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侯庶女 第24章

作者:林似眠 标签: 古代言情

  自大少奶奶被休后,薛家二房和三房的关系便紧张起来,平日里从主子到奴婢都是井水不犯河水,阵垒分明,就是去老太君处请安,都是错开了时间,彼此连面都不照。老太君很是生气,却全都怪在侯夫人身上,没少拿这些事磨她答应过继三房孙子。这一来,二房和三房更添了新仇。

  纵然薛侯爷有想修复关系重回融洽的心,但最近麻烦事一件接一件,也着实没有功夫来处置家务事,只得暂时维持现状。

  

  两房人如今僵持,这个节骨眼,崔氏来这里做什么?眼见程家来人脸上收了笑容,满面狐疑。侯夫人心中不虞,面上却只得笑如春风:“弟妹这话可就不对了,谁不知道含章是我们侯爷的亲生女?这不名正言顺一说不知从何而来?”

  

  崔夫人不请自来,却自得其若地走到侯夫人下首坐了,轻轻抚了抚裙面,冷笑道:“二嫂不是贵人多忘事吧?二丫头连族谱都没入,就算从侯府嫁出去,这谱上无名,又怎么算得上是咱们昌安侯府的人?”

  

  侯夫人一愣,暗道不妙,这崔氏说得不错,含章的确至今都不曾入薛家族谱。

  

  薛家子女都是六岁正式起名入齿序入族谱,偏含章六岁那年就离开了薛家,这事也就无人再提,不了了之。虽然一个月前她回来,但进门第一天就因为名字之事惹怒了老太君,之后又屡屡冲撞,老太君一怒之下便使性子不同意将她记入族谱,薛侯爷虽提过两次,但一是老太君不松口,二是中秋节杂事太多,一直也腾不出手来。这样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闵氏看侯夫人脸色变了,便知此事非假,她眉一皱,问道:“薛二夫人,此事当真?”

  

  侯夫人一滞,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定亲之时女方身份出了纰漏,这便是对男方的侮辱了。但若是因此有所隐瞒,只怕更添变数。

  她心头焦急,心念一转,忙笑道:“闵夫人也知道我们含章是一个月前才从沈元帅那里回来的,她这些年代替亡母承欢外祖父膝下尽孝,没顾得上回家,所以这入族谱之事也耽搁下来。回来后本该要入的,可是开宗祠续族谱之事非同小可,族中几位长辈又去了祖籍地探亲,不在京中,我们只好放下此事,待到本月中旬长辈们都到了立刻便能入谱。”

  

  她这番话合情合理,又态度诚恳,叫人挑不出错处,更兼几次把沈元帅搬出来,程家挑选含章本就存了与沈家结亲之意,听了这话,闵氏也不好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就此揭过。

  

  侯夫人才安下心,崔夫人却不肯就这么放过,她生锈铜铃般呵呵笑了几声,道:“那可就巧了,正好昨儿那几位族伯族叔都回来了,这会儿都在前面堂上和侯爷三爷说话呢。刚好今天是个宜祭祀开祠堂的好日子,大嫂若是诚心想给二丫头上族谱,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去提出来。程家两位夫人观礼,如何?”

  

  她噼里啪啦说完,问出来,却不看侯夫人,只盯着程氏和闵氏看。

  

  崔氏鲁直,素来不够灵敏,今日这样说话顺溜,步步紧逼,明显是有备而来,这葫芦里卖的必不是好药。侯夫人条件反射就想拒绝,却听程氏笑得甚是欢快:“如此甚好。”

  

  侯夫人惊愕看去,程氏笑容可掬转过头来:“不知薛二夫人可方便?”那笑容分明夹了几分幸灾乐祸的看好戏之意。侯夫人暗暗咬牙,言笑晏晏:“当然方便。”

  

  启晖堂是侯府最大的正厅,平日若无大事并不开启,而此时,堂门开启,厅中坐了七八个垂垂老矣的老者,薛侯爷和三老爷亦在座相陪。右边一处金叶屏风两道轻纱帘,里头坐着女眷,声音相通,却影影绰绰不见身形。

  

  待婢女们上完茶,众人饮过一回,薛侯爷便放下茶盏:“今日恰逢几位叔伯莅临作客,靖庭便想趁此机会为小女入族谱。含章,过来。”他朝右轻唤一声。

  

  侯夫人笑盈盈冲着程家二人微笑致意,拉着含章的手出了里间。领着她在堂上一一向几位长辈行礼。

  

  众耆老打量了含章一番,彼此交换了几番视线,其中一个长须老者清清喉咙,问薛侯爷道:“靖庭,你家这二姑娘叫什么?”

  

  薛侯爷眸光一沉,道:“含章,薛含章。”含章听了,突然抬头看了父亲一眼,他面沉如水,转开了视线。

  

  那老者小声咀嚼两遍含章的名字,摇头道:“名字是不错,可是我们薛家自有字辈传承,这一辈的女孩儿是个定字辈,含章这名字不合规矩。”其余老者纷纷附和,言下之意,就是这名字不合族规,只怕不能记入族谱。

  

  侯夫人这才明了三房突然找了这些人来的意图,原来是预备在此处刁难。她瞟了一眼薛三爷,果见他一脸得意,想必崔夫人在屏风内也是这般嘴脸。

  

  只是他们没有得意多久,薛侯爷对着几位长者道:“这名字是她外祖父取的,老人家一番情意自是不好推辞,我们平日唤她都是用的这名,若是记入族谱,我给她取的是个瑛字,薛定瑛。这样,自可两全。”

  

  长须老者点点头:“如此,倒也无妨。”薛三爷一愣,忙道:“一个人如何能用两个名字?这成何体统?”

  另一个学究相须发皆雪白的老者道:“长者赐,不可辞。族中规矩也不可破,此两全之法,先前也有过先例,不足为奇。”其余老者也点头称是。这白发老者是族里最严谨守礼的一个老举人,说话颇有分量,薛三爷自知无果,悻悻地冷哼了一声。

  

  含章半低了头站在堂上充作雕像,心头只觉十分好笑,最开始的定玥到如今的定瑛,从神珠到像玉的石头,这大概就是自己在薛侯爷心目中的地位了吧。十四载分离,中间无数恩怨误会,他自有娇女承欢膝下,纵对自己有几分怜惜爱护,却也经不起考验和他人有意为之的隔阂,再加上自己的冷淡以对,到如今,这份本就浅薄的父女情再也无以为继了。

  

  侯夫人在右侧主位等了一会,便起身问道:“今日侯爷定下这个瑛字给二丫头做名字,记入族谱,在座的诸位长辈可同意?”

  

  众老者皆颔首道:“我等同意。”

  

  “我不同意!”陡然发出的低沉音调,并不高,却十分突兀。

  

  众人疑惑看去,只见厅上的含章缓缓抬了头,目光黑亮,徐徐扫过几人,一字一顿重复道:“我不同意!”

  

  屏风内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薛侯爷尚在惊愣,那白发老者已经不悦,喝道:“长辈们议事,哪有你一个女子小辈插嘴的道理?还不快快退下!”

  

  含章冷笑一声:“你们擅自定我的名,将我入族谱,却连问也不问我的意见,这又是何道理?”

  

  那白发老者几乎要拍案而起:“放肆!竟敢和长辈顶嘴!”

  

  含章丝毫不为所动:“我的问题已经问了,还请几位长辈给我个回答。这到底是何道理?”言语间竟不去接白发老者的话茬,这般赤,裸,裸的蔑视令那老者一拍身边小几,怒不可遏:“混账!你这丫头好生无礼!”

  

  一时众皆哗然。

  

  薛侯爷忙上前安抚:“七叔息怒!”又喝斥含章,“还不快跪下给七爷爷赔罪!”薛三爷顿起玩味之心,抱着手在旁看好戏。

  

  含章看着父亲,神态平静如常:“文正公有云以德服人,天下欣戴,以力服人,天下怨望。治天下尚且重‘德’,难道昌安侯府治家却只会用‘力’么?”

  

  “呵呵呵!”一位一直不曾做声的眯眼福相老人突然笑出声,“丫头,依你话里的意思,咱们今天要把你的名字入族谱,还非得给你个说法了?”他是老侯爷的堂弟,科班出身,曾官居御史,在族中颇有些威望。

  

  含章看向他,稳稳点头:“正是。”

  

  胖老人怪腔怪调地长叹一声,对那尚气呼呼的白发老者道:“七哥你也别气了,小丫头不懂事,咱们这把老骨头横竖无事,不如就替庭哥儿教教小辈吧。”说着直起身,正色对含章道:“有道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父母生你养你,为人子者自然该谨守孝道,父母所赐就该恭敬领受,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

  

  含章云淡风清,与他对视:“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若做长辈的要将我当成礼物送至虎狼之口,将我的生死祸福视为鸿毛,难道做子女的也要听之任之?”胖老人听得一愣。

  

  “啪啦!”屏风内有桌椅倒地的声音,二少奶奶一声惊呼,继而小声求道:“程夫人,闵夫人,你们消消气……”微乱的脚步声里夹杂着崔夫人不阴不阳的啧啧怪笑,侯夫人脸色一变,匆匆起身入了屏风后,不停小声赔礼挽留。

  

  外厅里剑拔弩张,便没多少人继续注意内里情况。那白发老者已是气得浑身发抖,不待胖老人说话,便指着含章,横眉怒目斥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起先的长须老者亦怒斥道:“小丫头,你虽为女子,也不能如此忤逆父母尊长。当初你生母虽也是农家女出身,没受过什么教养,年轻时也做了些许荒诞事,但进了我薛家门,慢慢也学了礼法,行事说话颇守规矩顾大局。你身为她的女儿,也是边关元帅的外孙女,身份自是不同寻常,难道还要给他们脸上抹黑么?”

  

  “哈哈!”含章朗笑两声,眼如寒星,冷芒闪动,“我那守规矩顾大局的母亲,已经喝下催产药催了自己的命,当日我不曾夭折在那药上,今日更不可能受你们摆布!”

  她情绪激动下,脸色通红如欲滴血,目光冷厉如刀,所到之处便如利刀割砍而过,给人血肉横飞的错觉,这几位老者虽历经风雨,也不免有些不寒而栗之感,均暗叹这丫头好凌厉的气势。

  

  当年沈姨娘喝药催生虽是后宅事,但因牵涉到薛侯爷嫡长子,在座之人也都有耳闻,长须老者本对含章尚有几分怜悯,但如今她公然用此事损及薛家颜面,怜悯顿时消失,只余下可恶可恨,他怒道:“既入了薛家门,就是我薛家人,为了薛家家业稳固、子孙昌盛安宁,一碗药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哪里轮得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此言一出,含章突然顿住了,那凌厉之气也尽数收回,厅里无人说话,连呼吸也听不到,风吹动深蓝纱帘,诡异地静,仿佛恶战之后的战场,溢出让人心神无力的疲乏厌倦。

  

  “既如此,”含章将目光看向薛侯爷,父女两终于目光相对,薛侯爷眼中眸光闪动,似有许多不能言说的话,女儿凤眸轻眯,淡色的唇微启,一字一字掷地有声,“我便不做薛家人!”

  

  言毕,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她左手拔了头上玉簪扔在地上,却将一头泛黄青丝拢至身前,今日小定,原本该是程家人将那孔雀开屏钗戴到她头上,所以她发髻上并无其他饰品,此刻伸手拢发倒甚是方便。

  那玉簪子是岫玉材质,本质地坚硬,却被她用力摔在地上成了两截,蹦跳了几下,一半滑到那白须老者脚下,一半直直滑入两重纱帘的屏风内。

  

  叮叮脆响尚未消失,含章右手一抖,袖笼里滑出一把银亮冰寒的匕首,尖利泛着蓝光的寒芒耀入眼中,微微刺痛,薛侯爷惊惶下来不急出声阻止,眼睁睁看着女儿一匕首将及腰发丝自耳边齐齐斩断。

  

  含章一手持匕首,一手举着一把有如狼尾般的长长断发,神态冷傲:“古有魏武帝割发代首,我不如先人,今日断发代命,从此以后,我与薛家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她傲然地一扬手,便如从战场而归的战士扔掷敌人的人头一般,一把青丝砸向薛侯爷脚边,一路扬撒了一半,剩下一半没什么力量,只击中他的袍子,青色袍角微微颤动。

  薛侯爷怔怔地看着脚下的断发,又徐徐抬头看着短发凌乱的女儿,眼神微带悲凉,唇角微微扇动,却最终颓然移开视线,没有对女儿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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