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似眠
含章闭了闭眼,有些艰难道:“这并不是外面金铺所造,是……出自宫中,而且,”她停顿一下,仿佛是给傅老侯爷一些时间来准备好接受事实,“葵花向阳,几位皇子名字里都含有一个日字,因了这个缘故,去年正月今上命大内金银匠特别打造了两百四十枚葵花金锞子,四位皇子各赐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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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老侯爷听得心头颤动,扶着桌子缓缓坐下。
含章继续道:“宫中的金锞子,大多只是用作赏玩,虽然也有人偷偷溜出宫时用来当钱财使用,但是这葵花锞子是特别御赐之物,必然不会轻易用出,必是给了亲近之人。如此便可推知,这写信之人即便不是那四人之一,也定然是与他们有极密切关系的人。”
她话音虽不高,但很清晰。傅老侯爷半眯了眼听完,脸上一紧绷,几道深深的沟壑顿时显露出来,整个人凭空老了十几岁,目光复杂地看回那金锞子和纸。
因为卢愚山有一位常鸿雁传书的红颜知己,所以沈三最初得到这小块已经被烧毁得只剩不到三个字的残片时,不能肯定这到底是他们两人书信的残片,还是真如传信兵所说是卢愚山发现的一件通敌罪证的残片。沈三和傅伯远两人犹疑不定,又不能冒此风险,只好双管齐下,既托人寻找和卢愚山通信的女子,又想方设法开始在玉京排查起各色人等的笔迹,试图从中寻找线索。
可是如今这块金葵花锞子却给一切都下了定论,指明了一个方向。这一切,似乎和玉京越演越烈的二王争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傅伯远亲眼见过残片实物,自然知道这张纸上临摹的和原物一摸一样,那背后的墨点是巧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心里一阵翻腾,只颓然叹道:“怪不得我遍查了京中大小官员勋贵的笔迹,全然没有字迹相仿或是神似的……”
含章摇头道:“既然是通敌,必定不可能用惯常字迹,必会经过一番伪装,即便是真查到那人身上,也未必会字迹相合。”
傅老侯爷一时沉默,过了许久,又凝聚了一些力气,站起身走过去,将那葵花锞子抓在手里细细摩挲了一番,又对含章道:“你能查明这些已经很好了,以后的事必然凶险,你不要再管了,就由我们这些老头子来承担吧。”
含章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傅伯远一连瞅了她好几眼,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无奈道:“原来这才是你要做的事,亏我还被你们祖孙两蒙蔽了,以为他送你回来真是准备嫁人成家的。也罢,你祖父那个老小子都拦不住你,你也素来是个谨慎知进退的孩子,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你只记住凡事有我们在你后头呢!天塌下来也有我们这些老家伙顶着!但切记不能冒进,若有什么为难的速速差人来报我。”
含章点头道:“我知道了。”
傅伯远转回头去看桌上那摊开的纸,伸手拢好重新放回小匣,拍了拍匣子,苦涩一笑:“幸而你祖父把那残片正反两面都描摹得这样细致准确,也亏得你留了心,否则这事怕是到现在仍无头绪。”
这个复本是含章亲手照着残片原物所画,自然其上的每一点纹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但此刻她无力解释太多,只低哑道:“或许,这是卢将军在天有灵吧。”
出了傅老侯爷的小院,李莫邪又款待含章在傅家用了午饭,好在含章伪装表情的功力已经很高深,脸上一直挂着淡笑,李莫邪又是个略显粗放的性子,倒也没人看出异样。
待到下午告辞后,仍旧坐了马车回府,含章心绪仍难彻底平复,便挑起小窗上的帘子看外头景象,路过一处幽静小街道时,忽见到有人抱了面新鼓从一个街边小巷子里出来。她心思微动,忙唤小六停车,赶上去问了那做鼓是何处所做。待问了地址,便让车转进了巷子。
小六机警地四下看了几眼,悄声问:“小姐,可是要做什么要紧的事?”
他知道今日含章见傅老侯爷,定是将最近的许多事都说了出来,怕是两人一番商量,下一步有什么新的打算也说不定。
含章摇摇头:“不是,是傅家小圆姑娘缺一面结实些的拨浪鼓,李姐姐看了许多都不满意,我想着不如去做鼓的地方订做一个的好。”小六顿时黑线,悻悻地哦了一声,那摸样显然在腹诽含章正事不做却去操心些无关紧要的事。
含章本意是想借买东西转移注意力放松心情,以免回去后被瞧出不妥,但见小六这摸样,不忍叫他担心,便伸指弹了个栗子,佯装板了脸道:“少废话,快些去吧。”
巷子进去不远就有一家铺子,里头摆满了鼓,东家和个伙计坐在店铺内的地上,两人手上各收拾着一个半成品的鼓。
含章步下车,慢慢走进那铺子里,两边墙上架子上全都是鼓,从半面墙大的大鼓到小盆大的手鼓,各式各样,琳琅满目。
有一面看着竟极像是战鼓,含章忍不住正要伸手去抚触,忽听得旁边有人惊喜唤道:“沈小姐?!”
这声音很是耳熟,含章循声望去,不由笑了:“程大人,你怎么在鼓店里做起伙计来了?”
第三十九章 不解事
程熙头上戴着小帽,一身土褐色短打,十足一个普通小伙计的打扮。只是脸色白皙,气质清隽,显得和这身衣装有些格格不入。他立起身,对着含章温和一笑,牙齿雪白耀眼:“想买什么鼓?”
含章手指在鼓上敲了两下,“咚咚”声直震耳膜,低沉响亮,果然是好鼓。她抚着战鼓冰凉坚硬的表面,扫了一眼店面,笑道:“要什么样的都有吗?”
程熙歪着嘴角想了想,颇有几分自得地点头:“无论大鼓、堂鼓、战鼓或者花盆鼓、书鼓、节鼓,凡是你能想到的鼓,我们这里都有。”
看他得意洋洋地如数家珍,又一副店里的东西随你挑的神气,含章忍不住想要打击一下,她眉一挑,朗笑道:“那,我要夔鼓。”
古兽名夔,黄帝与蚩尤大战时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程熙顿时偃旗息鼓,呵呵干笑:“这,这还真没有。”
含章不由大笑,这才不再捉弄人家,说明了来意。程熙听得又是一愣:“拨浪鼓?”这满店的鼓都是槌敲手拍的类型,最小的也有个小盆子那么大,拨浪鼓这样的精细小物件还真没做过。他拿不定主意,只好去看一边的东家。
东家是个四十来岁的干瘦中年人,皮肤黝黑,满手是做手艺留下的厚茧,一直在旁边忙着手上的鼓,听到客人要定拨浪鼓,他倒不甚在意,手上动作着,头也不抬问道:“多大的?要什么皮面?”
含章想了想,道:“手掌大小,牛颈皮吧,要结实耐用些才好。”东家听了,抬头瞧了她一眼,点点头:“你等着,我去找材料。”说着放下活计,起身掀帘子进了后堂。
程熙笑着请含章落座,又去旁边拿了个干净杯子倒了一盏茶来待客。含章接了水,笑吟吟道:“怎么程舍人不在宫里当差,却跑到这小巷子里来当做鼓的伙计了?”颇带了几分戏谑意味。
程熙莞尔,不以为意道:“周有八音,鼓为群音之首。声音激越,振奋人心。即可阳春白雪入大雅之堂,又可以在战场鼓舞士气,还可以乡间欢庆锣鼓喧天,大俗亦大雅,实在是难得的一件奇物。我很喜欢,便来这里请杜师傅教我做。”
含章眼中笑意更浓,伸手取了旁边架子上的桦木鼓槌,在适才程熙做了一半的鼓面上轻轻敲了敲,打趣道:“说得我都想跟着学了,想不到程大人除了做得官,喝得酒,吃得肉,还做得鼓。”
程熙大笑:“见笑,见笑。”
两人谈笑一阵,东家就从后头取来一截干苦楝树干和一张捶打好的牛皮:“你看看可好?”含章也不大懂,大致看了下,木头干燥坚硬,皮子亦厚度均匀,便点头道:“很好。”
东家听她说好,便道:“既如此,先付三钱银子定金,后天来取。”小六系好马车,才跨进店里,一听这话急了,立刻嚷嚷道:“店家你也太坑人了,三钱银子在街市上至少能卖五六十个拨浪鼓呢。”
东家瞟了他一眼,慢吞吞冷邦邦道:“一块牛皮也就能裁四张鼓皮,牛颈皮更是最好的鼓面材料,你们要不是小程的朋友,我也不会答应拿来做这种单件的小东西,这一割,会多出很多边角料来。”小六对做鼓一窍不通,顿时被噎了一下,悻悻道:“再怎么好也不用狮子大开口吧。”他脾气被含章惯坏了,花钱觉得值就百两千两不会皱眉,但只要觉得不值,那真是锱铢必较得厉害。
含章眼见程熙脸上有些讪讪的,忙笑道:“东家说得有理,我们既然是定做的东西,就多给些也无妨。”小六只得照说去掏钱。
程熙玉色的脸有些泛红,轻咳两声,一边是执拗的东家,一边是含章,他实在不好意思发表意见。含章笑眯眯地摇摇头,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了。
才撩起帘子要上车,忽然觉得背后一凉,似乎有什么人在不善地窥视,含章一顿,警觉地迅速回头一扫,小巷幽静,鼓店的大门开着,东家正在埋头做鼓,并无其他人影,只有路边一棵老樟树叶子哗哗响。
程熙站在旁边送客,见她脸色陡变,不由疑惑道:“出什么事了?”小六也疑惑地看过来,含章给了他一个无需惊慌的眼神,对程熙淡淡微笑:“听错了,以为东家加我呢。告辞了。”说着便进了车厢。
小六一挥鞭子,马儿慢慢拉着车子走出小巷,含章微微拨开一丝窗帘往后看去,除了程熙的背影,并未看见一丝异处。但刚刚那清晰的感觉还萦绕心头,这绝不是错觉,而且还有几分熟悉,似乎并不是陌生人的视线。
含章心中一惊,难道是近来事情出了岔子,有人察觉了什么?
她把回京后的事仔仔细细过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有异常之处。外情不明便不能自乱阵脚,含章不愿冒然打草惊蛇,便对前头小六悄声道:“你后天来取鼓的时候,悄悄打听一下那店家的情形。”
小六问:“有什么不对劲么?”含章轻轻点头:“是有些,只愿不是我想的那种情形才好。你近来出去打探消息要比以前更加小心些。”
小六得意一笑:“那当然,我可是比泥鳅还滑的人呢。事情包在我身上,绝不会出错的。”含章笑笑,退进了车厢里。
待回了府去见李明则,恰好遇见她正将条案搬到院子里,晒着太阳在画画。含章眼神微动,慢慢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