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色狮
这不像塞外大漠,倒像是烟雨江南,她翻下马来,使劲揉了揉眼睛:“这是幻像么?阿曼,你也看见了?”
“看见了!”见她站不稳,阿曼半揽半扶住她,笑道,“是真的,我们找到海子了。”
“我赶快把他们都叫过来,到树荫躺会就都能缓过来了。”子青喜道。站着沙丘顶上,朝着缔素等人的方向连喊带比划,可怜嗓子干得冒烟,嚷出来的声音都是哑的。
好在比划的意思简单明了,都看得懂,知道是已寻到水源,皆欢喜不已。
待子青回首,准备往湖泊行去,听见阿曼低低道:
“有人!”
子青一怔,深闭下双目,定定心神,再睁眼望去——远处树荫下隐隐能看见马匹嚼草。
匈奴人?还是沙盗?又或者是商旅?
104第十章二战河西(五)
两人牵着马,往湖泊走过去,脚步缓步,弯刀匕首各自掩在袖中,戒备着前方在绿荫下的人。
与此同时,对方也在注视着他们,绛红军袍将他们汉军身份表露无疑,但对方并未流露出什么敌意。
行至相隔约还有十丈远时,阿曼眼瞳紧缩,骤然刹住脚步——西域的马鞍与中原不同,而他所看见的马鞍,从做工到绣纹,皆出自于楼兰王宫。
子青心中一凛,低低问道:“怎么了?”
阿曼却不说话,缓缓拉下面巾,静静地立着,双目定定盯住对方,面沉如水。
对方自树荫下出来,为首是个长着一把花白胡子,皱纹沟沟壑壑的老者,眯着眼睛看他们,很快把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阿曼脸上,直至辨出的那瞬……
子青诧异地看着老者朝他们跌跌撞撞地踉跄奔来,他身旁有人想伸手扶他,他却根本置之不理,口中呼号着,一脸的悲喜交加。
她听不懂他说的话,是楼兰语么?
“阿曼,他……”
阿曼略略敛起眉宇间的冷峻,侧头朝她笑了笑,道:“不必担心,这些人我都认得,我会把他们都打发了。”
虽听他如此说,但子青仍是不敢松懈,仍是攥紧匕首,以备应对突发状况。
不一会儿,白须老者已然到了跟前,已是泪流满面,竟然就地匍匐下去,虔诚地去亲吻阿曼的鞋子。此情此景把子青骇了一跳,再看跟在老者身后的那些人,皆匍匐在沙地上,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阿曼冷然而立,由着老者与众人行此楼兰大礼,目光凛冽,压根就没把此举当回事,冷冷哼了一声,拔腿就走……子青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人又乌拉乌拉地追着阿曼过去,直追到一株高大棕榈树下,仍像方才那般,照样匍匐在阿曼脚下。
似乎极为不耐,阿曼说了句什么,老者一行人方从地上爬起来,立在他跟前,神态始终谦卑恭敬。阿曼问一句,他答一句,两者间用楼兰语交谈起来。
听不懂楼兰语,光靠看神情子青也猜测不出原委,但他们如此谦卑,想来不至于伤害阿曼。由着雪点雕自去饮水啃草,她缓步走到近处的树荫下歇息,时不时望一眼阿曼。
刚开始他们谈得还算和缓,渐渐似乎为了什么事情争执不下。
老者似在连连恳求,说着说着又朝阿曼跪了下来。阿曼始终一脸冰冷,根本不为所动,斩钉截铁地扔下几句话,在先行军其余人到达湖泊之前,回到子青身边。
眼看劝说无效,老者也实在没有办法,一来不敢违抗阿曼的意思,二来不想与汉军有纠葛,一行人并马匹全都避地远远的。
缔素被众人自马上抬下来,放在阴凉处,有士卒取了水给他擦了擦上半截身子,凉风一吹,暑热便已去了大半,人也算缓了过来。其余众人各自三三两两在树荫下歇息,虽有人看见楼兰老者一行人,但以为是沙漠牧民,并不以为异,也没那些多余气力去寻他们的麻烦。见状,子青放下心来,展目见阿曼独自一人僻在稍远处,正望着湖水出神。
她走过去,递上水囊,道:“刚汲的水,这湖的水是甜的,你尝尝。”
阿曼接过喝了几口,往老者方向努努嘴,朝子青轻松笑道:“他们歇过正午这会儿,在大军到达之间就会离开这里。”
子青疑惑问道:“他们是来寻你回楼兰的么?”
“嗯。”阿曼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那个老头,就是你方才看见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老头。你知不知道,当年我好不容易回到楼兰,就是他苦劝我父王将我遣回匈奴。今时今日,他满大漠转悠着苦苦来寻我,也不知可否想过当年。”他脸上带着笑讲述着,事不关己般风轻云淡。
“你叔父……”子青不知该怎么问。
知道她在想何事,阿曼答得倒是干脆:“还没死,不过估计也快了,要不然也不会让这老头出来寻我。”
“……他是在求你跟他们走么?”子青犹豫片刻,仍是问道。
阿曼转了头去看湖面上一掠而过的白鸟,佯作没听见她的话,用手指着,笑道:“快看!它刚抓了条鱼!”
子青向来是不愿勉强他人的,见他不答,也能料到七八分。
“阿曼,你……”
阿曼头都未回,骤然问道:“青儿,你想好了么?”
子青呆了呆,待明白他问的是何事时候,望着他的背影,陷入一片茫茫然中。
没有听到回答,阿曼低首苦涩笑了笑,道:“……所以别劝我,让我在你身边再多呆几日吧。”
风自湖面上卷过,带着水汽朝他们扑过来。
衣袍在风中烈烈摆动。
眼前的背影是如此孤单寂寥,映在眼中,子青内心深处隐隐生疼。
墨家曾有过那么多位先辈助弱小国家抵御强敌,自己虽然远没有先辈过人才能,但也应该尽全力去帮助他,最起码,能让阿曼不至于如此孤独。
“我跟你去。”子青乍然道。
话音刚落,阿曼迅速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当真?”
子青点头。
他面上先是喜悦,紧接着又转为忧伤,定定注视着她,问道:“若将来有一日,你怨我怎么办?”
“怎么会?”
阿曼涩然苦笑,声音低得近乎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是可怜我,才愿意跟我走。这般背井离乡,又是随我留在无趣憋闷的楼兰宫城之内,你终有一日会后悔的。”他抬起头来,“将来若有一日你想走,我便送你走,再不会留你。只求你莫要怨我,恨我。”
“我不会,将来也不会。”
现下已下定决心,子青内心纵有对汉廷的不舍,但至少不再纠结,脑中考虑的便是其他事情,与阿曼商量道:“此番随霍将军出征,我断不能中途弃他离去,你可先回楼兰,待汉军班师回朝之时,我便去楼兰寻你,如何?”
“我同你一块留下。”阿曼道。
子青误以为他担心自己不会去楼兰,便道:“……你放心,我自会信守承诺。”
阿曼微笑道:“知你素来千金一诺,我从未担心过这个,只是打仗毕竟凶险,经过上次一役,我若不在你身旁,我怎能安心。”
“……”
子青说不出话来。
105第十章二战河西(六)
遣人回报之后,近黄昏时,霍去病率领汉军到达了湖边,此时楼兰老者一行人果然已经离去。大军在湖畔休整,人马皆稍作歇息,补充了水源。子青向将军简短禀报,自是隐去了楼兰老者之事,将军确定接下来的方向,仍是命他们先行一步。
才整装待发,子青忽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哗然,有哨探急急来报霍去病。再等得一会儿,楼兰老者一行人被五花大绑地押送到霍去病跟前。
阿曼眉头皱起,低低咒骂了几句,他本已经上马准备随子青出发,现下不得不翻身下马,朝霍去病那边快步走过去。
子青忙跟上。
“这帮楼兰人在远处鬼鬼祟祟的,我怀疑他们是匈奴人的探子!”一名探哨向霍去病禀道。
霍去病上上下下打量着楼兰老者,淡淡问道:“会汉话么?”
“会,会。”楼兰老者忙答道,“将军饶命,我们就是过路的,想来湖边歇息,可看汉军在这里,所以没敢过来,就远远地躲着,想到汉军走了再来。”
“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眼角余光已经看见朝这边行过来的阿曼,霍去病问得漫不经心。
“从汉廷来,现下回楼兰去。”
“自汉廷回楼兰,”霍去病眉毛微挑,“走到这里?!你们似乎在绕远路。”
“是,原该从皋兰山走,经祁连山,可听说汉匈常交战,那里不太平。我们是做玉石生意的,一次损失就会倾家荡产,实在不敢冒险。”老者对答如流。
阿曼已到近处,双手抱胸,饶有兴致地听着老者胡扯。
“玉石生意……”霍去病转向赵破奴,手一伸,“把你定亲的那块玉佩拿出来,给他瞧瞧。”
四月间才定下亲事,玉佩还是女家特别送过来的,赵破奴自是有点舍不得:“那是我的,再说我……没带身上。”
霍去病也不与他废话,直接上前往他怀里掏摸,弄得赵破奴连连后退,伸手阻止他:“我自己拿、自己拿。”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掏摸出一块蝶形白玉,盈盈湖光反射下,晶莹剔透。
“这玉的品相如何?说说。”霍去病问老者。
老者持在手中端详,片刻后,勉强笑道:“是块好玉,品相上乘。”
闻言,阿曼翻了个白眼,继续等着看笑话。
“此玉出自何地?玉质如何?色泽如何?”霍去病慢条斯理地接着问,“雕功又如何?”
“这个……”老者语塞。
直到此时,阿曼方才走上前来,轻叹口气朝霍去病道:“将军,卑职有事要禀报。”
瞥了他一眼,霍去病似早就料到他要说的是什么,将玉佩还给赵破奴,挥手让左右退下,这才示意阿曼说话。
“他们,是来寻我的。”阿曼语气颇为无奈,“我已经让他们走了,想来是走得不够远,让哨探误以为是匈奴探子。”他不得不替他们开脱罪名。
霍去病微微一笑:“不是走得不够远,而是他们本来就想跟着你。”
阿曼苦笑,无言以对。
“他们这么跟着,也不是法子,你有什么打算?”霍去病懒懒往树身上一靠,似乎不经意地望了一眼稍远处的子青,“怎么,舍不得走?”
阿曼也望了一眼子青,迟疑片刻,并不想告诉霍去病关于子青的决定,只笑道:“既是出征,现下连匈奴人影子都未见着就走未免太可惜了,我怎么也得等到赢了匈奴人再走不迟。”
霍去病自是不信他的话,心中只道他是舍不得子青,低首笑了笑道:“那也由得你。只是你须得把他们打发干净,下次再被哨探发觉,可别怪我……”他用手在脖子轻轻一划。
“我明白,我会让他们立即回楼兰去。”阿曼用脚轻踢几下地上跪着的楼兰人,微恼道,“还不快谢过霍将军。”
以老者为首,众人皆齐声称谢。
霍去病似笑非笑道:“我倒不用他们来谢,你记着欠我份人情就行。” 说罢,他招手让人来给他们松绑。
阿曼用楼兰语低低吩咐了老者一番,其间老者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向子青方向,随即连连点头,率众人离开。
看在眼中,霍去病隐隐察觉到子青与此事也有关系,待再往深处去想,心中骤然不适起来。
沙漠中的夜色极美,苍茫穹庐,布满璀璨的星子,触手可得一般。只是比起白日时,风由灼热变得冰冷,自身侧刮过,小细针般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