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似眠
薛家几人同桌的也大都是有爵之家的小姐,有两个是薛定瑜刚刚认识的,几人正热络地小声聊着天,她好像很钦佩其中一个颇见过几分世面的周小姐,看着对方时眼睛里闪烁的光就和不久前她和含章说话时一样。
含章不由有些好笑,小姑娘果然就是如此善变,但凡遇到一个和自己不一样的女子便忍不住要去亲近喜欢,等到熟悉没有了神秘感便会觉得褪去了光环,没有新意。好比小孩儿玩的绢人,总是新的漂亮的更受喜欢。
那位周小姐仪态端庄,架子却摆得颇高,知道了含章的庶女身份后便眼一沉瞥向一边,毫无结交的意愿,薛定瑜不免有些疑惑,王欣辰拉了拉她,悄悄附在耳边说了几句,薛定瑜这才注意到满桌的贵女里竟再没有一个庶女出身,原先被忽略掉的事情渐渐浮上心头,原来自己这位见多识广、颇有几分不凡的新姐姐和家里的定珍定珠却是一样的身份,本就是低人一等的存在,却偏生摆出那样冷漠的傲慢架子来拒绝自己的示好,薛定瑜突然觉得自己被侮辱了,于是她嘴一抿,白了含章一眼。含章看在眼里,豪不以为意。
不多久人都到齐了,寿宁长公主也姗姗而来,她是个年过半百的雍容贵妇,眉目温煦,举手投足却不掩端庄威严,一身明紫色锦绣华服,鬓边还应景地还插了一串金黄木樨花。待长公主与众人说笑寒暄几句,落了座,婢女们便开始上菜,含章仔细看了看周围,并未曾发现李娘子和世子夫人的踪影,只怕是已经走了吧。
随着公主举筷,众人也跟着提筷就箸,含章脑中仍回想着李娘子的形象,尤其是提到世子夫人时那一闪而过的欣慰和满足,满是亲密的柔情暖意,含章从小到大,除了陪伴过自己短短几年的沈嬷嬷,再未受过年长女性的关怀,她不由有些羡慕那位红衣似火的世子夫人,在这个世间,一个已嫁女子能这样潇洒恣意、率性而为,必然是着有长辈和丈夫的全心呵护和包容。
这样的世子夫人和李娘子,实在可敬可爱,若说与心头猜想之事相关,却是她不愿意相信的。
她心里有事,不免有些怅然若失,饭毕在偏厅用茶时也仍深思恍惚,薛定琬皱眉看了看,便让她出去散散再回来。
木樨堂外正是一脉活水,不远处架着曲折小桥,含章立在水边遥望对岸,樱草指着那人多处道:“二小姐,那里正在玩投壶呢,咱们也去看看吧。”含章却是看见那株高大桂树,似乎是纯白的银桂,远远望去,花朵雪糯一片,迎风而来地香气也是清远悠长,使人心旷神怡,她点点头:“也好。”话音刚落,却感到身边人陡然一僵。
她略带疑惑地看去,樱草一脸不自然,虽极力掩饰,眼中仍是闪过焦急惊慌,似乎含章所说的话并没有符合她的期望。
以自己惯常不爱热闹的性子来说,此时往人少处去才是合乎常理的选择,一念转过,电光火石间,含章心里雪洞般清晰明了起来,樱兰意外的摔倒,来时马车上薛定琬的话,陆湘意味深长的笑,贵妇们犹如审视货物般挑剔轻蔑的眼神,似乎已经隐隐指向了一个她意料之中的结果,自己只是别人试图玩弄于股掌间的对象,而樱草,不过是这个局里的其中一粒棋子罢了。
尽管早有准备,可事到临头,脑中薛侯爷的身影一闪而过,心里还是有些微酸涩,虽然如清风拂水面一般极轻极淡,但终究还是难过了,不过,这是最后一次。
含章眼波微动,倏尔一笑,道:“算了,人太多,不如我们去那边吧。”她手一指,正是顺着流水掩映在花柳丛中一条静谧安详的石子小道。
樱草眉间一松,笑得特别甜蜜谄媚:“是呀,那里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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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背影 ...
含章手笼在袖子里,走得极慢,石子小道很窄,路边垂下的细长垂柳不时拂过她的手臂肩头,樱草很是殷勤地用手替她挡开了。不远处盛开着大片大片的艳丽菊花,五色斑斓,吐出万缕千丝,空气中也弥漫着微苦的菊花芬芳,这一带已经看不到桂花树了,想必已经出了木樨园的范围,却不知是公主府的哪一处,含章无心猜测,只静静观察着樱草的动静。
樱草毕恭毕敬地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眼睛却偷偷四处乱看,似乎有些心焦地在找什么,猛然看到一个地方,先是眯眼凝神细看,继而大松一口气般暗喜,含章了然,顺着她视线那一点瞥了一眼,却隐约看见一片蓝色袍角一闪而过。
两人如今已走到石子小路的尽头,绕过一座高大假山,眼前道路豁然开朗,水流在此处积成一个小小池塘,上头压着一座长条形宽阔亭子,一座小拱桥架在亭边,连着对面几间宽敞轩丽的屋舍,一列的高屋青瓦,比起木樨园中房屋大气中仍有几分秀丽风致,那眼前这一片则完全是大开大合的风格,颜色也典雅厚重了许多,透着逸然的书卷气。含章心下明了这只怕是公主府里的内书房了,能来此处的应是公主府的亲眷好友,那袍角闪过的地方恰是在亭子边假山尽头,想来是个在此处歇息赏景的男客。
樱草眼睛已经亮了,隐约透热切光芒,伸手就要去拉含章的袖子,她举止动作都尽量隐蔽,偏巧含章目光锐利,一丝一毫都不曾被看漏,眼见那只手就要挨到自己袖边,含章眸一沉 ,五指一伸,迅如闪电卡住樱草的脖子就势推进旁边假山山洞。
樱草条件反射试图尖叫呼救的声音被卡在喉咙里,连一个破碎的音节也没有漏出,她两只眼睛闪过一丝疑惑后骤然瞪到极点,满是惊恐畏惧,染了红色凤仙花汁的红指甲青葱手就要去掰含章的手。含章冷笑一声,左手一抖,从没过指尖的长袖里闪出一道金光,一支细长金簪直直抵住樱草右眼,那冰凉尖锐的尖端似乎已经刺到她惊惧以极的眼珠。
“再动我就扎下去!”含章轻声威胁,却让人浑身僵硬,彻骨冰凉。樱草已经吓傻了,头紧紧往后贴在凹凸不平的假山石壁上,极端恐怖下连眼睛也忘了闭上,直直瞪着那近在眼前的金簪。
含章声音极深极冷,仿若万年不化的冰寒,散出阴冷的寒杀之气:“我现在放开你脖子上的手,但如果你乱动或是出声,我这簪子就会捅穿你的眼睛,直直刺进你的脑子里去,”她顿了顿,声音放柔,浅浅冷笑里似乎还矛盾地夹杂着引诱般的蛊惑,“你若是不信,或是觉得我不敢,不妨试一试。或者,你也可以等我体内的娇软散发作了再叫,也不迟。”
她怎么知道的?!樱草看着那双黑色里泛着血红的眼睛,被那仿若嗜血般甜蜜的残忍吓得浑身一哆嗦,大脑一片空白,连含章的手离开她的脖子都没有察觉到。
含章看着她的表现,满意地点了点头,略略后退,眼中那危险的光芒黯去,眼波忽动,突然命道:“脱下外衣。”樱草已经全身打着摆子,眼珠子也硬了,怎么都动不了,含章嗤笑一声,伸手去剥她外裳,然后撤了簪子,脱下自己外衣扔到她身上“穿!”
樱草终于有了些活气,满头大汗,抖抖索索地穿上了含章那件缃色织锦撒金线牡丹的耀眼褙子。
待她抖着手穿好,含章已经穿好了她的天青色短襦,正抱着手打量自己,那面上的神色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好似菜市场里的人打量笼子里的活鸡活鸭一般,似乎就想着怎么拔毛破腹,掏肠去胆,樱草心惊胆颤,突然想起樱兰曾经的告诫:“二小姐是个绝不能得罪的人,她和所有小姐都不一样。”她突然极端后悔为了两百两银子和提升为一等大丫鬟的待遇而应下大小姐所吩咐的事。
正想到这里,突然含章手一动,仍旧是一道金光,樱草心提到嗓子眼,瞬间已是万念俱灰——却只觉头上一紧,“赏你了。”
那只刚刚还抵在自己眼睛上的簪子如今插在了自己发间,含章手下不停,将头上的金簪、凤钗都取下来安在樱草头上,这才点头:“行了。”
樱草头上顿时便如压了千斤巨石,心头却忽然生出一丝勇气,颤抖着嗫嚅:“二小姐……”含章却不多说,在她手肘上一扶一暗,使了个巧劲,樱草半边身子都麻了,登时痛得咬牙,含章却毫不怜香惜玉,半推半扶着缓慢出了山洞,再不曾说过一个字。
两人紧挨着走出了假山,往那长条亭子而去,远远看去,却是一个高挑的丫鬟紧紧扶着自己的主子,因为动作慢,倒也看不出两个人行动都不怎么利索。
樱草好容易熬到亭子里,又被含章抓着肩膀按坐在美人靠上,她此时早已完全明白二小姐已经洞穿了这个计划,如今这样换了衣服将计就计,只是这样一来,事后自己在大小姐那里只怕是不得善了了,她心中痛苦不堪,便没有看到假山另一侧木芙蓉花丛里走出一个蓝袍男子来。
那男子三十上下的年纪,一双细须眉,两只绿豆眼,眼下一片青黑,显是纵欲过多,半高的身材偏又有些驼背,便又矮了几分,这幅尊荣偏偏穿着一身料子极好的书生长衫,手里摇着泥金玉竹骨折扇,纸扇轻摇间自认颇为风流。
他缓缓走到亭边,两只不大的眼睛紧紧粘在樱草身上,看得她浑身好似毛虫在爬,麻痛未消之余,又添了恶心。偏生含章就在身边,她一字不敢多说,只好用眼神频频示意,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那男子与她灵犀未点,反以为这薛家小姐是在给自己抛媚眼,顿时心花怒放,正待上前与美人好生亲近亲近,忽听得含章喝道:“你是何人?此处是公主府,我家这位也是公主府贵客,竖子安敢无礼?!”
那男子哈哈一笑:“薛小姐不用娇羞,你也老大不小了,难道还要做一辈子老姑娘不成?今日来此不就是为了我俩相看相看?我无妇你未嫁,刚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本来听说这位小姐年届二十且是个残疾,心里还老大不愿意,只是因着她家世背景,又听说她性子柔顺好拿捏这才勉强同意相看,如今见了面,虽然算不得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但那一副娇柔腼腆的容貌下掩着一颗这么热情似火的心,纵然是个残疾也能将就了。
含章冷笑一声,道:“什么未婚未嫁,这婚嫁之事不是父母做主么,你今日这样私下冒犯我家小姐,难道经过了薛侯爷许可?”
樱草到底跟了她几日,从这声音里已经听出了极度的不快,心里恨不得立刻死了化成灰飘走,实在不敢再面对之后的局面,偏偏含章一只手便如如来佛的五指山,任谁也无法从她手下逃走。樱草心中一片灰寂,绝望地低下了头。
那男子见了,却更加笑得厉害,他啪一声合上扇子,对着低了头的樱草邪魅一笑:“你能来此见我,自然是有了长辈的允许,至于令尊,想来以我英王妃堂兄的身份,也不会辱没了你,薛侯爷定然不会拒绝。”他说着,已经绕到亭子一端入口处,“我家中虽然不是家财万贯,却也富贵有余,配你一个侯府庶女绰绰有余,你到了我家,便要待我那几个嫡子嫡女如亲生一般,至于那些小妾和庶子庶女,也不可太薄待了些。”
他口内絮絮叨叨着,已经进了亭子,眼看就要走过来,含章眼中寒芒闪过,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听见不远处某个地方嘭一声巨响,继而有人嘈杂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却是外院方向,隐约听到有不少人闻声往那边跑去,含章眼中闪过一丝暗色凝光,突然头一低,对樱草喝道:“快走!”
樱草还在发愣,含章手下一使劲,将她拉起来往另一端出口推,那蓝衣男子忙道:“诶?!薛小姐,别走呀。”说着,抬步就要追过来,含章唇边勾起一丝笑,脚下一个绊子,樱草尖叫着跌入了一旁的池水中,那蓝衣男子立时扑到池边,大叫:“快来人呀,有人落水了。”
一时,不少欲往外院去救火的婢女下人们被声音引来,好在水不深,众人齐心协力不过一顿饭功夫便将樱草救了起来。
待到薛定琬、陆湘等人赶来时,闲杂人等已经被遣散,只有若干婢女守在旁边,落水的缃衣女子浑身湿透缩在亭间美人靠上,身上半披了块小薄毯,发簪七零八落,头发不停滴着水,一身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年轻的身体曲线玲珑,尽然落入所有人眼中。
薛定琬一眼看到旁边正安抚佳人的蓝衣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口内却不客气地喝道:“你怎么擅自跑到这里来了,没得冲撞了贵人……”她无意间撇到站在旁边,正饶有兴味看着自己的含章,顿时噤了声,满眼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湿淋淋的女子,活像白日见了鬼。
陆湘自然也看了出来,她眼眸一沉:“这是怎么回事?”
那蓝衣男子嘿嘿笑着,绿豆眼眯成一条线,他打开扇子摇了摇,满是志得意满:“无妨无妨,薛小姐如此佳人,纵使被她唐突了亦是雅事一桩。表妹和王夫人且回去静候佳音,我明日就遣媒上门。咱们盛国公府和昌安侯府也是亲戚了。”
陆湘没有接话,薛定琬两只眼睛瞪在樱草身上,似乎要生吞活剥了她。樱草身上一抖,颤颤悠悠爬到地上跪下磕头如捣蒜:“大小姐……”
这一生大小姐便让四周顿时一片安静,那蓝衣男子一愣,继而狐疑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薛家二小姐?”他眉一皱,一片戾气看向薛定琬,“王夫人,这事你不解释一下吗?”
薛定琬一惊:“程公子,这……”她吞吞如如,眼睛却看向了含章,那蓝衣男子也跟着看了过去,仍是一头雾水。
“这是在做什么?!”一声清喝从不远处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木芙蓉丛后一架仍开得浓烈的粉白重瓣蔷薇花障后走出来一个着襕衫的身影。
陆湘一惊,唤道:“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