迹他看得烂熟于胸,梦里时常他就在这片大漠疆场之上飘飘沉沉。
“陛下要你比匈奴人更快,你想好怎么打了吗?”卫青眉头皱着,手指在陇西郡划了两个圈。
霍去病点头笑道:“想过,不过始终想不出最好的。”
“何谓最好?”
“上回我率八百人,斩匈奴两千余人,未损一兵一卒。”霍去病抬头挑眉,故意与舅父玩笑道,“这次若伤一人,便算不得最好。”
卫青听罢,笑着直摇头:“你这个冠军侯还当出名堂来了,哪来那么多的讲究,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本来就是与舅父顽笑,霍去病哈哈大笑,起身行至卫青身旁,也看向羊皮地图,手呼啦划了一下,飞快地自祁连山绕了一圈,不甚满意道:“匈奴主力陛下不许我去招惹,我还能去哪,只能去找右贤王部。”
听到他领圣命不能寻匈奴主力,卫青这才稍稍安心,去病毕竟是头遭带兵,若让他去和伊稚斜硬碰,着实有些冒险,想来陛下也是有所顾忌。“右贤王部”——他的目光自陇西郡起一路往祁连山寻过去,这一路、这一路……
“这一路可不好打。”他道,“从乌鞘岭过去,胭脂山、合黎山、羌谷水,大大小小有七八个匈奴部落在这带,彼此守望,若是孤军深入,极易被他们反包抄。”
“自然是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霍去病不在意笑道,“我想过了,粮草辎重一概不带,这样骑兵才能够快!”
卫青吃了一惊,他早知去病骨子里胆大妄为,却不知这孩子竟会说出这等话来。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是古来兵书再三叮嘱之事,你……你怎么能不带粮草辎重,一味求快?”
“只有够快,才能打得他们措手不及,若是带上粮草辎重,那就真的只有被围歼的份。”霍去病耸耸肩。
卫青无法理解地盯着他:“不带粮草,你们吃什么?”
“匈奴人那里肯定有吃的。”霍去病轻松一笑,捏捏卫青肩膀,想让舅父放松下来,“羊肉、牛肉他们都有,我何必费劲去带。对了,舅父,晚上我让高不识来烤羊肉给你吃,这匈奴人烤的羊肉跟咱们吃得味道就是不一样。”
似乎闻到羊肉的膻味,卫青没好气地挥手赶开:“得、得、得,赵信没叛变那会儿,我吃得不比你少。晚上我也不能待你这里,待会就得走了。”
39第十五章舅父(中)
“那怎么行,舅父难得来一趟,怎么也得住两、三日。再说,您还没看过我怎么练那帮小子?”霍去病凑过去,附耳得意道,“服服帖帖的,可不比您那会儿差,真的!”
被他弄得耳朵直痒痒,卫青躲开,拿手掏了掏,皱眉道:“治军一定要严,但也须情理兼顾。我听闻你这次还造册替受灾将士寻找家人,这事倒是做得妥当。如何?是不是有人闹事?”
“闹,怎得不闹,打得鼻青脸肿的还硬要回家去。”霍去病想起此事也是头疼,“虽说已经此事已经托了大司农,可直到现下,找到的还不到册中一半。肯北上屯田也不多,这些人,宁可在家乡等着饿死,也不肯挪一挪。”他所能做的实在有限,而这部分有限都无法尽如人意。
看着外甥皱紧的眉头,卫青伸手重重按了按他肩膀,有放心有欣慰:去病毕竟还是长大了,懂得体恤士卒下情,如此带兵之道,方才能得士卒的生死相随。
“我得走了!”卫青起身。
“这么快?!”
“还想到镇上去看个人。”
“谁?”
卫青略一思量,转头望向霍去病:“得闲的话,就换身衣袍,随我走一趟,如何?”
“舅父开口,那里有不得闲的道理。”
霍去病笑道,果然到屏风后卸甲更衣,换了件玄色禅衣。
两人往帐外走时,正碰上赵破奴领着端各色吃食的军士进来,看霍去病衣着便知要出营去,忙道:“将军、大将军,又出去,要不先用点,这有庖厨刚蒸好的枣泥糕,新鲜打下来的大枣子……”
“甜腻腻的,便宜你了。”
霍去病顺手拽着赵破奴转了个圈,让他带着军士返回去。
两人打马出营,一路西行。
“舅父,到底是谁?”
终究是年轻,好奇心重,眼看已快到镇上,霍去病按捺不住又问道。
卫青倒也不欲吊他胃口,淡淡道:“此人你也曾经见过,只是不知你可否还记得。”
“我见过?谁?”
“四年前,我麾下曾有一人,相貌不奇,双手却善舞长铩,屡立战功……”
未等卫青将话说完,霍去病已经想起来,喜道:“骈宇骞!他还曾救过舅父呢。”
“不错,就是骈宇骞。”说起这个人名,卫青口中却有几分苦涩。
冠军侯又开始打算盘,喜滋滋问道:“他也在陇西?”
“嗯,他……”卫青顿了片刻,才道,“他被匈奴人废了一只手,脚也瘸了,我本欲招他在府上谋个差事,可他执意不肯,宁可留个陇西郡做个平头百姓。”
“手废了?!”
霍去病一呆,他还是在十五、六岁远远见过骈宇骞一次,只记得此人将双铩舞得虎虎生风,勇不可当,何曾想到今日已是英雄不在。
说话间,已到了镇上,霍去病牵马跟在卫青后头,拐进一条小巷。看着卫青去叩一扇老旧的木门,他静静而立,隐约可听见墙内有妇人责骂孩子的叱喝之声,微微皱了皱眉头。
半晌,木门才打开,尚未见人,一条大黄狗龇牙咧嘴地率先扑出来,饶得是卫青,也连退数步。
见此恶犬,霍去病手腕一抖,袖中匕首已隐在手中,被卫青制止住,方才罢了。
“回来、回来……”一妇人将黄狗唤回,探头不甚友善地打量着卫青与霍去病,“是你们敲门?”
“是。”卫青和颜悦色地有礼道,“请问骈宇骞可在家否?”
“寻他做什么?”妇人不客气地问道。
“故友,叙旧。”
妇人生的一双厉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二人,倒像是他们是什么宵小之辈。霍去病耐心有限,见这妇人对舅父如此无礼,便欲发作……
忽得里间传来陶碗被打破的声响,继而伴随着孩童嚎啕大哭之声,妇人再顾不得他们,掉头就急急冲回屋里。
“你个败家子!败家子!就知道糟蹋……”
孩童尚在大哭,又添上妇人打骂之声,着实好不热闹。
卫青与霍去病对视一眼,霍去病已经率先跨步进了小院,卫青只得跟在他身后。
小院东一块西一块地种了些当季蔬菜,大概是刚施过肥,弥漫着一股让人不适的臭味。堂屋内,那妇人拽着孩子打,大黄狗摇着尾巴就地上的小米稀粥舔得正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