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温一笑
才进入腊月,便下了一场大雪。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搓棉扯絮一般。雪中红梅分外有趣,西园下了请贴,请徐家合府赏梅、宴饮,徐郴应了。
陆芸精心打扮宝贝女儿,“出门做客,不可失礼。”里面穿着淡雅的浅秋香色锦缎银鼠袄子,外面披了大红羽纱面儿白狐斗蓬。陆芸自己穿了莲青倭缎玄狐鹤氅,携着爱女坐上小竹轿,十数名侍女簇拥着,去了邻舍。
大冬天的,西园厅中遍置鲜花,清新雅致。张憇带着安冾热心招待阿迟母女,程希也在座,“可惜程家二小姐脚伤还没全好,要不,咱们更热闹。”张憇毫无心机的笑道。
程希微微笑了笑,“惭愧,舍妹身子娇弱,劳姑母费心了。”程帛不过是崴了脚,哪至于还没养好伤?罢了,自己便陪着她在西园多住几日。横竖阿迟离的近,冾儿也是个有意思的,在西园的日子,顺心的很。
阿迟且不理会女人之间的言来语去,专心致致享用美食。西园的宴请别具一格,很多菜品颇有新意。阿迟桌上放着一只莹润的白瓷盘子,盘中一个和真鸡蛋差不多大小的瓷蛋,半开着口,瓷蛋中是鱼子蟹肉蒸蛋,爽滑鲜嫩,浓郁馨香,美味在口中一层一层荡漾开来,胃和舌都得到极致享受,阿迟吃的无比满足。
烤鸭本是一道寻常菜肴,也被做的与众不同,别具匠心。果木熏烤中,香气伴着余温慢慢渗透到鸭肉中,味道十分诱人。烤鸭,甜面酱,佐以山楂条、蜜瓜条、凤梨条、萝卜条、新鲜时蔬,风味独特,入口不腻。
跟着烤鸭上来的是四个小巧可爱的荷叶碟,碟中除常见的甜面酱之外,还有蒜泥、白糖、酸梅酱。程希不动声色看了眼安冾,见她很随意的夹起一块鸭皮,蘸了白糖,放到口中。程希也试了试,唔,很酥,好像不用咀嚼就可以化掉。
虽然有蒜泥,也有大葱、小葱,不过通常没有太太小姐们会去动它们。葱、蒜,实在是太不高雅了。或是蘸白糖,或是蘸甜面酱,或是蘸梅酱,蒜泥被冷落在一边。
阿迟同情的看了蒜泥碟子一眼。蒜泥啊蒜泥,你真是怀才不遇,味道这么好,竟然无人问津。等等吧,若是在我家,我一定会光顾你的。
烤鸭蘸了酸梅酱,配上水果条,用荷叶饼卷了,惬意的咬上一口,阿迟飘飘然,心神俱醉。这味道好似多年的老朋友,清爽却幽香,回味无穷。
席罢,撤下菜肴,换上香茗。张憇和陆芸闲闲说着家常,安冾问阿迟和程希,“听说南京桂花鸭最好,是么?”程希笑道:“南京多盐水鸭,中秋前后的盐水鸭味道最美,时值桂花盛开,故名桂花鸭。另外,板鸭也是好的。”
安冾点头,“极是,六朝风味,百门佳品,必是好的。”阿迟闲坐喝茶,听安冾和程希谈及板鸭,不知怎么的想起《儒林外史》中杜慎卿吃板鸭的笑话,肚中暗乐。
说了会儿闲话,张憇颇为热心的张罗着要去赏雪中红梅。陆芸、阿迟母女无可无不可,程希陪笑推了,“若不服侍伯母、姑母饮宴,断断不可。舍妹还在房中静养,我实在放心不下,竟是要回去陪她。”
张憇和陆芸都笑着称赞,“好孩子,待你妹妹极体贴,真有长姐气度。”程希微笑谦虚了几句,言辞得体,张憇看着程希分外顺眼,夸了又夸。
阿迟微笑站了起来,“许久未见令妹,倒要去探望探望她。”阿迟和程希交好,自是知道程家的内情,程御史这人最喜欢的就是妻妾和睦,姐妹友爱,有这样的爹,程希装也要装成个爱护妹妹的好姐姐,不能流露真性情。
探望过“病中”的程帛,阿迟和安冾携手看了一回梅花,都赞“好景色!”白雪高雅洁净,红梅凌寒飘香,白雪映着红梅,好不有趣。
踏雪寻梅过后,两人在暖阁中舒舒服服坐下来。安冾命侍女焚一炉好香,沏一壶好茶,两人品茗谈天,逍遥自在。“可惜程姐姐不在。”安冾玩了一会儿,想起程希,觉得美中不足。
“程姐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阿迟是成年人的灵魂,自和安冾这小姑娘的想法不同。程希现在做的是面子工程,必须要做的事。踏雪寻梅,品茗谈天,是闲瑕时的消遣,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语。
安冾披着淡青色鹤氅,看上去超凡脱俗。她皱皱清秀的眉毛,“我好像不大喜欢程家二小姐,她虽然生的美貌动人,言行举止也落落大方,可我就是不喜欢她。也许因为她是庶女吧,我家是没有庶女的,五舅舅家也没有。”安冾口中的五舅舅,是平北侯张并。张并认回魏国府后,兄弟中排行第五。
阿迟微笑,“我家也没有。”这个时代嫡庶分明,安冾这样的小姑娘不喜欢庶女,再正常不过。阿迟理解安洽,却不会认同安冾。人都是由猴子进化来的,谁高貴,谁卑贱?况且,又不是程帛自己想要生为庶女的,出身不是过错。
西园待客殷勤,徐家诸人盘桓到申时方告辞。临走,西园以众多新鲜野味相赠,徐郴谢了一声,大大方方收下了。徐述和徐逸羡慕的很,“都是张大哥打猎打来的吧,可真好。”骑匹马到野外跑一圈,就猎物满满,神气!
话多的小厮青松也在场,陪笑说道:“两位小少爷,这可不是我家国公爷打猎打来的。我家国公爷忙于军务,连陪老爷子过招的功夫都常常没有,哪有空打猎去?这是我家亲兵们猎的,还有我们这些小厮,不瞒两位小少爷说,连我还猎过两只狍子呢。提起狍子,葱烧狍子肉味道真正好,很鲜美的……”一幅馋涎欲滴的模样。
徐述和徐逸很是感动,“张大哥这么忙,还特特的宴请我们,真是过意不去。”太好客了,张大哥真是太好客了,足足陪了我们大半天。
“那是我家老爷子……”青松话说了一半,急忙捂住嘴。国公爷是被老爷子逼的没法子了,这才接近徐家、宴请徐家的,这是真的,我没撒谎。可是,可是,这真话却不便当着徐家人的面讲。真话有时候是很伤人的,不能说,不能说。
徐述、徐逸都好奇,“白胡子老公公怎么了?”青松掩饰的指指松树林,“我方才仿佛看见青衣闪过,该是我家老爷子一时兴起,练起轻功来了。我这便前去服侍,失陪,失陪。”满脸陪笑行了礼,急急忙忙走了。
总体来说,西园这次宴客是极为成功的,宾主尽欢。晚上,张劢见了华山老叟,老爷子笑咪咪的表示很满意,“阿劢很会招待老泰山啊。”张劢笑道:“师公,这是睦邻友好。”
作者有话要说:
☆、觏闵既多
“臭小子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华山老叟捧腹大笑,乐不可支。这小子明明连菜单都一样一样仔细看了,厅中的鲜花他亲自带着人摆放的,挪来挪去好一番折腾。饶这么着,还说什么睦邻友好,太可乐了。
张劢只笑不说话,华山老叟看在眼里,心痒难挠。阿劢自小到大还没喜欢过哪个姑娘家呢,儿女情长,这臭小子不会呀。横竖女娃娃还小,不急不急,乖徒孙,你慢慢学。
这天华山老叟又给张并写了封信,吩咐自己的得意弟子,“阿并,怎么娶小媳妇儿,你教给阿劢。你自己很会娶小媳妇儿,这本事很好,定要一代一代传下去,并且发扬光大。”
华山老叟写完信,笑咪咪看了两遍,亲手封好了,交给青松。青松殷勤的陪着笑脸,“我这便放信鸽,侯爷明后日便能收着。老爷子,我青松办事向来是妥妥当当的,您只管放心。”点头哈腰的,拿着信出去了。
过了几日,徐家要回请西园,早早的送来了请柬,“敬备薄酒菲馔,恭请合府光临”。 请柬是讲究的描金五色蜡笺,色彩典雅,精美华贵。
阿迟过来西园看程希,请柬是她亲自送来的。西园的侍女很殷勤,请阿迟坐上小轿,直抬到垂花门前方停。下了小轿,进了垂花门,走不多远便是正房了。
很令阿迟意外的是,西园居然有客人。大冬天的,张憇在南京的故旧又不多,本以为只会见到程希、安冾母女,顶多再“探望”下还在养伤的程帛,没想到竟要和位陌生女士见面。
张憇坐在主位上,穿着石青刻丝银鼠长袄,大红洋缎银鼠皮裙,满面春风的吩咐阿迟,“好孩子,自己娘儿们,快别多礼。”程希和安冾也都笑着站起身,跟阿迟相互行礼厮见。安冾一向是清秀脱俗的,和往日并没什么不同;程希一向是端庄得体的,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勉强。
张憇对面的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上,坐着位仪态优雅的中年美妇。她肤色很白,仿佛上好的甜白瓷一般,视如冰雪,却又莹润柔和。眉目如画,面容美好,虽看上去已有三十多岁了,依旧美的让人心动。
程希紧咬双唇,眼中闪过丝羞愤。阿迟不动声色看看程希的脸色,若有所悟。再看看那美妇,面容间和程帛颇有相似之处,更是明了。
张憇热心的引介,“好孩子,这是程家二小姐的生母,秋姨娘。”安冾轻皱秀气的眉毛,程希瞬间满脸通红,阿迟微微一笑,礼貌的叫了声,“秋姨娘。”
年纪小的那一个,根本不足为虑;太太生的这位大小姐相貌普通,给我闺女提鞋也不配;徐家这丫头生的倒还成,也颇有气度,可惜这般倨傲,见了长辈只微微点头,连腰也不弯一弯,礼仪上差了些。既有倾城容貌,又谦恭有礼的女孩儿,唯有我闺女一人啊。中年美妇秋姨娘微笑看着眼前三位姑娘,越发觉着程帛最好,无一处不好。
张憇客气的跟秋姨娘夸奖,“二小姐性子又温柔,女工又精,着实惹人疼爱。不瞒您说,二小姐在西园住着,从上到下,没有不夸她的。前儿个二小姐专程绣了方帕子给我,那活计鲜亮的,真是让人移不开眼。孩子不知是费了多少功夫才做出来的,生受她了。”
秋姨娘矜持的笑着,“她伤了脚,要躺着将养,横竖也下不了地,不做女工消遣,却又做什么呢?您是长辈,千万莫跟她客气,这原是她应该做的。她在西园养伤,真是劳烦您了,我实在过意不去呢。”
安冾实在忍不了,拉着阿迟和程希笑道:“两位姐姐,有好玩的东西给你们看,跟我来。”张憇素来娇纵她,忙道:“快去玩吧,我们说些家长里短的,没的倒闷坏了你们小孩子。”
阿迟和程希半推半就,跟着安冾出了正房,走到暖阁坐下。安冾命侍女备好茶水点心,便命她们全部退下了。程希又是羞愧,又是气愤,“谁家姨娘明公正道出门做客的?偏我们家这位,真给程家长脸。”丢人丢到亲戚家了,丢死人了。
安冾虽看着有些冷淡,其实心地很善良,见程希脸涨的通红,忙安慰道:“这没什么,真没什么。程姐姐,我娘亲常和姨娘打交道呢,谈笑风生的,可亲热了。”
安冾话出口后,又觉着很不对劲,讪讪道:“那个,是这样的,程家不是我五舅舅的外家么?我娘敬重五舅舅,自然待程家格外亲热客气。”即便程家姨娘上门了,也会当做贵客招待,不会怠慢。
安冾一意要安慰程希,碍于年纪小,不大会劝人,说了不少傻话。阿迟是知道程家内情的,并不说话,只默默递了杯热茶给程希,“姐姐,润润喉。”说什么都没用,程家的事,委实棘手。
秋姨娘能出了程家的门,到西园登堂入室,当然并不是程太太的意思,甚至也不是程御史的意思。程御史是官场上的人,利害分的很清楚。妾可以宠,可以奉上金珠首饰讨其欢心,可以无人处温存缱绻,却不可以违背伦常,做出让人诟病之事。秋姨娘之所以能如此,依仗的不是程御史,而是程御史的母亲程老太太。
程老太太跟秋姨娘有亲?不是的,没有。有旧?也不是,秋姨娘入程府前,跟她素昧平生。程老太太很喜欢秋姨娘?也不是,秋姨娘媚态横生,程老太太能喜欢她才怪。
程老太太之所以不遗余力支持秋姨娘,只不过是存心和儿媳妇做对罢了。程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日子不好过,夫婿不体贴,婆婆严苛。等到熬成婆以后,总觉着儿媳妇日子太滋润,想方设法给儿媳妇找不自在。秋姨娘,不过是她恶心儿媳妇的工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