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色狮
子青依命过去,端起茶碗,浅饮一口。
“如何?”他问。
“能喝。”子青道。
霍去病忍不住摇头微笑,问道:“在你眼中,只有能喝和不能喝么?我是问你这茶味道如何?”
“有点苦涩。”子青如实道。
霍去病看着茶碗,淡淡道:“饮茶其实是在品煮茶之人的心境,若煮茶之人满心欢喜,茶汤自然甘甜;煮茶的人不快活,茶汤也会苦涩。”
子青怔了片刻,问道:“将军可是有什么心事?”
霍去病不答,只一扬手,便把茶碗中的茶汤尽数都泼掉,起身问她道:“你可愿随我去一处地方?”按理说,他身为骠骑将军,要属下随行只需下命令即可,何须开口相询,此时这般问来,却是不合常理。
子青点头:“卑职愿往。”
“你就不问问,要往何处去?”
“但凭将军吩咐。”
“好,你速去换套寻常百姓衣袍,牵上雪点雕到东营口等着。”
“诺。”
子青领命,速速回帐换过衣袍,去马厩牵了雪点雕出来,到东营口时发现霍去病也已换过一袭普通衣袍,正牵着玄马已在不耐烦地等候。一名军士抱着水囊干粮快步跑过来,分别替他们装入马鞍袋中。
此时天已蒙蒙亮,两人两骑疾驰出军营。玄马与雪点雕皆是日行八百的神驹,称得上是千里挑一,只听得风声自耳边呼呼刮过,周遭树木似都连成线般。一路上将军皆一言不发,只是赶路,子青紧紧跟着他,像这般马不停蹄地行了半日,方才见将军缓下马来,继而勒缰下马。
马儿牵到旁边林中歇息饮水,他们也随意用些干粮。
子青靠树坐着,安静地嚼着面饼,抬头眯眼瞧了瞧日头方向,粗略判断出他们这是向东而行,只是仍旧不知是往何处而去。
吃罢一个面饼,霍去病抬眼瞥她,顺手又丢了块石子过去,笑道:“你怎这等沉得住气,到现在都不问问我们去何处?若换做赵破奴,此时我耳朵早已长出重茧来。”
“到了自然便知道,卑职不必多此一举。”子青答道。
“……我几日前听说,这里附近有个贩人的黑市,像你这般细皮嫩肉的少年甚是吃香,也不知能卖几个钱,今日我便是想带你去问问。”霍去病慢悠悠道。
子青低头一笑:“将军怎会生得是那种人呢,莫耍弄我。”
霍去病也是一笑:“你就这般信我?”
“因为将军是将军呀。”
子青也不管这是句缠头缠脑的话,一副原该如此的模样。
霍去病听罢,沉默片刻,忽淡淡道:“当年,你爹爹也是这般信李广么?”
过了半晌,她才黯然道:“想来,应也是吧。”
“你就不怕,我也作出像李广那般事情么?”
只这一句,将子青定在当地,霍去病忽觉得自己太过残忍,何苦要如此逼问他,只是又禁不住得想知道他的答案。
良久之后,子青低低道:“怕的。”
“那你为何还要信我?”他紧紧地盯住她。
“就是想,想去相信。”子青沉默片刻,道,“就像摔倒许多次,还是想要站起来接着走下去,总不能一辈子都爬着吧。”
他望向她。
初夏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少年身上,化成一个个圆圆的光斑,风过时,光斑在身上跳跃。少年低垂着头,静静不语,发间眉梢,无不晶莹闪耀
“他是女人我也喜欢,是男人我也喜欢,总之是他就行!”——无端地,他脑中响起大漠之中阿曼对着子青所说的那句话,当时的他只觉荒唐可笑,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那是因为阿曼几乎是在第一眼就看出子青的稀世可贵。
这个少年,善良地让人心疼,执着地让人怜惜。
幸而,此时他就在自己身旁。
霍去病出了一会儿神,才猛得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心绪顿时有些混乱,忙收敛心神,将杂念抛诸脑后,起身故意粗着嗓子道:“吃饱还不快起来,赶路要紧!”
子青闻言,忙起身收拾好干粮,便要去牵马。
“……再喝口水。”毕竟夏日炎炎,霍去病提醒她道。
子青便停步,又饮了一大口水,方才去牵马,便听见将军在身后道:
“我们要去平阳县。”
“平阳县?”
“我爹爹住在那里。”
足足赶了一日的路,饶得是马匹神骏,在日暮之前他们便到了平阳县。正逢上学堂放学,一群半大的孩童斜背着书袋嬉闹着自他们跟前经过,见他们是面生的外乡人,便忍不住多看几眼。
“请问小哥,霍家住在何处?”霍去病逮了个梳总角的孩童,蹲□问道。
孩童稚声稚气,一本正经问道:“你问的是哪个霍家?”
“在县主记室管文书的那位。”
孩童听罢,似懂非懂地想了一会儿,便朝不远处一位七、八岁模样的大孩童嚷道:“霍光,你爹爹是不是在主记室里管文书?”
霍光!
霍去病定睛望去,见那孩童也往这边望过来,眉目间竟有几分熟悉。
霍光抛下伙伴,朝他们跑过来,问道:“你们找我爹爹。”
“……不,不是……”霍去病看着自己的弟弟,瞧他衣袍上还沾着玩耍时沾上的泥点草屑,自然而然地伸手替他掸了掸。
“那你们找谁?”霍光问道。
霍去病笑了笑,岔开话题,道:“在下也想在此处开一处书馆,只是不知道你们在学堂里都学些什么?”
霍光打量了他一会儿,不答反问道:“先生想教什么?若还是闷死人的圣贤书,那可无趣得很。”
“圣贤书就一定闷死人么?”
霍去病大笑。
97第九章平阳县(二)
牵着两匹马,子青立在一旁看着这兄弟两人,眉目间确是有相似之处,但将军大概是更像他娘亲,五官清隽,霍光则浓眉大眼,相较之下,稍嫌粗粝。
霍光的目光落在霍去病腰间佩剑上,剑鞘上瑞云伏虎,铸功精细,一看便知不是市集所卖的寻常刀剑。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霍去病微微笑问道:“怎么,喜欢这剑?”
霍光连忙摇头,硬是收回目光,不肯流露出羡慕之意。
倒是有几分骨气,霍去病对他又多了几分喜爱,便故意笑道:“本来我与小哥投缘,便是送给你也无妨,可你年纪太小,又岂会用刀剑。”
“我怎得不会用,便是弓箭我也会用。”正是年少轻狂时,霍光岂容被人小觑。
霍去病故作不信,挑眉道:“你才多大,怎么可能还会弓箭?!小哥莫说狂语。”
“不骗你们,”霍光被激,急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拿弓箭,射与你看。”说罢返身便跑,一溜烟转过街角便不见了。
“他必是回家去取,将军,我们不过去么?”
本以为霍去病此番前来平阳县是来拜见爹爹的,此时瞧他并未跟上霍光,子青不由诧异。
明明知道父亲就在不远处,霍去病却有些踌躇起来,思量着此时便是见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难不成就进去叩个头,如此突兀,又会不会惊着霍家?
“将军……”子青探询地唤了一声。
霍去病回过神来,喟然叹道:“我怕这般冒然前往会惊着他们。”
“也是,该提前下个帖子才是。”子青同叹道,虽说是儿子来拜见父亲,但两人在官阶上天差地别,将军如此冒然进去,定会让霍府上下手忙脚乱。
“罢了,还是下次再说吧,回去让赵破奴先送些礼品过来稳妥。”霍去病道。
总觉得霍去病语气中带着些许如释重负,子青偷瞥了眼霍去病表情,虽然很快便收回目光,但仍是被他发觉了。
“看我作甚?”他挑眉。
子青微笑道:“怪道常言说近乡情怯,原来将军也会如此。”
霍去病哼了一声:“笑话,本将军面对数万敌军都未曾胆怯过,此时又怎么会有怯意。”
子青也不与他争辩,只垂目含笑不语,冷不丁被将军揪住了耳朵。
“怎得不说话了?”霍去病倒反过来逗弄她,揪着便不松手。
“将军说不是便不是,卑职无话可说。”
子青忙道,急着躲开,先将自己耳朵救下来是要紧事。
“当真无话可说?”
“当真,自然当真。”
好不容易待霍去病松了手,子青揉着耳根子,又烧又烫,不用看也知道定是红了一大片。
“怎得又红了?”霍去病似觉得好玩,笑道,“此番我可轻得很。”
子青也不知该做何解释。
“过来让我瞧瞧。”
霍去病还未说罢,便将她的头扳了过来,瞧耳根子处,自然而然地低头替她吹了吹……只这一吹,气息萦绕在耳畔脖颈处,子青只觉得身上一阵酥软,前所未有怪异之极,慌忙躲开来。
幸而此时不远处霍光举着张小木弓快步跑过来,霍去病方才未再逗她,转了身去看霍光。
“瞧!这是我的弓,我能用它射中十步远的树。”霍光朝霍去病得意道,“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射给你看。”
霍去病兴致勃勃地择了一株树,朝霍光打了个手势。
霍光摆了个有模有样的姿势,双腿站定,看得出是经人指导过,非是自己乱来的野路子。他搭上箭,又憋足了气力拉开弓,嗖的一声,小羽箭飞出去,果然射在霍去病所指定的那株树的树干上。
击了下掌算是赞叹,霍去病转头去问子青:“你在他这年纪时,比他如何?”
子青笑了笑道:“不及。”
霍去倒知子青谦逊,定不是实话,多睇了她一眼,便朝霍光走过去,道:“你的背挺得再直些,便是二十步也不在话下。”
说着,已行至霍光身畔,取了箭替他搭在弓上,一手顶在他腰处,一手把住握弓的手,待弓似满月,轻声道:“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