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行烟烟
有了决议后,胡越林心内亦安定了不少。他略一思索,虽有片刻迟疑,却仍是命人备马,独自前往城东严府,将这即将震动朝野的消息让严馥之提前知晓。
那一日对于严府而言本是极为平静的一日。
可胡越林飞马而至,携来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未多停留便又匆匆离去。
此正逢年末,严馥之本在整理要带回冲州府的奇玩古物,在听得沈知书被乱军掳扣生死不卜之时,她竟面色未起一丝波澜。
稍许停滞后,她继续先前整理的动作,好似真已完全置身事外。
然而下一刻,她就失手摔碎了一尊名贵的玉佛像。
她蹲下,挽袖去捡那些碎玉,又一下子被锋利的玉片划破了手。
看着掌心中缓缓沁出的血珠,严馥之仿佛已经看见沈知书身首异处倒在血泊中,只觉一阵晕眩,险些跌倒。
婢女闻声前来侍奉搀扶,而严府上下又何时见过她这般当众失态,一时无人敢多问。
严馥之回阁歇息少许,待缓过神来后,立刻命人从铺子里把账房叫回来,冷静地吩咐道:“青州分号眼下有多少现钱,尽数给我兑出来。”
钱的用途有很多。
上虽不能通天买仙,然在这人世间,却罕有事情是真的用足了钱也难以办到的。
严府派去至柳旗县城外打探城中消息的人,动作要比青州知州官衙派去的人快得多。原因无它,只因严府的人带够了钱。
待听人风尘仆仆地回报说沈知州虽落在乱军手中吃了些苦头、可性命却全然无碍后,严馥之方沉定一颗心,整个人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想了想,亦让人去官衙给胡越林送了个口信,叫他也暂且放心。
……
此事过后很久,沈知书方偶尔从胡越林处得知,当初为了买他一个平安的消息,严府花费了几近于半座青州城一岁纳的赋钱。
他听了后,自然很受震动,忍不住想要立刻当面问她一问。然彼时北境烽火未平,他居于潮安北路转运使一位上,自然少不得要忙至深夜方能回府。而严馥之已嫁与他为妻,身怀他的骨肉,成日里困倦得紧,一入夜便会早早歇下。
那一晚,沈知书一回府便走去寝阁内,拨开床头帷幔,弯身隔衣拥住严馥之。她睡得浅,经他一抱便醒来,睡眼惺忪中抬手回抱他。
就听沈知书抵着她耳侧叙说了今日从胡越林处听说的事情,然后问她,在当初她怎舍得在他身上如此花费。
严馥之微微眯眼,径自轻笑,没有答他。
然而她却忆起当年岁末严府上下过账时,她爹严澈在看到这一大笔赤数时那痛心疾首的反应:虽自幼教她万莫被男子骗取钱财,却终料不到这钱财会被她为一个男子而心甘情愿、不计回报地挥投出去。
而严澈又如何能知,为了这个男子,她严馥之倾命亦可,遑论倾财。
(七)
在平定柳旗叛军兵变后,沈知书于柳旗县内多留了些时日,与狄念、曹字雄、宋之瑞三人共同督办城营换防、抚恤民众诸事,待启程回青州时,已比孟廷辉晚了十余日。
人至青州境内当日,正逢天降大雪,回城路上于是耽搁了些时间,待到真正入城时,已过晌午。
府衙遣来守在城头等候的衙役肩头已有一指厚的落雪,待见到沈知书与胡越林二人自雪雾中踏马而来,那人焦急的神色方减退少许,又立刻奔迎向二人,火速打点入城事宜。
衙役一面将沈知书的马缰接过来代牵,一面开口向他禀道:“今日有京中的御前行马到青州,眼下孟大人已在府衙内设了贡案,就等着大人入城后回衙接旨了。”他脸上不掩喜色,连平日里不敢随意议论的话也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口:“料想是大人此次平叛受了苦却又立了功,皇上于京中得知后下旨嘉赏大人。”
果然,胡越林在侧闻之立斥道:“大胆。这也是你能议论的?”
衙役立时噤声,不敢再胡言。
随后,胡越林转顾一路而来皆面无急色的沈知书,语气亦略有敦促之意:“既有圣旨在衙,还请大公子即时归府,莫让孟大人与御前行马久候。”
此时入城未久,沈知书抬眼望了望天色,又望了望通向府衙的厚雪大道,反而停下了继续向前走的脚步,道:“不急。”
说着,他转身要过衙役手中的马缰,翻身而上坐骑,抛下身旁二人,却是策马向与府衙相反的城东驰去。
胡越林先是微微讶然,待看清他去往的方向,心内又默默了然。
想来那一句不急并非真是不急,而是有一件比这更急的事情,叫沈知书于乱军白刃之下、于如山政务之中、于浩荡皇恩之前依旧惦念不忘,深怕若不急于此一时,便会后悔终生。
大雪封街,青州城东上丘门内大大小小的商铺已尽数阖门闭业。
严家分号大门被敲了十数下才开时,沈知书于门口已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但当他侧首回顾看清开门之人,一颗急躁乱撞的心竟于一瞬间被抚静。
北地冬日劲风刮散门头冰雪凝雾,穿着如雪色一般的狐领锦袄的严馥之一手轻按门环,定定地站在门内望着他。
她的神色三分惊讶,二分不信,更有五分犹豫不决。
而沈知书根本不给她任何关门返身的机会,早已一大步踏了进来,反手将门重重关合,切断了她的那些犹豫和不决。
他本有许多话想要对她说——譬如在生死之际他想到的是什么,譬如他此生尚从未对一个女子倾付过如此心意,再譬如纵使再多的不必再见也挡不住他要来再次见她——可是一低头看进她黑白分明的双眼内,他却不知为何地说出了至不相关的一句话:
“不知北地雪大若此。”
说这话时他的嘴角微微勾起,看向她的目光仔仔细细、认认真真。
严馥之虽不能料到沈知书原打算向她说的那些话,却真切看懂了他目光背后蕴淀的意涵,更为他这甫一回城便出人意料的登门而动摇了原本下定的心念。
“倘不习惯北地气候,何不回京?”
她开了口,这话中语气虽含讽谑之意,但并未如之前一般透着疏远他的态度,反而叫他听来格外感到亲切。
沈知书缓缓地笑了。
然后他探臂向前,执起她一只素手,紧紧地握于掌中。
严馥之轻挣,意欲将手抽出,可抬头便见他双眼之中因连日苦乏而血丝满布,然面对她时他的眉宇之间却盈有温柔爱意,不禁心一软,由着他手上深重的力道将自己心内已经动摇的决意彻底掀翻。
往念随风雪化飞,她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紧握她的手,一霎又想到眼前这人这手险些便化作了白骨一堆,顿时眼眶一热,倾身向前,靠上他的胸膛。
当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时沈知书心想——
他与她之间不如便就这般罢,不提此刻是否倾心相许,不计将来能否长相厮守,便在当下纵享此情此意,如是也未不可。
(八)
冬去春来,夏过秋至,转眼已是又一年。
时至景宣元年初秋,京中发来上谕,召沈知书回京面圣述职。
青州府衙既奉圣谕,便少不得要尽快将沈知书回京需携行的物什备好,以供他可以即刻启程。胡越林闻谕后更是喜形于色,一面替他整理公文,一面道:“大公子自放外任至今已快两年了,此番能够回京述职,不知老爷、夫人以及小姐得闻后会有多高兴呢。”
听到对方提及父亲,沈知书眉宇微暗,心头颇感一番五味杂陈。
自赴任青州以来,他与京中沈府时有家书往来,但多是母亲与妹妹写得多,偶见父亲笔墨,亦多不过是些为政恤言。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在他从柳旗大营叛军中全身而出,回到青州不久后收到京中来的问安家书,其上父亲罕见地首次流露出对他本人的关心:
?北地民风素来剽悍,潮安政吏势诈日久。汝奉上谕制一州政令,欲改图革新、威内一路,虽需尽人臣之力,然当以安为重。凡事知无疑、行无过、事无悔则已矣,不必逞强争锋,徒引生者牵怀。?
当时他阅毕将信笺折起,十六岁那一年在资善堂外倚柳读史时的心情忽然再次真切地涌上他的额间,方知这些年来他虽是刻意避谈父亲、极力将自己活出与父亲当年全然不同的样子,然内心深处尽盼的依然是争胜于父亲的功绩,入仕后的治政言行亦抹不去自幼耳濡目染的沈氏门风。
此番回京,相较起面圣述职时皇上对他的评馈,他反倒更加在意自己这两年在青州的政绩能否得到父亲的另眼相待——虽然届时他绝不会主动开口相询。
怀有这般难言的矛盾心情,沈知书半晌方回胡越林的话,淡淡道:“希望如此。”
从接到上谕至要启程回京不过只有短短几日的准备时间,然而沈知书仍是排出了半日的时间去探访严馥之,亲自告诉她此事。
严家在青州的马场已在五个月前建好,严馥之更是大手笔地斥资从北戬商贾手里买回了三十匹良骏。除去请来专人悉心训习照料这些骏马之外,她自己亦是只要一空下来便会亲自来马场打理诸事。
这一日沈知书在严家马场内寻到她时,严馥之正豪迈地拎着大桶给一间间的马厩食槽内添加辅料。
她身后跟着雇来掌管马场的人,此时异常局促不安,几番欲言又止,看样子是见不得她千金贵体做这粗活,却又碍于她的跋扈之势不敢开口。
沈知书在不远处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直待严馥之转身瞅见他,笑着冲他招了招手。
他便慢慢踱上前去,目光示意她身后的人退下去,然后自己俯身接过那个大料桶,转手搁在一旁。
“不累么?”沈知书牵过严馥之的手,将她卷起的阔袖一层层放下来。
严馥之眯着眼笑,显然是很满意自己方才的成果,回答道:“不累。”然后从他手中抽回衣袖,自己飞快地扯弄两下,便算整理过了。
那透着贵气的含春罗已被草料沾脏了些许,此刻皱痕满布,却丝毫不见她心疼。
沈知书不禁略略回忆了一下自己从小到大的吃穿用度以作对比。虽然沈氏贵极显赫,可沈无尘与曾参商皆出身寒门,纵是其后位极人臣,在国朝之中尊荣无出其右者,多年来沈府中却从来不见铺张奢侈之风。
倘是严馥之这副模样叫父亲或母亲瞧见了,定会以为她是追求享乐的奢靡之辈……
然而下一刻,沈知书便为自己方才滚过脑际的想法而皱起了眉头,一时讶异于自己竟会萌生带她回府谒见双亲的念头。
严馥之未曾发觉他神色的异样,只见他片刻无言,便开口笑问他:“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须知往日里沈知书与她见面,多是在忙完政务之后,罕有方过午时便出衙赴私会的时候。
沈知书这才回过神,提起此行来的目的:“前日接了上谕,召我回京述职,再两日便要启程,这些天府衙里诸事也暂且先按下了。”
“唔。”她轻轻地应了一声,以示知晓,随后又问:“要去多久?”
他回答道:“大约要三四个月。”
严馥之侧首盯住他,“要这样久?”说这话时,她的语气有些迟缓,显然是没有料到他此行需这么久,于是神色也连带着有些认真起来。
而她这语气与表情落入沈知书眼中,皆是依依不舍的情愫。
他的心不由得动了动,不久前刚被他压下的莫名念头又重新冒出,还不待再细想,他便脱口而出道:“随我一道回京,如何?”
此言一出,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变得很是有些微妙。
严馥之表情古怪,问道:“随你回京做什么?”
虽有十个月前雪中那一拥,虽有十个月来的相依相伴,然而至今未曾有一人主动开口坦然表露心迹,他与她皆是极有默契地注目于当下而绝口不提将来。
于是沈知书一时拿不准她此刻心意,亦懊恼自己方才的冲动,便轻咳道:“你与孟廷辉颇有交情,听闻她在京中朝堂风生水起,你不愿去看看她?”
闻言,严馥之脸色微变,口中轻轻“哼”了一声,转身便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