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似眠
这三个字倒像是黄钟大吕般响在耳边,含章怔怔站着,忽而自嘲一笑:“原来是穿心莲。这个名字倒也配,这世上除了苦,其他味道也穿不了心。”
“穿了心把那些苦都放出来,才能清热解毒。”篝火越来越弱,照得人脸也不甚清晰,赵昱缓缓靠近,慢慢抬起右手,含章眼睫连着扇动几下,眼睁睁看着那手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也并没有闪躲。
赵昱的手凑在她头上,取下一片粘在她短发上的草叶,袖子摆动间拂过些许药香,和燃烧的药草苦涩之味截然不同,清淡纯净,沁人心脾,含章视线扫去,他手上竟又是一片穿心莲的叶子,大约是刚刚躺在地上时粘到自己头上的。
含章垂下眼睫,道:“王爷到底为何说这些话。”她不觉得单纯的医者和病患间有必要说这些开解的话。
“要治你的腿,必须先将长好的骨头敲断,再剖开皮肉用柳枝接续断骨,若是内火内毒太甚则容易诱发炎症引起发烧发热,会多加几分变数。你就当我想顺利治好我的第一位病人吧。”
篝火火苗腾闪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只有漫天星斗照亮着小院,含章虽能在黑夜里视物,却也觉得赵昱双眸湛然有如星光。
她移开视线,淡淡道:“既如此,就多谢了。”
第五十七章 再而三 ...
第二天早起,外头的余烬草灰已经被收拾干净,药田里的药草几乎都被拔得干净,只剩一小丛还留着,被拔光了药草苗的地方也都整理得平平整整,放了青嫩的草皮,中间一条青石板铺就的甬路从大柳树边弯曲蔓延而来。果然昨夜听到的那些动静不是
含章心头一动,往那硕果仅存的一簇碧绿草药走去,叶似卵形,分外眼熟,那草木间萦绕的苦涩味道似曾相识。果然是昨晚吃过的那一味药,穿心莲。
她淡然瞟了一眼那些碧草,默默回身不再理会。
既然昨日沈质的身份已经被皇帝圣旨所承认,又命了一个从五品校尉的官职,这几日还应该去兵部到职点个卯,含章抚平袍角,想着既然如今无事,不如今日就去了了此事。
才刚要跨出院门,迎面便撞见一个人,正是昨日跟着江明的随从,他捧着个放了药罐子和碗的托盘,笑容可掬地请安:“沈小姐安好。”
含章道:“有事吗?”
那人将药罐子往前一送:“我家主人给小姐煎的药。”江明昨日离开前顺手在含章脉上搭了一把,原来是应了今日这药。
含章看了看那热气腾腾散发出浓厚苦味的药罐:“这是做什么的药?”那随从笑吟吟道:“配合九殿下治疗的汤药,用来调理身体,连喝七天后就可以开始为您治伤了。”
含章不置可否,动手将药倒到碗里然后一仰脖喝了,毫不在意那药的苦,这架势令得那随从都看得一龇牙,满口苦味。
含章把药喝得精光,顺手将碗放下,绕开随从就要出门。
“哎,沈小姐……”那随从忙不迭唤道。
含章一回头,托盘上多了一条素绢手巾,她眼中闪过一道疑惑,看向随从,他忙低了头,清清嗓子,呐呐道:“是九殿下特地吩咐的……”
含章眉一沉,冷冷瞥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盛朝的兵部官署里人并不很多,因为添了武职官员,来往的人里比别处多了些冷厉之气,大门内场地里明晃晃摆着两排兵器架,更添几分冰冷。
含章从雇的马车里跳下来,数了钱给车夫,自己慢悠悠往里走,刚进了大门,就有青衣小帽的官仆过来问询。含章还不曾开口解释,就听得身后有人戏谑笑道:“哟,这不沈小将军么?”
后面走来一个年轻男子,身上穿的四品武官的虎纹补绯袍,笑得吊儿郎当。含章却不陌生,她抱拳道:“朱大人。”
朱嘉挥挥手把官仆挥退,对着含章眉开眼笑:“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含章道:“来这里到职点卯。”
朱嘉握着下巴点了点头:“是听说这么回事。可你不是住在太医院么,怎么那里没个人送你来?”他往后看了看,确定附近没有仆人打扮的人。
朱嘉一直挡在身前东张西望,含章无意应付,索性背了手从他身边绕过去。
“哎,干嘛走那么快?”朱嘉一回头不见了人,赶紧跟了过来,絮絮叨叨开始问长问短。
之后的整个到职过程,朱嘉全都自告奋勇带路,倒省了含章好些事。
因为含章属边关将领且目前并不在其职位,故而只是来此走个过场,并不会有实际的差事下达。
可即便如此,含章那一头怪异的短发和一身女子玄色衣裙一路上仍是引了不少人侧目。
这几日沈质死而复生变为女儿身的故事已经传遍玉京,前一段时候沈含章和薛家的纠葛又被人旧事重提,只是这一回众人对她的评论少了贬义之词,毕竟惊世骇俗的人所做出的惊世骇俗的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大家倒也见怪不怪了。
虽然大盛有李明则这个巾帼英雄成名在先,但女扮男装从军的事却多了几分故事性,这几日茶寮里的说书先生全都改说盛朝花木兰传,茶客们也都听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而对于故事里主人公沈含章的庐山真面目,这些平日里不动如山的武将们也都十分好奇,连六旬的主事也端了一杯茶从拐角钻出来笑眯眯的看。
好容易办完了事,从似乎突然冒出不少人来来往往的官署里钻出来,摆脱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眼睛,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含章看着正在抹汗的朱嘉,微微笑道:“今日多谢你帮忙”
朱嘉咧嘴笑道:“怎么这会儿不瞪眼了?”含章淡淡一笑,垂下眼睫。朱嘉见她无言以对的样子也没有多加为难,只眼珠子一转,道:“别的也不用说,我想去西街上吃金橘甜桂酒酿圆子,你请我一顿,就当还我这个人情,如何?”
含章微愕:“又吃东西?”一个程熙,如今又添一个他,好像含章在玉京和人打交道总和吃离不了关系。
朱嘉也没细听,不由分说拉了她就走。
煎白肠、烤肉、栗粉糕、鸭血粉丝汤、羊肉面、鱼羊羹、各色肉粥、八宝素粥、油饼,大上午的西街已经弥漫着浓浓的食物香味,朱嘉拉着含章熟门熟路到了一个小摊位,点了两碗酒酿圆子。
含章早起只吃过几块煎饼,折腾一上午也有些饿了,倒也没有拒绝,还叫了隔壁铺位的老板送了一份油炸牛肉酥饼过来,朱嘉拿了双筷子夹起一块酥饼咬了一口,连赞:“好吃。”
他一边吃一边笑意盎然看着含章吃东西的样子,突然来了一句:“那群老家伙很不容易套近乎吧。”
含章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狠狠嚼了几口,这时老板送来两碗酒酿圆子,白胖粉滑的圆子在泛白的汤水里上下滚动,圆滚滚的相当可爱,朱嘉用筷子插进一个圆子里碾来碾去,浓稠的金橘桂花甜酒酿从软糯的圆子洞口慢慢流出,看着很是香甜诱人。
他低笑道:“京城官场派系林立,官多如牛毛,随便扔个铜板都能砸中一个有品官员,你一个从五品的小牛毛又能有什么用处,他们肯和你说话还是看在沈帅的面子上。你想从他们手上得到东西,却又不肯给他们交换,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含章明白他的弦外之音,方才遇见几个前来攀谈的在朝武官,她也有心与对方结交,可是言谈间总是被岔开话题转到祖父身上,对方的话里总是带了几分若有若无的试探,好在含章也不算傻,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并不差,也没有被套到什么话,彼此都不得其要领,最后怏怏而散。
朱嘉用竹筷卷了一团色泽金黄稠密晶莹的酒酿,凑到唇边舔了一口,啧啧赞好:“你在胡杨再能耐,到了玉京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能乖乖做只小虾米。对了,你可还不是强龙,真龙天子在这里坐镇呢,你顶多算个纸灯笼。”他自说自笑,很是自得其乐。
含章皱眉瞟了他一眼,用瓷调羹舀了一勺圆子,吹了吹热气,自己慢慢吃起来。
朱嘉一个接一个戳破圆子,掏里面的酒酿心吃,还不忘嘲笑含章:“想和这帮子滑步溜手的老油条交手还得便宜,有那么容易么?这里可不是东狄战场,不是靠一把刀一张弓的匹夫之勇或者人数多寡就能定胜负。你完全不清楚游戏法则,在这儿只会寸步难行。”
含章垂下眼,低头一口一口认真吃着酒酿圆子。朱嘉吃完了馅料,嫌恶地把瘪下来的糯米白皮全推到一边,舔了舔嘴唇,懒洋洋道:“所以呀,我劝你还是不要多想别的,好好治完你的伤,然后回边疆去,你在那怎么折腾都行,可京城这地方不是你这样的小纸灯笼能玩得过来的。”
“叮隆!”含章重重将调羹放回碗里,抬头冷冷看过来。嬉皮笑脸的朱嘉一点都不意外她的反应,继续打哈哈道:“不会吧,这么容易就生气了?”
含章一眼看到他唇边沾的一片橘丁,不知怎的,倒没了什么火气,只伸手比了一下自己的唇:“你这里有东西。”说完,径自起身去找老板付账。
朱嘉眼一眯,舌头一舔将那片橘丁卷进口里,跳起身来追上去。谁知含章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功夫却不弱,两人几下子就已经被人群挤散,朱嘉好容易挤出西街,迎面看见她正站在街口和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