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似眠
她越想越心烦,索性挪开身子躺在地上,映入眼帘便是漫天星斗,玉京的星和胡杨的星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天幕却是被上下左右的院墙包裹住,好像一个硕大的窗框,人始终只能在窗内看着外面的一切。风也是拘束的,没有胡杨的风那卷天席地的豪气。
含章知道自己又有了怯意,所以才会一而再回忆起那自由的日子,以前就算狄人的刀锋近在眼前也不能让她害怕,但是自从来了玉京,她似乎变得懦弱了很多。含章心烦意乱,冲着自己的残腿狠狠捶了一拳。
“咔嚓。”是人的脚步踩在树枝上的声音,含章警觉起身,立刻抓了弹弓和弹子,瞄准声音来处搭弓一弹。
弹子犹如离弦之箭,划破秋风迅疾射去。
“哎!”有人低低惨呼,声音竟有几分耳熟。含章心一惊,戒备问道:“是谁?”
斜前方院子尽头的围墙边一株大柳树的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个人,一身缃色锦袍,外罩着黑色龙纹斗篷,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含章认出了这人,她颇感意外,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你?”
那人手捂着左脸,瞥了眼地上横七竖八堆在一起准备当柴禾烧的药,再瞅瞅远处被扯得少了一半的药田,摇头叹道道:“沈小姐把我的药都烧干净了,怎么反倒来责问我这个主人。”他松开手,将染了血地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穿心莲的种子?”
篝火里的柴草发出咔啪的炸裂声,含章没听清他说的话,只是他脸上一道明显的血痕显然是被自己射出的弹子所伤,她有些不自在道:“因为这些草药都是普通的三七、金银花,以为不会有大用,所以借用了一下。请九王爷不要见怪。”
赵昱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自己走到一旁药田,在劫后尚存的草药里采了几片叶子,又问含章道:“你可有带手绢?”
含章身上没有那些大家小姐的素养,自然也没有带手绢的习惯,她抽出明月在手边一挥,银蓝光芒闪过便割下一块中衣袖子。
谁知她将袖子递过去时赵昱却不接,他挑剔地看了眼那截因为主人拔草药生火而染了些泥土的断袖,学着含章的法子自己提起手咬开一片袖子,又把三七叶片放到嘴里嚼烂了放到袖子上用来敷脸。
含章默默地收回手,手一扬将脏袖子扔进了火中,许久没有加柴火,火光已经黯淡不少,布料扔进去后烧得很慢,渐渐散发出一股与药草苦味迥异的焦糊味。
赵昱看了眼那截袖子,突然道:“都会丢掉么?”
“什么?”含章不明所以。
“我是说袖子。”赵昱静静看着她,“凡是对你没有用了的东西,不论曾经有多么亲密,最后你都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吧?”
这话本是平常,含章却觉得分外刺耳,她并不傻,自然听得明白其中影射的正是方才之事,也不知赵昱在墙边站了多久,自己出神下竟然没有发现。
含章最讨厌他人的窥探,而且自己和袁信兄弟之间的事更轮不到外人来置喙,她本来因为误伤赵昱还有几分歉意,此刻便只余憎恶,便冷冷一笑:“如今已是三更半夜,不知平王殿下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白日里江太医明明说这院子甚是僻静,不会出现闲杂人等。”
赵昱并不介意含章的嘲讽,他用闲着的那只手指着篝火道:“你这里烧得好像走水一样,我身为邻居,为免葬身火海,自然是要来看一看究竟的。”
“邻居?”含章皱紧眉头。
赵昱轻轻一笑,手一转指向自己来处的大柳树:“那墙后头就是我的别院,树后有一扇小门通到那一边。”
那垂杨柳枝条细细,树下又有许多矮树,白日里含章根本没有发现那里有什么异样,自然也不知道这小院子竟和平王别院相连。
她看着那柳树,几乎压抑不住沉郁的怒气:“不知平王殿下将我安置在此地到底是何用意?”
赵昱好整以暇地走到篝火旁席地而坐,捡起地上的草药丢进火里,含章拣来的都是些半干的枝条,勉强也能燃烧,只是烟浓些,带着草药本身的苦涩味,颇有些呛人。好在他坐在上风处,倒也不怕。
赵昱虽然半捂着脸的样子有些狼狈,但仍是气度清华、举止自若,他伸出手烤了烤火,方笑道:“沈小姐不会贵人多忘事吧?我们不是说好由我来给你治伤的么?医者和伤患离得近些,自然是为了方便随时观察病情。”
含章深感出乎意料:“大夫居然还是你?”她上回和赵昱约定了三日之期,因没有去应约而作罢。这次她以为既然是皇帝下旨,赵昱应当会避嫌,毕竟当世看来医术乃是小道,人皆轻之,皇子尊贵,可以习医术以为消遣,但若是公开出手为人治病则会在众人眼中沦为下乘。
赵昱不以为意,从混乱枝条中捻起一片圆叶子在手中缓缓转动:“柳木接骨已是绝技,除了我这个还没出师的人,在这世上怕是已经失传了。难得有你这么一位合适的病患,当然不会就此错过。”
含章看着他,脸上喜怒难辨:“原来殿下对这事竟然这般执着。”
赵昱不置可否,十分好脾气地温善笑道:“医者仁心,对患者多加照顾是理所应当。”
他如此强词夺理,含章一时气闷,更无意继续乏味地争辩下去,索性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既然如此,有劳殿下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裙上尘土草屑,抱拳道,“我要歇息了,就此告辞。您请便。”
“等等!”
含章闻言,回头看过去,赵昱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笑着将手上转来转去玩了许久的叶子递过来。
含章戒备地看着他:“这是何物?”
赵昱温和一笑:“种在药园里的自然是药。你吃一口就知道了。”
含章犹豫着接过来。赵昱点了点头,谆谆善诱:“良药苦口,我看你眼底发赤、喉咙发涩,似是内火颇重,不妨吃些这个,定有功效。”
含章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貌不惊人的叶子,最后还是依言咬了一口。
一股极浓极重的苦味顿时弥漫了整个口腔,顺着喉咙直直通到心里,那一瞬间,刻骨铭心的苦涩几乎能将一颗心洞穿,含章忍不住伸手按在心上,好像不这样做,心口就会苦得破出一个洞,心里装的所有事就会顺着洞口汹涌而出。
待苦味终于过去,心头却莫名地有些松快,看来这叶子能治病倒也不是虚言。
含章细细看着手中半片残叶,问道:“这是什么?”
她小时候吃了不少药,一般的药材闻味道也能认出几样,但这叶子气味很是陌生。
“你刚刚还用它的种子偷袭我,怎么现在倒认不出它。”赵昱眉头舒展,眼含笑意,“这是西南天竺古里传来的草药,味苦,性寒。苦入心,这药味道至苦,几能穿透人心,故名穿心莲。”
这三个字倒像是黄钟大吕般响在耳边,含章怔怔站着,忽而自嘲一笑:“原来是穿心莲。这个名字倒也配,这世上除了苦,其他味道也穿不了心。”
“穿了心把那些苦都放出来,才能清热解毒。”篝火越来越弱,照得人脸也不甚清晰,赵昱缓缓靠近,慢慢抬起右手,含章眼睫连着扇动几下,眼睁睁看着那手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也并没有闪躲。
赵昱的手凑在她头上,取下一片粘在她短发上的草叶,袖子摆动间拂过些许药香,和燃烧的药草苦涩之味截然不同,清淡纯净,沁人心脾,含章视线扫去,他手上竟又是一片穿心莲的叶子,大约是刚刚躺在地上时粘到自己头上的。
含章垂下眼睫,道:“王爷到底为何说这些话。”她不觉得单纯的医者和病患间有必要说这些开解的话。
“要治你的腿,必须先将长好的骨头敲断,再剖开皮肉用柳枝接续断骨,若是内火内毒太甚则容易诱发炎症引起发烧发热,会多加几分变数。你就当我想顺利治好我的第一位病人吧。”
篝火火苗腾闪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只有漫天星斗照亮着小院,含章虽能在黑夜里视物,却也觉得赵昱双眸湛然有如星光。
她移开视线,淡淡道:“既如此,就多谢了。”
第五十六章 穿心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