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似眠
樱草得意洋洋笑道:“不怕告诉你,我哥哥自有孝文旧臣拥戴,连李家那些人也都站在他身后的。如今只需要趁乱让那皇帝和两个皇子销声匿迹,皇位自然就手到擒来。”
她所说的趁乱,就是破开城门引入狄人?含章眉头紧皱起,问道:“因为一己私欲祸及整个京城的百姓?”
“不。”樱草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又道,“还有边北十三城都会划归狄土,这是请动狄汗的代价。若费了这么小小几座城池就能登上帝位,这个买卖实在不亏。”
边北十三城,边城也是其中之一,这些城池及附近山峦地形,正好构成一道天然屏障,护卫内陆安危。若真是拱手他人,只怕国之腹地再无遮掩,狄军便随时能够挥军南下。
含章仔细盯着樱草的眼睛,确认不是作假,便嗤笑一声:“和狄人谋事无异于与虎谋皮,要是真把他们放进城来,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候连你们自身也难保。”
樱草丝毫不以为意,站直身子,抚着自己袖子上的精致绣花,漫不经心道:“我们自然有周全计划,绝不会轻易答应。你有空担心这些,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她眉眼弯弯,笑得极为魅惑,“你可知道我要把你送到哪里去?”她伸出手,轻轻勾起含章的下巴,拇指轻轻抚过含章干裂的唇,突然一用力,修剪保养得极好的长指甲顿时划出一道半指长的血痕,血珠滚落,含章不为所动,眼睛只盯着她,樱草笑眯眯道,“沈将军终年和男子摸爬滚打在一起,只怕尝过不少男子的滋味了吧?而京城中的众人还不曾享受过这等待遇,实在是不公。不如,沈将军你去青楼里消遣两日,给这些被狄人吓破胆的百姓们压压惊,如何?”
含章漠然的眼睛一转不转看着她的恶毒,却不曾流露丝毫惧意:“我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你视他人如草芥,损人不利己,果然是其心不正。”
听得这句话,樱草勃然大怒,上前一步狠狠给了含章一个耳光,指着她鼻子骂道:“若不是你见死不救,我也不会错过哥哥,更不会……,你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这句话没头没尾,颇为怪异,含章还不及理会,又被樱草狠狠踢了几脚,她只得尽量不动声色避开右边手臂,幸而樱草乃是女子,拳脚并不有力,无论怎样踢打都只是皮肉受苦,不曾伤及筋骨。樱草踢了数脚犹不解气,便从袖子里取出明月,以链为鞭,胡乱抽打了许多下,正自发泄愤怒,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女声焦急唤道:“小姐小姐,少爷回来了。”
两人都是一愣,含章眼神不由往门口方向飘去,樱草狠狠瞪了含章一眼,扔了明月,慌慌忙忙整理着头发,匆匆出去了。
牢里一时又恢复了安静,含章吐出一口血水,调匀了气息,开始打量四周,这是一间极小的屋子,没有窗户,只有屋角架子上放着一盏昏暗油灯。自己被绑在墙角一根木架上,明月掉在门口附近,银链在湿泞不平的地上蜿蜒,几乎就在脚尖前不远处。含章心头一动,忙伸直了脚去够那链子,只是身后实在绑得太紧,无论怎样努力都差了一寸,这小小一寸之远便如天堑一般,叫人看得见够不着。含章狠狠咬牙,挣着身后绳索,绳子深深勒进皮肉,几乎要把身体撕扯开,内脏被挤压成一团,但终于就要够着。
突然出现一只手,把明月从地上拾起,细细银链跟着离开地面,在空中拖出一条银线,轻轻晃动,发出细碎声响。
含章希望破灭,不免一惊,顺着银链往上看去:“你是……樱兰?”
面前的女子瑟缩笑着,看了看含章被抽打出的累累伤痕,似有几分不忍:“二小姐还记得我。”她将明月仔细收好,放在一旁的桌上。含章定睛看着,只觉得这人和自己印象中那个敦厚温和的侍女判若两人,她面色黄瘦憔悴,一双眼睛死气沉沉,仿佛老了十岁,连声音都嘶哑了许多,怪不得方才没有认出来。
“是樱草带你出来的?你们怎么会在程家?”含章只觉得她们两个的再次出现十分匪夷所思,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甚至于樱草说的许多话都像是天方夜谭,她想要一个更清晰的了解。
樱兰手上机械地绕着明月的细链,看了含章一眼,欲言又止。
含章自嘲一笑,道:“你告诉我,也省得我死到临头还是个糊涂鬼。”
樱兰本性懦弱柔善,她犹豫了许久,又看了看门外,确认外面无人,才轻声道:“二小姐刚离开家没几天,就有人找到大管家,说想赎樱草,那时侯府乱成一团,无人理会这事。人家却不死心,三番两次来赎,大管事烦不过,就去内院问,结果才知道侯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早就悄悄把樱草弄出府,送给了程家少爷。”
“程步思?”含章立刻想到那个满脸酒色之气的纨绔男子,不由一愣,若真是如此,樱草有过什么遭遇也可以想象了,她微微皱了眉头。
樱兰听得这问,怔了怔,眼中流露出悲悯之意,缓缓点了点头:“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之后侯府突然出了许多变故,侯爷屡遭弹劾,家里奴仆散了一半,我也被转卖出去,到了这才知道买主是樱草。”
怪不得薛定珍那样指责程熙背地里谋算薛家,若这是真的,想必他这样做的重要原因就是樱草。含章低头沉思,只觉得世事无常,叫人扼腕叹息。
“二小姐……”樱兰脸上浓浓都是枯槁颜色,似有气无力般问道:“二小姐,你有没有后悔,若早知道有今天,你当初会不会就应了我了?”她当日拿出沈灵霞的绝笔请求含章顺从侯府意思并且救出樱草,但含章没有同意,反而破门离府,流浪至今。但在樱兰看来,今日含章落入樱草手中,定会受尽折磨,生不如死,还不如当初温顺出嫁。
含章摇了摇头:“为什么要后悔?我当初的作为并没有错,只是对她没有足够的怜悯,更何况事情早已过去,又何必再妄自菲薄?”
“好一个妄自菲薄!”樱草突然出现在门口,一张清秀的脸上满是怨毒,几近扭曲,她狠狠瞪了樱兰一眼,转而对含章冷笑道,“你既然这么自信满满,那我干脆再告诉你一件事。”
她上前几步,立在含章面前,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像是将要下刀的刽子手欣赏着被凌迟人的表情,充满恶毒的狂热:“沈大小姐,你以为你还是元帅千金,背后有你祖父给你撑腰?哈哈,沈三早就死了,只怕这会儿已经被东狄人挫骨扬灰了呢。”
这话便如晴天霹雳一般,含章整个人都懵了,她愣了一下,脸上表情都僵了,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尊石像,突然咆哮道:“你……你胡说八道,真是该死!”说着,身体大力挣扎起来,偏偏那粗绳勒得极紧,根本挣脱不开。
含章那自然流露出的凶狠错乱和心焦如焚极大地愉悦了樱草,她粲然一笑,捏着含章的下巴抬高,凑近耳边,这牢里并没有第四个人,但樱草故意压低声音仿佛耳语般悄声补充,一字一字仿佛冰冷的刀尖,一把一把悄没声息地插进含章心头:“我还没有说完呢。这消息老早就传进来了,偏偏上头封了口压着不让说,想必是因为要你上城墙去送死,怕你会突然反水吧。二小姐,听说你一直和平王厮混在一起,还妄想搭上我哥哥,可你知不知道呢?英王联合狄族坑害自己人的那些举动,他们两个早都知道,可是为了彻底铲除英王,他们都坐视事情发生。英王以为自己逼反了宁王,正高兴呢,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寡廉鲜耻到处勾搭贵人,却也没料到他们都把你看得轻如鸿毛,眼睁睁看着你唯一的亲人死在狄族的铁骑下。”
樱草十分愉快地看着含章的眼神由震惊转而呆滞继而一片死灰,以手为刀,在含章脖子上慢慢抹了过去,笑意盈盈道:“二小姐你好好准备准备吧,再过三个时辰,就会有人来给你灌哑药,再带你去暗娼馆子,你就慢慢享受吧。”她慢慢起身,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有些神经质地咯咯笑了几声,将满脸不忍的樱兰一并拽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应该是最后一次憋屈了吧……
第八十五章 城破山河碎
这一去,地牢里彻底安静了,静寂得仿佛一切都不存在。
含章木然靠着墙,视线定定看着前方虚无的某处,彻骨寒凉。连最后一个亲人也失去了么?她不想相信樱草的话,但理智却告诉她这是真的。也许是在袁信的死讯传来时,就有了隐隐的恐慌吧,只是自己一直不肯相信。所以在赵昱一次又一次告诉她没有边城消息的时候,她也没有追问。
“爷爷……”含章在昏黑的地牢里喃喃,她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眼睛却干涩到疼痛,流不出一滴泪。脑子里一幕幕都是在边关时的情景,幼年时害怕风雪声赖在祖父膝上睡觉,长大后祖父亲自拿着棍子教自己拳脚功夫,带着自己骑马打猎,教自己喝烧刀子,第一次迎敌归来看到祖父骄傲的笑脸,在受伤消沉伏在祖父膝头哭泣时他的老泪纵横,送自己回京城时那依依不舍的眼神。
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地浮现眼前,含章的心里一时狂怒,犹如涌动着火热的岩浆,恨不得喷发出来将这天地一齐毁了,一时却又心如死灰,再没有一丝生气,只盼自己立刻就此消失,追随亲人而去。
她到这时才完全理解了李明则所说的绝望,如果我的至亲我所有珍视重愈性命的人都不在了,这世间再好,没有人和你分享快乐甜蜜,这世间再恶,也没有人真心真意怜惜包容你。那么这个世界于我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那么自己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她睁大眼睛,长久没有眨眼,一个连活着都已经毫无意义的人,又怎么还会记得眼睛是需要眨动的。含章仿佛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由内而外冒着寒意。
在这样的时候,时间都停滞了,或者是消失了,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不见任何人来,她终于支撑不出,不知什么时候缓缓合上眼陷入沉睡。之后的时间,她浑浑噩噩,时而入睡时而从噩梦中惊醒,在这个寂静的地牢,所有情绪得不到发泄,只能闷在内心,发酵,沉闷,最终变成泥泞之海将自己淹没。
不知几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轰轰响着,连带着整间地牢都猛烈摇摆,天花板簌簌掉下许多粘土,烧了一半的油灯在桌上晃了晃,洒出几滴灯油,悬停在桌沿处。含章被惊醒,她面无表情看着牢内的一切,只愣愣地发着呆。震动很快停住了,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万籁俱寂。
又一次将她从昏沉中惊醒的,是门被猛烈撞开的声音。含章冷漠如一块石头,只睁开了眼睛,却没有去看门口,樱草披头散发,身上一身大红色苏绣折纸花小袄上满是血迹和残破,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含章,口里念着:“都是你,都是你,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要不是你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你该死,你该死……”
樱草已经陷入癫狂中,手无意识地抬起又放下,两只眼睛找不到聚焦,在空中乱晃,一眼看到桌上明月的白柄黑鞘,好似找到目标一般几步冲过去,将明月一把拔出来,双手握着,匕尖指着含章,她的手臂还在往下滴血,唇角的血迹添了几分凄厉,状如厉鬼:“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樱草反复地念着同一句话,眼中厉光大盛,手握着匕首就要往前去杀含章。
“妹妹,住手!”一声焦急的惊喊突然在她身后响起,如雷般炸开。
樱草被吓了一跳,一个慌张,脚上踩到拖地的银链,一个趔趄摔倒在含章脚边,明月的匕尖刚好被压在身下,尖利的匕首悄无声息捅进了她的胸口,直没至柄,一时血如泉涌,噗噗有声,樱草好似不敢置信,她慢慢撑起身子,看一眼插在心口处的匕首,又挣扎着回头看了眼门边的程熙,头一歪,倒在地上。
变故突生,程熙看得愣在门边,然后,他连滚带牌扑过来,小心翼翼将樱草翻过身抱在怀中,低声唤道:“妹妹,妹妹……”
樱草双目紧闭,已然断气。程熙眼中缓缓流下两行泪,慢慢将樱草身体放平,把匕首从她身上取下。
含章麻木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动,也没有出声。程熙抹了抹眼泪,回头看了眼含章,又将明月拾起,过来给她割断身上的绳索。含章似个废人一般,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回应。程熙更加心酸,他想要解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但时间紧迫,已经容不得摇摆不定,便咬牙道:“狄军已经进城了,皇宫被人埋了炸药,已经炸开了半边,现在外面一片混乱,都在四散逃命。”
含章呆滞的眼珠略动了动,僵硬许久的唇角弯了弯,声音因长时间未说话而嘶哑:“不是你们引进来的么?”
程熙一愣,看了眼樱草,便猜到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忙摇头解释道:“并不是这回事,我和平王本是打算用诱敌之计将城内奸细一网打尽,却不料狄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心和我们合作,一切都是陷阱,我们重兵守在东边的安阳门,他们却早已策反了西顺门的守将和守门的士兵,趁着黄昏杀了战友打开了城门。同时还炸开了皇宫。如今……”他顿了顿,似回想到什么凄惨景况,眼中悲伤难忍,“如今外面已经是一片修罗地狱。”
含章微怔,淡淡道:“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