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行烟烟
他二话不说,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她见他走得如此利落,脸顿时就垮了下来。
心中直冷笑。
什么狗屁心意,他倘是有半分心意,何至于回青州半年都不来找她一次?此次还不是因有事求她才来!
又暗下恨起自己来。
怎的如此没出息,纵是知道他是这脾性,也实不忍心驳他所求,甚至白日里在外面的时候就已在琢磨这粮草一事,便是他今夜未来求她,只怕她也将捡日使人去他使司衙门送粮罢!
门柱边上那叠瓷盅碎片棱角锋利,看得她眼角阵阵发酸。
屋外夜风卷尘而起,顺着他的瘦长身影一路嘶啸而去。
沈知书脊骨僵寒,走着走着,便冷了脸。
当初他回京述职前,她是多么决绝且不留情面,直称不肯随他回京,亦不肯因他而委屈了自己丝毫。
他非厚颜之人,纵是再回青州,又岂能像泼皮赖户一般地再去对她纠缠不休?
她的家世地位与他不衬,他自是知道。
而他今夜来她府上,又岂会就只是为了要借这粮食。
想青州一带重商大贾非她严家一个,他还不能问旁人去借粮了?
无非是想拿这借粮之机,替她严家向皇上请功,倘是皇上有心,说不定严家还能得个封赠赏秩。
但她又哪里在乎?
罢罢,无论他心意如何,她横竖都不会受。
他往后何苦还要再讨这没趣儿?
·
岷山脚下的夜风更是凛冽。
新筑大营之外火把簇亮,一纵亮甲骏马口中衔枚,顺道缓缓行入大营南门。其后人马之阵层起如潮,一片片甲胄冷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寒戾。
有小校在营道上飞速奔跑,待至中军之前才停下,喘着气在行辕外高声道:“报——!”
帐帘被人从里面掀起来,宋之瑞走了出来。
小校立即呈上军牌,飞快道:“报,北三路宣抚使、左监门卫将军狄念之部已抵大营之南!”
宋之瑞脸色大晴,“狄将军何在?”
小校道:“正在营外监麾下兵马入营。”
宋之瑞挥手遣退小校,自己反身去牵马,然后一跃而上,朝大营南门驰去。才至城营南墙,就见远处黑马银甲之人立于道旁,一杆长枪横在臂中。
他微微笑起来,缓缓催马过去相迎,尚隔着数丈的距离便高声叫:“狄将军!”
狄念闻声转头,在夜色中辨了片刻才认出是宋之瑞,当下也含笑道:“宋将军。”随即策马过去,又道:“本计于明晨到的,谁料路上赶得快了些,竟在夜里就到了,有劳宋将军部下迎我人马入营。”
早先随孟廷辉来潮安平乱那次,他与宋之瑞就已相识,更知道这个出身青州大营的中年男子实是军中良将,而二人那次在柳旗城外大剿乱军配合得又是极好,所以今次得知曹字雄自青州派宋之瑞领军北上援岷后,他便打定了主意要将宋之瑞暂留麾下,以助大军北上诸事。
宋之瑞遣人去接手监军入营一事,又对狄念笑道:“狄将军此言非折煞末将不可。前日罗必韬将军领着庆州二万人马才抵大营,末将是真没想到狄将军之部竟能这么快就从汾州赶赴此处。”
狄念驭马入营,眉眼暗了些,口中道:“皇上君令在前,军中谁敢拖步不进?大战所耗甚巨,拖一日便是给万民添一日难,我等自当是能快便快些。”
章一二九 何以恋卿(下)
宋之瑞一路将狄念迎入中军行辕内,又命人去请罗必韬来,这才又道:“本以为狄将军坐镇汾州,建康路流寇未平,应当会派麾下他将来岷山,没想到将军竟是亲自领兵前来。”
狄念简短道:“北事为大。”
皇上的旨意他看得明白。只有北境无忧,国中诸路才能无虞。与建康路的中宛遗寇相比,这次来势汹汹的北戬大军才更需为患。
宋之瑞之前虽率军勉力却北戬大军于岷山以北,可这远远不足以达到皇上所期,枢府札子中写得清清楚楚,要他将北戬数万大军尽数逼回金峡关之内,如此才算无过。
此令虽严,但他却能理解朝廷的意图。
等罗必韬来时,狄念负手问宋之瑞道:“之前南下奇袭岷山大营的北戬大军有多少人马?”
宋之瑞道:“约莫有三万余人。”
狄念思虑了下,“眼下残部还余多少?”
宋之瑞皱眉:“一万八千人,退屯于岷山北面。”
狄念冷笑道:“如此看来,之前兵部北面房竟然被这些北戬蛮子给糊弄住了,北戬在境上的裁军之举定是虚张声势。”
宋之瑞叹了一声,道:“倘是之前董大人未调岷山大营二马人马向西,末将麾下此次也不会损兵若此。”
“你且放心,”狄念紧眉道:“此番我大平必将从北戬手里讨回这公道!”
说话间,罗必韬已撩帐从外面进来,当下向狄念与宋之瑞行过礼,道:“不知狄将军今夜就到,末将倒睡得早了。”
“无碍。”狄念听说过这个庆州骁将的粗爽性子,当下笑道:“按理说,二位将军皆比狄某年长,在禁军中的年份也比狄某长许多。狄某今日忝为北三路宣抚使,实赖今上殊信,然一旦拔军北上,倘有寸功,某必不敢占二位将军之劳,势必将与二位将军同功同过,如此方不枉你我同袍一场。”
这番话说得二人动容,宋之瑞更是道:“末将之前与狄将军共平柳旗哗变之乱,已知将军为人,此番能与将军比肩抗敌,当是人生一大幸事。狄将军出身三衙,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中人皆仰将军之名,今日能得将军经略北事,我等亦必唯将军马首是瞻。”
狄念自然知道,此番出镇北面能得边路禁军所敬并非仅因他是皇上亲封的宣抚使,更因他是已殁武国公的继嗣,才使得这些比他资历深的禁军将军们甘愿听他差遣。
既如此,他又如何能负这皇恩、负这狄姓、负这数万万大平禁军!
宋之瑞转身走去帐中悬挂着的巨大兵防图前,道:“依末将之见,最好待粮甲备齐,便发三万人马向北出岷山,速围北戬大军屯营。”
罗必韬想了想,挑眉道:“宋将军的意思是?”
宋之瑞看二人一眼,“他北戬倘要这一万八千人马,必得从别处分兵来救,而最近便是亭州一处。倘是北戬抽调围攻亭州的兵马向东,则亭州之围可解,而我军守部可趁势北上入其边境;倘是北戬不动亭州人马,则我便攻他这一万八千人马。北戬之前与宋将军之部一役已输近半,此番见我三万大军齐发,必不敢留此为战,倘是他逃往金峡关,则我便分军往西,与亭州守部共剿北戬西面大军。”
狄念凝神细想,道:“这声东击西之计是北戬惯用的伎俩,此番恐怕不会上这当。屯于岷山北面的北戬大军不过一万八千人,可却迟迟不退,想必是在等后面的援军,倘是我军围攻不利,待其援军一到,势必会成胶着之势,到时胜负亦难断矣。”
罗必韬点头,“狄将军所言甚是,将军有何高见?”
狄念走近宋之瑞,抬手按上地图上的亭州,道:“若依我见,则直接发一万人马往亭州。北戬西面大军围攻亭州,本就是调虎离山之计,亭州在其并无可取之利,倘见我又从岷山调兵去亭州,则或会退守关内,或会向东与岷山北面屯营合军一处。到时我大军兵分两处,岷山大营守而不动,调去亭州的一万人马则转向往北,”他手指挪上去,轻轻一敲,“去断它北戬粮道。”
“甚妙!”罗必韬口中大赞,“倘是岷山北面的粮道一断,何愁他北戬屯于岷山之北的大军不为我所剿?”
狄念低声又道:“倘是围攻亭州的北戬大军不为所动,我便让临淮路那边发兵直犯其边境梓州,扰它个不宁,同时待我西面诸路禁军调兵,一旦大军抵赴,则举倾境之兵力直压北戬大军,逼其回关。”
宋之瑞也微笑着点头,“将军确是比末将想得周道。”他停了停,目光瞥至建康路一带,神色又有些凝重,道:“偏偏建康路在此时起了寇祸,倘是建康路用来剿寇的那数万禁军能为我所调,又何至于如此被动?”
狄念亦皱起了眉,“朝廷已出檄文招讨贼寇,天下人必会得而诛之。我自汾州来此之前,已命郭铭再发兵马南下扫寇,三日付我一报。然彼流寇与北戬虎狼之军相比亦不足为患,待北事平,其寇祸亦将自亡矣。”
·
京中夜里亦不平静。
女子进士科礼部试白日里放榜,满城皆是喜庆之气,这最后一次女子进士科的殿试自然也是格外受人瞩目,一时间京中百姓们竟都忘了那千里之外的北境烽火。
礼部诸事毕,已过亥时。
沈知礼正在案前收拾书匣,弯腰时,衣间忽然掉出一样东西来。
她拾起来,见是狄念在大婚之夜时送她的那一片薄薄的小桃木,心口不由一紧。
已有近二十日未曾听见北面有何消息传来。
亦不见有家信随驿马驰回京来。
桃木片上的细红绳儿已被磨断了,她握在掌中仔细打量,才觉出这木片之前在他手中不知藏了多久。
案上烛光晃了一晃,细烟轻渺。
恍恍忆起,那一年初见他时亦是这样的一个春夜。
哥哥同太子去西都遂阳办差,回来时身边竟又多了一个少年。
他一见她,就挪不开眼,直待被她瞪了几眼后,才尴尬地搓了搓手。
往后这日子里就总也少不了这一人。
入殿前侍卫班,入禁军,入三衙马军中最为翘楚的神卫军。
连母亲都说,狄念这孩子天生就是从军的料。
夏天时他与哥哥去骑射,她盯着他手中那把鎏金长弓发痴,他便大汗淋漓地跑来,傻傻地冲她说,知礼,这弓是我娘给我的……我、我以后一定送你一把比这更好的弓。
在军中时而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也会跑来拿给她瞧,知礼,你看这个好不好?我送给你好不好?
有一次禁军骑演时,旁人不小心伤了他;他右胸前血渍渗甲,她瞧见了,却没心没肺地笑他道,谁叫你武艺不精?他竟也跟着笑,浓眉在阳光下扬得很高,知礼,你笑起来真好看,我真爱看你笑。
知礼、知礼、知礼……
知礼,我是多么的爱你。
知礼,你信我,我一定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这些回忆突然就这样从脑海深处层涌而出,不带丝毫预示地来叩她的心房。
她蓦地落下泪来。
继而哭得泣不成声。
章一三零 兴亡(上)
孟廷辉从枢府出来时,就见沈知礼拢袖站在不远处的朱漆杈子下。
夜这么黑,她一个人不知在那里等了有多久,连脑后高髻上都挂了露。
北面烽火连境,京中殿前司之前随狄念并去北面重编禁军的将校们眼下亦都留在北三路,因而枢府之外的御街一侧经常能看见这些将校们府上的人成夜成夜地在这里候着,就为了看看有没有驿马从北面送回报来,也好在第一时间知晓北面军情如何。
只有狄府上是从不见人的。
沈知礼身为朝官,自然不会允许府上的下人与旁人一样做这种事。
然而此番北境军前已有二十多日未传报回京,沈知书在潮安北路转运司不奏而斩朝廷命官的事亦在朝中受到弹劾,想来沈知礼这段日子里过得亦不是滋味,今夜是忍不住了,才来枢府这边的罢。
孟廷辉朝她走了过去,轻声唤道:“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