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似眠
程熙脸上漾开盎然笑容,大力点头:“好,我在得月楼里订了雅间,届时扫榻以待。”含章淡淡一笑,便带着小六往药铺方向而去。
待到马车和药材备好,差不多到了午时,小六便赶着车往得月楼而去,路上经过七宝斋,含章叫停了车,亲自下去买了几盒松子核桃糖。小六不敢吱声,提着心挥了马鞭,赶着马往酒楼而去。
得月楼大概是玉京最好的酒楼,说是楼,却也不单是一座楼,进了院门是一片亭台莲池、朱阁回廊,曲径通幽,几株九重葛开了满树火红的花,鲜艳得好似连绵起伏的熊熊火焰。
花间一条凿花青砖路直通向院中两座雕梁画栋的雅致三层小楼,两座楼几乎一摸一样,并肩立在院里,三楼有架虹桥连接了两座小楼,桥上有美丽窈窕的女侍轻衫绫罗,捧着精巧托盘逶迤而过,桥边也垂下大蓬大蓬九重葛的红花,风一吹,大红的花瓣零散飘下,如碎雨般打着旋掉落到一楼地上,颇有几分世外仙境的悠闲逍遥之感。
小二领着含章和小六两个进了左边一座楼的三楼,一间雅室内,程熙仍是一身素白黑边的圆领襴衫,静静坐在桌边品茶,见她进来,立刻放下茶,含笑起身相迎。
不知什么地方安置了弦乐班子,正吹奏着轻快悠扬的太平调。丝竹之声从开着的窗外飘入,叫人听得神清气爽,既可助兴,又不显得喧嚣。
菜早已点好,待几人落座便上了几个色泽鲜艳诱人的冷盘,都盛放在汝窑粉青瓷内,程熙笑着抬手道:“请。”
含章道:“多谢。”便提了著,还未去夹菜,就有人推门而入,进来的少女朗笑道:“原来程大人要请客,怎么不连我也请了?”
几人定睛一看,却不是别人,正是赵慎君。她一眼看到含章,欢呼一声,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含章身边,亲亲热热笑道:“沈姐姐你真会躲,叫我好找。”
含章有些意外:“公主怎么来了?”
提到此事,赵慎君立刻幽怨地瞪了她一眼,絮絮叨叨埋怨道:“你想搬出来住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名下有一座宅子两座别院随你挑,你想住城里城外都行。我今天好容易出了宫,结果去了李府你却不在,幸亏昨天听九哥说程熙也在找你,我灵机一动就去程家打听他的下落,这才顺藤摸瓜找到这里,果然找到他就找到你了,要不然今天就白出来了。”她说完,觉得口干舌燥,拿起含章的杯子就灌下一口茶。
赵慎君言者无心,程熙却是听者有意,他听到最后一句,不由面上微赧,只得转头低咳掩饰。小六看他样子明显有些害羞,就猜到这人对自家小姐定时不怀好意,又想到那日在樟枝巷还有人因为他而对含章目光不善,不由心中不忿,再想到他和窦冒的弟弟不知到底是什么关系,和己方也不知是敌是友,便悄悄冲着程熙翻了个白眼。
含章提起茶壶将茶斟满:“既然来了,就一道吃顿便饭吧,今日程大人付账,你想吃什么尽管点。”倒是绝口不提要走的事。
赵慎君果然来了兴致,她似笑非笑看着程熙,豪情万丈地一拍桌子:“那好!既然沈姐姐发话,咱们就吃穷他!”
程熙温和一笑,并不介意。
赵慎君这一打岔,屋里隐隐弥散的一丝尴尬也被冲散,气氛顿时活泼起来。
大约是在宫里憋得久了,很多规矩压得难受,天性好动的赵慎君索性抢了含章一根筷子,敲着碗唤女侍进来点菜。
她素来吃惯山珍海味,连菜谱也不用看就噼里啪啦报了十来个菜,正准备报第十一个,忽听见外头丝竹之声忽然一停,有低低的男子声音不知在争执什么,过一会,便猛然想起一阵急急的擂鼓之声,迅疾重猛如暴风骤雨,又似疾驰而过的大队马蹄声,声音绵延不绝,正听得人心头微颤,隐隐躁动不安,忽而一慢,便是雨势微减,马蹄之速略减,众人才刚喘了口气,便是一个岔音,似天上突然一个炸雷,又或是马队里有马失蹄重重摔在阵前,失蹄之马一声惨鸣,刀光剑影中惊起一片兵荒马乱,众人刚缓下的心跳猛然一个停顿,又提到了嗓子眼。
这鼓声虽好,听鼓却心里七上八下,着实不是什么好的享受,来这得月楼的大多是为了消遣休闲,有哪个愿意提心吊胆来吃饭,这会儿工夫,已经连连有客人唤了女侍去责问。
这间雅间的另一位粉衣女侍不待召唤便开门进来,笑着解释道:“方才是一位客人的下仆敲鼓给主人祝酒兴,若是扰到各位,还请见谅。”
这原也不是大事,能支使得月楼的丝竹班子腾出位子给自己下仆来用,显然是把这楼当做自家宅院,毫不在意,这人定然身份非凡。玉京里的人都是人精,其他客人看女侍再三不肯透露那下仆主人的身份,便都猜到定是一位自己惹不起的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差不多此时,那鼓声自己也停了,众客人也就没有再追究。
含章却眉目突起一股冷峻意味,她看着那粉衣侍女正要发问,程熙已经出声道:“那奏鼓的下仆是什么人?”含章不知其意,便低眉静听。
“对呀,”赵慎君也插嘴道:“这鼓声敲得太难听了,到底是谁家的下人,他没有好好去学学吗?”
粉衣女侍为难道:“这……”这种酒楼的女侍都有一双火眼金睛,她早看得出这位问话的女子定是屋里地位最高之人,此人衣着打扮料子剪裁最佳,首饰虽简单,但单是步摇上一颗龙眼大的珍珠就已经是贡品级别,只怕不是一般贵女,定是皇亲国戚一类的人,这样的人问话是不好随便敷衍的。
程熙见她吞吞吐吐的摸样,眼光一沉,道:“此人奏鼓的手法,只怕是狄人,且不像西狄之人。”他声调虽仍然温润,但已经带了几分冷意。
他这话一出,粉衣女侍心中巨震,如今正和东狄在边疆僵持,官府里查敌人查得严,如果这里是西狄人还好说,要是西狄人,便少不得一个通敌之罪,到时候别说那家的主人,就是自家酒楼也脱不了干系。她想到此处,脸色发白,身子一晃,她旁边的女侍忙一把扶住。
含章按着桌子起身,沉声道:“若你们不愿说,不妨带我们去那间雅间见见那位主人,我们自和他说。”
粉衣女侍眉头一锁,嘴唇蠕动,似乎正要出言反对。赵慎君玉白的手掌一拍桌子,头上步摇珍珠急晃,她面染寒霜,柳眉倒竖,怒不可遏喝道:“本宫是今上第十一公主,如今怀疑你们店里窝藏犯人,你若是不照做,本宫立刻便叫人封了这酒楼,将你们一干人等发配西北。”
若真要说起来,这得月楼的主人也是朝中高官,一个公主定然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封楼发配女侍,但是皇家之名光是摆出来就已经足够震撼,赵慎君又发了雷霆之怒,十几年熏陶出的皇家威仪赫赫惊人,那两个女侍纵然见多识广,也不免被吓得腿脚一软,瘫倒在地上:“奴婢遵旨。”
两人奉了赵慎君的命,便只得磕了头,战战兢兢起身在前面带路。赵慎君眼中闪过一道寒光,衣袖一拂,已经跟了上去,她现在的满腹心思似乎都在那奏鼓之人身上,连含章和程熙都忘在了脑后。
一个深居宫中的公主,为何会对一个疑似西狄人有这般深仇大恨?含章三人对看一眼,也都跟了上去。
第四十五章 久远事
那女侍引着几人沿着外头走廊直走到尽头,迎面便是一座单独的金碧辉煌雅间,那两人到了这里,说怎么也不敢近前。门口守了两个高壮男子,似是侍卫,见赵慎君几人来者不善,便要上前阻止,赵慎君亮出一块金腰牌,哑着嗓子道:“不管里面是谁,都给我让开!”那两人认得此物,都是一惊,正要说话,赵慎君已经推开他们,上前狠狠一脚踹开了门。紫檀雕折枝芙蓉花的门框重重砸到墙上,又反弹回来。
屋里正在觥筹交错开怀畅饮的几人一惊,齐齐朝门外看来。
赵慎君一把按住弹回来的门,往旁边一甩,当先一步踏入屋内,冷冷一扫,道:“刚才是谁在敲鼓?”
席上一人看清她摸样,沉下脸来,斥道:“十一,你这是什么摸样?成何体统?!”原来竟是英王。
赵慎君一愣,她方才盛怒之下根本没多想屋里的人到底是何身份,也未认出门口侍卫,此时碰上这个对头,心里底气乍泄,一片惊慌。她虽然素来面上和英王对着干,但绝不敢真去惹怒他,这位王爷发起怒来脾气极大,只有皇帝才镇得住。加之英王前不久才被皇帝训斥过,最近心情极是暴躁,好像个火药桶一点就会爆,连最刁蛮的赵云阿也不敢去招惹他。
赵慎君亦从不曾被英王这样训斥过,突逢他怒火烧来,不由背心一寒,脸色顿时雪白,她定定神,并手福了福身,道:“二哥安好。小妹不是有意冒犯,只是想问方才奏鼓的到底是何人?”
英王浓眉一皱,很是不悦道:“这里不是你女儿家来玩的地方,我如今有正事,你先回去,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自家妹子当着自己客人的面这样粗鲁无礼,实在是丢人。他平日里还会看在先皇后和先宣穆太子份上耐着性子敷衍她几句,表现一下兄妹情谊,今日却连敷衍都省了,显然是情绪不佳。
英王已把话说死了,赵慎君若继续纠缠,只怕就要针尖对麦芒。她不敢再提要求,可心中一股执念,不肯就此退出去,只得紧紧握了拳站在原地,眼中泪花打着转。
含章腿脚上不便,走得再快也不如健步如飞的赵慎君,便落在后头,程熙顾着她也没有走快,待他们到时,性急的赵慎君已经和英王对上了。
含章抿抿唇,将眼扫了扫远远站着不敢过来的两个女侍和前面两个虎视眈眈的侍卫,低声道:“你和小六先回去,顺便先安置好那两个女侍,我一人进去便可。”她上一次已经险些连累程熙,如今又是事涉英王,程熙身为皇帝近臣,自是不好参与其中。程熙眉一沉:“我们自当同进退,更何况方才是因我多问了一句才惹出的事。”含章淡淡苦笑,摇头道:“凡与东狄有关便是我的事,你不必多言。”说着给小六使了个眼色,自己往前而去,程熙脚步一动,小六立刻挡在他身前,眯着眼不让他再往前走。
那两侍卫看她和公主是一路,倒也没有阻拦,含章闪进门内,上前几步站到赵慎君身边,抱拳道:“王爷请息怒。此事与公主殿下并无大干系,是我心中存疑,故来相问。”赵慎君一惊,眼神复杂地看向含章。含章这一句话,便要将此事揽上己身,但英王此时喜怒无常,若就此针锋相对上,当真祸福难料。
英王注意力都在赵慎君身上,并未多看旁边人一眼,此时发现含章。他眼中波澜变幻,脸色更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原来沈元帅的孙小姐也在这里,真是失敬、失敬。”
含章敛眉垂手而立:“请王爷见谅,实在是那鼓声有些奇怪,不似中原之音,所以我等才有此一问。”
英王双眸危险地半眯下来:“你这话是何意思?难不成你怀疑本王的客人里有东狄人?”他倒是不傻,直接就点出了问题所在。但这话一出,屋内气氛落至冰点,众客人人自危。
含章抬头,直直看过去:“并非如此,只是我实在好奇,王爷不妨请那奏鼓之人出来见上一见,我有几句话想请教。”
英王重重冷哼一声,将桌子一拍:“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