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似眠
含章不由笑道:“十一小姐,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已经给了李姑姑抵房租了,如今身无分文,想换也没得换呀。再说,我一条腿不良于行,夹不住马腹,就算换了也骑不了,岂不浪费?”
十一小姐一愣,两只大眼珠子瞪得滚圆,直溜溜看着含章,半晌,有些歉意地小声道:“我……我不知道……”含章大度一笑,摇摇头以示不打紧,然后轻轻放下帘子。
大约走了两刻钟的功夫,便到了李明则位于临晋街的住所,一所高屋敞轩的三进院子,因为地方不大,内外院间没有留夹道给车辆通行,客人都在大门口下车。
旁边不远处就是御河晋江,视线颇为开阔,一道玉带般的流水蜿蜒而过,波光闪动,粼粼银亮。晋江穿过玉京的东北角,其中一条支流的源头便是宫内的玉汀池,此地恰离池水入河处不远,隐隐有哗哗流水声。
含章来玉京许久还是第一次见晋江,北方干旱少水,很少见到这样清澈宽广的河流,不免赞道:“真漂亮!”十一小姐见惯了不稀奇,撇嘴道:“就那样吧,河底深,暗礁浅滩也不少,每年总有倒霉的家伙淹死在里头。”含章不由多看了几眼那河水,很是感慨。
李明则笑道:“行了,说这些做什么,走,进我屋里说话去。”几人说笑进了内院,一应布置陈设皆华丽大气,颇合了李明则大开大合的性子。来往的仆人婢女并不多,却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虎背熊腰,看着都有几分力气。含章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给了小六一个凡事慎重不可乱来的眼神。小六会意,低头垂手跟着管家往外院去了。
最里进的小厅左右皆没有隔断,也无屏风遮眼,显得很是阔朗,东西也都半旧,显然是主人常用的。李明则坐了主位,十一小姐自去右手第一把红木圈椅上坐了,李明则笑着将含章往左手头把椅子上让,含章停住脚步,有些迟疑。
十一小姐一坐下便捧了旁边小几上的越窑青瓷高脚托盘,开始咔嘣咔嘣磕盘里的玫瑰松子,抬眼见她犹豫样子,不免奇道:“客为尊,你第一次来就是客人,干嘛不坐?”
李明则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道:“就你这个小呆子什么都不知道,人家早就看出你的身份了,如今自然是因为你所以才不坐的。”
十一小姐颇惊奇,随手放下瓷盘,一眨不眨地瞅着含章,好奇不已:“你几时发现的?难不成是我要你别和我二哥交易的时候?不对,不对,应该更早,是不是我在楼下和他们说话的时候?难道是二哥他们说的?那更不对了,如果你知道他是谁,肯定不会拒绝他的提议,更加不可能把他惹生气,所以……”别人来不及说话,她已经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完全自问自答,丝毫不用别人插嘴。
含章摇摇头,慢吞吞走到左手第一把椅子上坐了,接过青衣侍女送上的清茶,掀开茶盖吹了吹茶叶,悠然啜饮一口。犹自嘀嘀咕咕的十一小姐猛然意识到什么,一抬头,含章已经好端端坐在对面了,还善意地冲她一笑,十一小姐顿时呆了。
李明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十一小姐的脸蛋顿时红了,她不自在地扭扭身子,有些扭捏地哼哼道:“我行十一,封号是隆平公主,名字叫赵慎君。”
含章放下茶杯,抱拳笑道:“在下沈含章,幸会。”赵慎君是个心无城府的活泼姑娘,立刻就抛掉那些初识时的小拘束,开朗笑道:“是宝刀的含章吗?那可巧了,表姨家的表姐名字正是古代名剑呢,你们两个一刀一剑,到时候见了面大战一番如何?”
含章有些不解,便看向李明则,她正用绢子擦笑出的泪花,笑道:“我外甥女的名字是莫邪,小名儿叫漠娘。慎君和你开玩笑呢。”含章淡淡一笑,原来那日红装飒爽的世子夫人名字是李莫邪。
释疑之余不免有些疑惑,将门李家和皇家并无婚嫁关系,隆平公主这样一口一个表姨却是何缘故?
心中念头不过微动,李明则便含笑解释道:“慎君的外曾祖母恰是我的堂姑祖母,她叫我一声表姨也不为过。”
将门李家和今上发妻先温容皇后的娘家帝师方家曾有过联姻,想必就是这一桩吧。含章明了道:“原来如此。”但心中对于李明则察言观色之能更加自愧不如。
赵慎君的眼中却闪过低落情绪,面上笑容尽散,手指绞着衣带,默默低下了头。她生母温容皇后早逝,唯一的同母兄长宣穆太子也在五年前过世,一旦思及亲人,便忍不住伤感。
李明则知她是想起了亲人伤怀难过,正待安抚几句,外头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宦官模样的人,机灵地对着几人行礼,又向赵慎君道:“公主,是时候回宫了。”
赵慎君彻底垮了肩膀,闷闷不乐地起了身,活像一只要被关进笼里的鸟儿。含章见她思忆亲人,心头亦有触动,便笑道:“我送送你吧。”李明则略一思索,点头道:“你们年轻人一起聊聊也好。”
十一公主身形窈窕修长,只比含章矮半个头,两人并肩走着。含章没有说话,赵慎君也沉默,有人陪伴的时候,虽然不说话,却也是一种安慰。赵慎君终于叹了口气,嘟囔道:“那两匹根本不是什么汗血马,只不过有汗血马的血统罢了,”声音很小,含章费点力气才能听清,显然她这是在解释自己为何阻止含章和二王爷的交易,“本来父皇说要把那两匹马都送给我的,可是二哥偏说他手里有草原来的马王,想试试培育出汗血马来,父皇就先交给他了。只是二哥天性就爱刀爱剑,他要是真用马换了刀剑,父皇也不会说什么。”
赵慎君语气里很是委屈。想来她虽然是天之骄女的身份,但也不是那么如意,就算被异母哥哥欺负,也只能虚张声势地吓唬吓唬对方。
含章温和点头:“我懂公主的意思。”赵慎君本有些惴惴,担心含章心里有疙瘩,见她泰然自若,便喜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我气的,你既然住在了表姨家,那我以后出宫来找你玩,你可不能推辞!”含章失笑道:“好!”
赵慎君这才转忧为喜,开开心心上了门口停着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冲着含章挥挥手,那马车便慢慢驶出。
回转小厅时,恰看见李明则站在院子里弯腰看一株君子兰的盆栽,见她来了,起身笑道:“走了?”含章道:“走了。”
李明则徐徐叹了口气,就势坐在廊下栏杆上:“她也是个苦的。宣穆太子薨逝后便一直落落寡欢,皇上也顾不上她,寿宁长公主看了觉得可怜,不时照拂一二,这才不至于太凄凉。好在那孩子心地纯真,日子虽艰难,倒也熬过来了。”
说起来这姑侄两位公主的命运倒有些相似,都是皇后所生,都有一个同母的兄长曾贵为太子,但母亲和兄长都早逝,最后仍然只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也难怪有同病相怜之感。
李明则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含章,话锋一转,又道:“你呢,如今虽脱出薛家,但都在玉京里,只怕还会有些纠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含章也坐在她旁边栏杆上,看着那株君子兰雪白香浓的花瓣,摇头道:“不知道,祖父原说让我投奔昌安侯府,说以后一切都有了依靠,如今情势乍变,我也不知何去何从,只能等祖父的吩咐了。”
李明则安慰地拍拍她的手,笑道:“既然如此,就在这里好生住着吧,我们一见如故,你又叫我一声姑姑,我定然拿你当亲侄女待。”
含章欣然笑道:“多谢李姑姑。”
当晚,含章被李明则留着歇在主院的东厢房,李明则的屋子旁边,用过晚饭不多久,天就黑了,两人闲聊几句便各自安歇。含章洗浴过后,换上婢女送来的一身细麻中衣闲闲靠在床头,在熄了灯的屋子里,透过一层薄薄的窗纸,看着李明则卧室亮着的一盏小灯的朦胧微光到了亥时末方才熄灭。这里是主院,守卫必定很严备,小六是不可能进来了,要与他联系只能别寻他策。
她慢慢躺下,睁着眼睛思索,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脱族,改姓,程熙,王爷公主,李娘子,走出昌安侯府,另一个更大的世界里的人和事好像走马灯里的画儿一般接踵而至,身处其中时不觉得,如今静下心来,倒颇有几分世事难料的感慨。再想到那枚金葵花上的纹路,陡然心惊,便习惯性伸手探向枕头底下,却没有意料中的坚硬冰凉,含章一愣,这才想起明月已经在李明则手中。她唇边突然绽出一个笑,明月上藏着的东西,却不会轻易就被察觉的……
果然长辈说的话都颇准,次日一早,方用过早饭,李明则正吩咐管家去把自家侄女和侄外孙女接来归省一天,见见新客人,话音未落,便有婢女来传话说昌安侯府世子在外求见沈小姐。
第三十七章 前番事
“来得还真快!”李明则不无嘲讽地说道,她看了眼含章,又道,“你怕是不知道吧,昨儿薛家二房三房已经分家,三房的人下午就已经搬出侯府,听说分家的时候吵得不可开交,薛家老太君知道信后都晕厥了,连番请了好几位太医上门应诊,这样的阵仗下来这事想捂都捂不住,今儿早上连外头卖菜的都在笑话呢。厨娘去菜场买菜都听了好几耳朵。”
她嗤笑一声,又道:“只怕今早上朝时少不得有御史要弹劾薛侯爷治家不严,可是因为你的缘故皇上昨儿才赞赏薛家恭敬勤俭、深明大义,这会儿若是加以责罚皇上脸上也没光,最多不痛不痒教训几句罢了。他们倒是因祸得福了。”很是惋惜的语气。
含章本来也有些疑惑为何昨日族中耆老因何全都出现,崔夫人又是为何突然出现在前厅,还提出要程家两人去观礼。如今看来是早有准备想要分家,自己的事不过是他们寻的由头罢了。而将程家人请去旁观分家之事,怕是还有更深的意思。
大约自己离开后,启晖堂又上演了一出好戏。
李明则看她低头思索,以为是为薛崇礼到访之事烦难,便道:“你若是不想见他,我叫人回绝了便是。”由长辈出面,也能给含章挡了不必要的麻烦。
含章摇头道:“总归都要见的,躲得了今日也躲不过明日。”
昨天之事能顺利解决,全靠兵行险招打了薛家人一个措手不及,含章的发难和圣旨接踵而至,严丝合缝,侯府处于完全的被动地位,几无招架之力。但他们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经过了一晚的反思和考量,他们如今想必已经想出了应对之策。
薛崇礼身为侯府继承人,又是侯夫人亲子,无论是为侯府或是为其母,都必须给出一个鲜明的态度,给所有事下一个定论,结一个尾声,杜绝后患。
李明则想了想,点头道:“也罢,烂肉不剜尽,只怕后患无穷,你就去见见吧,若有什么事尽管叫我。”
含章是在前院的待客厅里见到薛崇礼的,这里想来平日并不经常使用,总透着一股冷清。薛崇礼端坐在客座上,低了头轻声咳嗽。见含章出来,他起身点点头,又将放在一旁的厚厚斗篷拢到身上,道:“外头太阳很好,不如我们去晋江边上走走吧。”
秋日上午的御河晋江,黄澄澄的阳光温暖地洒在河面上,粼粼泛着碎金般的光。两个颇有些生疏的人并肩走在河道边,此时的河风还很柔软,迎面缓缓而来。
“本来父亲要来的,是我劝住了。”两人走了一段路,薛崇礼低低道,“他很担心你,怕你在这里无亲无故,连落脚之处也没有。”
含章云淡风轻道:“我原以为昨天已经说得很是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