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行烟烟
自那一夜从皇太子宫离开,次日回翰林院,便一直没得机会再见他一面。
他一定是恼怒她的。
否则四个月来他多次着人锁院拟诏,不少翰林修撰都得幸于夜里一道观诸学士同太子议拟诏书,可他却唯独不传她。
她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可她又岂是图那一晌贪欢的人。
她心里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又有谁能真的明白,她做这些事情,究竟是图了什么。
沈知礼在一旁盯着她。
她轻笑,抬手抚平耳边乱发,转神答道:“既如此,那便去看看也无妨。”
沈知礼笑得诡异,“我还一直没问你,当时为何只在东宫留了一日便回了翰林院?”
孟廷辉抬眼,一副惊讶的神色,“我还不是照你说的,给太子告了一状,说这翰林院的老臣们不屑与女子共事。太子一怒之下便将我遣回来了,张大学士看见太子的手谕,再有怨气也撒不出啊。”
沈知礼看了她两眼,脸色微妙,却没再接口,只是退后将她打量了一番,道:“想你也没骑装,不如我明日遣人给你送套我的旧衣,你也省得再为了骑射大典而添置了。”
孟廷辉只是笑,也怠于虚伪客气,干脆道:“多谢。”
骑装……
脑中闪过的是那一日他身披薄甲、高坐马上,浑身是汗的模样。
不由咬唇微笑。
·
乾德二十四年十月初八,京郊北苑宝津楼下数十丈内人声鼎沸,各色彩旗迎风扬展,诸军百戏呈于楼下,诺大的一片空地上满是长鬃骏马,又有柳条立靶围在场中。
满朝文武京官齐至,男子均是跃跃欲试,女子则是兴奋不已,除了在朝的女官们,不少京中勋贵府上的千金闺秀也在不远处廊间置了座,看这一出盛大骁悍的骑射大典。
北苑本是平王为皇上所造,因皇上心念旧都西苑风貌,平王便特意在新都建成后于北郊择了块地,着人造成与当年遂阳西苑一样的宫苑来。
自乾德五年北苑建成至今,平王每年都会于此行骑射大典、与臣下共比骑射之术,然自皇太子十四岁参豫朝政之后,主持北苑骑射大典一事便交由太子主理,平王不再过问。
朝中女官们多是在光禄寺、鸿舻寺这样的地方任差,平日里哪里能见到京畿诸军的年轻将校们,因而都盼着这骑射大典,恨不能能在北苑骑射之日撞上个如意郎君,自此辞官嫁人。
孟廷辉站在一大群女官之中,目光未像旁人一样注视着那一群群年轻彪勇的将校们,而是远远地投向高坐在宝津楼上的那一人。
隔了这么远,她看不清他的脸庞,可记忆是如此鲜明,单那一件黑得渗心的骑袍就足以令她在心中描摹出他的眼唇鼻口。
那么英俊。
那么挺拔。
那么……令她为之心折。
远处忽然传来三声响亮的箭啸之声,有数骑人马奔纵驰来,其中领头一人银甲耀目,在这碧天灿阳下甚是引人注意。
身旁的女子们一下子激动起来,纷纷朝前挤去,有人小声地叫道:“是神卫军的狄校尉!”
“哪个哪个?”挤作一团的女官们急着去看。
先前说话之人又道:“最前面那个便是!我听我堂兄说了,此次骑射大典,可是太子殿下专门着人将他从神卫军召回来的,想必这狄校尉定是骑术非凡!”
孟廷辉听了,不禁好奇,也抬眼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
马上男子笑得明媚,脸庞清瘦,一杆长枪握在手中,直擦场边众人速驰而去,却冲另一头一个站着的女子屈身示意。
她愈发好奇,探身去看,就见那女子正是沈知礼,下一瞬便听见沈知礼微带羞怒的声音传来:“好你个狄念,怎的如今越来越放肆了!”
章二十一 骑射(下)
孟廷辉不知那个在马上光芒夺目的年轻校尉是谁,可听沈知礼的语气,二人竟像是熟识多年的旧友一般;又念及方才身旁女官所说的话,料想此人身份定是不凡,否则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种举动来。
周围的女子们眼中放光,脸色潮红,看着他纵马朝场中驰去,言语之间皆是赞不绝口。
沈知礼却在地上跺脚,目光如飞刃一般地盯着他的背甲,半晌才撇眸,小声啐道:“当真可恶!”
孟廷辉挪过去两步,扯扯她的袖口,“此处太阳刺眼,我去那边廊下坐着看。”
“不成!”沈知礼忙在后拉住她,“那边哪里能看得清?再者,半个时辰后还有专门让女官们骑玩的打马球子,赢者可有重赏的!”
孟廷辉拗不过她,只得站在她身旁,朝不远处望去。
宝津楼下横门大开,已有数帜明黄大旗旋升了起来,大内诸班直常入祗候的侍卫们骑着高大骏马,列队缓缓行出。
身后有人兴奋地叫:“是沈大人!”
沈知礼抿着唇笑,眼不眨地盯着那边最前方的男子,就见那人两手空空,不持缰辔,只用脚轻踢马肚,便催马儿一路走了过来。
孟廷辉这些日子来检修前朝诸史、遍读新旧通典,因而知道这是骑射大典上的“引马”之人,待他驭马行过之后,骑射才当正式开始。
而大典“引马”之人,非皇太子身边近臣不可为,又因听见旁边几人唤他“沈大人”,她立时便反应过来,此人正该是沈知礼的双生哥哥沈知书。
沈知书的大名京中谁人不知?她甫一入翰林院,便经常听见那些学士承旨们闲来议论馆阁里的那些年轻人,其中以沈知书的名字出现得最多。除此之外,朝中女官们更是常在私下谈论这位沈家大公子,其风流之性人人皆知,只是不知将来哪个女子能收得住他的心、嫁得进那沈府大门。
孟廷辉看着他骑马走近,那一身绢布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一双眼明亮湛澈,那一张脸——
她瞬间愣住,这人分明就是当日在冲州府严馥之家的酒楼上见过的那个嬉皮笑脸的年轻男子。
难怪……难怪她第一次看见沈知礼时,就觉得沈知礼甚是眼熟。
她其实早就该想到,当日跟着皇太子一同微服上潮安的,除了沈知书,还能是谁。
沈知礼向前迈了小半步,仰头轻轻叫了声:“哥!”
男子在马上回头,望见她,脸上笑容变得极是灿烂,晃得这边一众女官们眼角发酸,纷纷挪开眼,不再盯着他不放。
他的目光扫过来,看见孟廷辉,眉头不由一挑,勒着马缰停了停,才又笑起来,口中高吁一声,急急策马而去。
沈知礼拽了拽她的袖口,炫耀似的道:“我哥俊么?”
孟廷辉淡笑,脑中浮过那一日沈知书一脸无赖的样子,口中应道:“正如传闻中的一样俊。”
沈知礼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娘也说,我哥比我爹当年俊了何止千百倍,京中不知有多少女子都想嫁给他。”
孟廷辉亦笑,却只抿唇不语。
沈家旧事,她入翰林院后亦闻一二。
当年的沈无尘是皇上登基亲政后的第一个状元,三元及第,风光无限,人道天下文章第一人,历任大理评事、著作左郎、太常丞、右司谏、太常少卿、秘书监、吏部侍郎、左丞、工部尚书,以三十二岁就拜尚书右仆射,成为朝中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个宰相。可谁曾想这样的一个男子,数年来不闻其风流轶事,直到三十七岁那年才娶了夫人曾氏。
沈夫人曾参商亦是奇女子一人,大历九年女扮男装举进士,以二甲第三十九名入礼部主客案下,后因机缘得见皇上,被擢为卫尉寺少卿;大历十三年皇上御驾亲征,曾参商随驾出征,在军中建功无数;至天下承平,皇上以其护驾有功而昭其女子之身于朝、许以女装上朝、授枢密都承旨,使她成为了朝中有史以来第一个能够列居枢府高位的女子。然而这样一个雄心壮志的女子,却也会因所爱之人而辞官退朝,自嫁人之后再不问政。
若无当年的沈夫人曾氏,怕是宫中无人会议开女子进士科,国中诸路不会兴建这么多的女学,而朝中更不会有数以百计的女子为官。
可当年的沈夫人曾氏一定想不到,自她之后便没有女子能再入主二府,而这么多年来朝中女官多为摆设之用,便是今科女状元能入翰林院一事,也成为了朝中老臣们闲来无事时的谈资。
是幸非全幸,是悲非全悲……
孟廷辉自顾自地想着,全没发觉自己已走神许久,直待被沈知礼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沈知礼笑着奚落道:“是不是我哥太俊了,让你想了这么久?”
孟廷辉抬头,看向宝津楼上,一本正经道:“沈大人再俊,能有太子殿下俊否?”
沈知礼哑然,没料到她口出之言竟然如此大胆,不由被她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蓝天如幕,细云如丝,秋风洗空,吹透根根金芒,远处宝津楼上那硕大的黄盖下坐着的人,仍是挺峻如斯。
他遥望着下面的一切,看她站着,看她微笑,看她同身旁的人说话,看她一个人出神,看她……抬头看向他。
隔了这么远,可她眼底的笑意却那么明显。
他喉结处微微有些发紧,看着她身上那件紧紧的绛色骑装,竟一时挪不开眼。
衣带将她的身子勒出好看的曲线,她的胸脯又挺又翘,一头黑发束在软弁之下,耳边落出的几根发丝荡在一旁,愈发衬得她脖颈白皙柔嫩。
思绪陡然飘回那一夜的皇太子宫里。
他微微闭眼,又微微喘息,搁在身体两侧的手微微攥起。
已是近四个月未见。
却不料再见她时,仍是做不到坦然自处。
虽是刻意避开她,连每次夜里着翰林学士锁院拟诏时召承旨、修撰在一旁祗候的事情都不与她,可他依然知道,她在翰林院做得极好。
编修前朝诸史一事由他总纂,方怀每隔十日便会将典志一类的簿册拿来让他过目。记修地方志的那些细密小楷,熟悉而又刺眼,每一字都写得极认真工整,就像她当初的那篇策论一样。
他知道她一定会做得好,她一门心思想要升做朝官,又怎么会不珍惜这样的机会。
而她纵是被人称作佞幸之臣,却也依然能够在翰林院如此顽强地一步一行,又着实令他觉得没有看走眼。
他当初所想要造就的,正是这样一个孟廷辉。
章二十二 美(上)
轻风拂沙,迷了人眼,入耳一声轰隆战鼓之音,远处场中有数匹披甲战马飞速驰出,当中一人手擎一只大红绣球,用红锦索击球掷地,随即又有响箭划空声响起,周围数骑纷纷尥蹄,诸军将校持弓追逐射之,就见那绣球亮红如火,在这色泽黄黯的土地上飞速奔滚,瞬间便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统统吸引住了。
骑射大典方始开。
左边的将校们单脚踩蹬,仰手射球,右面的则是俯身扯弓,两手合力,那一颗绣红大球被箭擦射得飞奔乱跳,随着牵锦索之人的力道而跃起落下,足有丈余高,引得旁观众人连连赞叹出声。
这一群将校彪悍精勇,身上透着戾气,马背之上,举手投足间都显现出其不同于朝中文官们阳刚的一面。
在场外观骑射的女官们已是兴奋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唇齿之间只留赞叹的啧啧声,一束束目光追随着那些奔驰纵跃的身影,久久不收。
孟廷辉也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睁大了眼睛,望着远处那一骑骑的高人壮马,心中只觉天下再壮魄的景象也不过如此。
……真男儿,当如是。
怔迟间,耳边只听沈知礼凑近了问她道:“之前叫你来观骑射,你还说不来,此时可不后悔了罢?”
她笑眯眯地点头,身子同其她女官们一样往前靠了靠,想看得更清楚点。
沈知礼挽了她的胳膊一道上前几步,指着远处对她道:“这才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你且等着瞧罢!”
话音将落,就见那边又有数骑驰出,个个都是薄甲散缨,英挺非凡,最前面的一人正是方才让沈知礼又羞又恼的那个狄校尉。
女官们瞧清,顿时纷纷躁动起来。
擂鼓声再一次响起,那边数人齐齐三声高喝,驱马驰散开来,然后便以令众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表演起骑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