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聘 第80章

作者:行烟烟 标签: 古代言情

她想了想,却道:“至潮安后,可否改道由青州北上亭州?臣想顺路见一见沈大人与女学时的旧友。”

“也好,”他应道,“只是不可多做停留。到时再让沈知书抽些人马,与殿前司亲兵一同护你去亭州。”

她点头,淡淡一笑:“臣只见一见就走,绝不会久留。”

他的脸色也淡下去,“为何此番想见他们?”

她低了眼,半晌才道:“因为臣在潮安只有这一个旧友,自入朝以来便没机会相见过。”

……因为,臣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能够再见到她。

章一三五 轻别离(下)

孟廷辉与汤成出京的阵仗毫不张扬。

天还未亮的时候,一千殿前司亲兵无声地护送着二辆马车从京城北门出城,直入通往北面诸路的官道。

皇上严旨,内外廷中不得有臣工为其饯行送别,十日后乃得告白天下,朝廷派文臣赴北境议和一事。

为防张扬,亲兵阵中没擎令旗,赴北一切事务皆由黄波统筹,奉皇上旨意,凡兵令皆出于孟廷辉一人。

她离行前并未知会过尹清。

不是没时间,也不是没机会,只是怕一不小心会另生事端,而朝廷派她出使北境的消息一旦传至北面,想来那边的人亦会有所准备。

汤成与她不算熟识,往日在枢府中也只是同僚之谊而已。她知道这是个本分人,所以才会被方恺择为副使陪她出使北戬,可越是如此,她便越不愿拖累旁人无辜者。

一路上并没什么不顺,直到行至潮安北路与成府路的交界处,才觉出这北面是真与从前不同了。

为防途中遇着流寇,黄波特意命亲兵绕道从西北面的成府路进入潮安一带,但此地虽离建康路甚远,却也能时不时地在官道两侧见到张惶的流民。

孟廷辉从京中出发前,虽知寇祸已自建康路漫向潮安及临淮二路的南面数州,可却没想到远在这成府路东面、与潮安北路交界的地方,竟也会看见因为寇祸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们。

马车一路行,她的心就一路往下沉,可却更坚定了自己先前的决定是正确的。

待过了井桥县,正式进入潮安的地界后,天已是半黑了。

黄波疾速命人去前方官驿通报,然后亲自护送孟廷辉及汤成二人的车驾继续前行。

边路小县一带甚是荒芜,白日里下过雨,夜里的路就更加不好走。马车在泥泞道上颠簸慢行,依稀可见远方如稀星般的点点灯火。

孟廷辉在车中坐着小寐,忽听外面亲军士兵急急吁喝了一声马儿,紧接着又传来孩童尖锐刺耳的嚎啕大哭声。

她撩开帘子出去看,借着车头松脂燃光,就见不远处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正被士兵从泥地里抱起来,不由微微蹙眉。

想来是因这道上太黑,亲军士兵行马未加注意,不小心伤了这孩子。可这里前后不见闲人身影,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

她让人将那小女孩儿抱到马车上,借光仔细察看了下,见其胳膊似是被马儿踢伤了,心中顿时一疼,吩咐人道:“带这孩子一起走,待入官驿后,叫驿兵去城里找个郎中来。”

黄波亦上前喝令其余人马行路时务必小心些,莫要再伤了人。

小女孩儿还在大哭,满脸泪水混着泥土,脏乱不堪,一口一声“娘”,声嘶力竭。

孟廷辉掏出帕子来给她擦脸,又将她抱进怀中,好声问她道:“你娘在何处?”

小女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小手紧紧拽着自己的衣摆,“娘……娘说去给阿乔找吃的,叫阿乔不要……不要乱跑,阿乔一个人待在地里好久好久,都不见娘回来……阿乔怕黑,阿乔好饿……”

孟廷辉连忙找出水食来给她吃,她却胆怯得不敢碰,口中只是要娘亲,两只乌黑的眼中溢满了泪水。

那边有士兵策马过来,禀道:“孟大人,这边流民不少,这孩子怕是被父母遗弃在这里了。”

孟廷辉点了点头,命车马继续前行,自己将帘子放下来,车中顿时变得一片晦暗。

小女孩儿在她怀中直打哆嗦,怕得要命。

孟廷辉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莫怕,我不是坏人,待一会儿等车停了,便找郎中给你看胳膊,立马就不痛了。”

她咬着手指掉眼泪,噙着泪的大眼睛望着车帘,细声道:“他……他们会杀人……杀好多好多人,阿乔的爹爹就是被他们杀的……”

孟廷辉心头一梗,知道这孩子尚小,分辨不出什么,看见持抢骑马的士兵便以为是作乱的贼寇,当下紧紧抱住她,轻轻道:“放心,不会再有杀人的坏人了。”

小女孩儿张着大眼瞅她,脸上都是畏惧之色。

孟廷辉拿过水来喂给她喝,慢慢地同她说:“你可知,我大平的皇上是个好皇上,一听说这边有坏人作乱,就立刻让我来警告那些坏人,不可欺我百姓,否则他们亦没好下场。那些坏人一听是皇上这么说了,立刻就不敢再胡乱杀人了。”

小女孩儿仍旧瞅着她,小声道:“真的?”

她点头,语气极其笃定,“真的。”她想了想,又道:“只要皇上在位一日,就绝不容百姓们受这种苦。”

小女孩儿一下子埋头钻进她怀中,又小声嘤嘤地哭起来,“娘……娘是不是不要阿乔了……阿乔不吵着要吃的了,娘回来好不好……”

孟廷辉官服前襟一片暖湿,浸得她心口都潮润不已。她低头轻望这小小女孩儿,就如同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幼小无依,孤苦无靠,倘是没有遇着她,是不是就会死在这荒郊野外?

夜风起,吹得马儿嘶鸣荒草凄沙。

此地尚且如此,更遑论那些被寇军侵占掠袭的州县了。

若是她身可济民,她亦不所惜也。

……

在井桥镇官驿的这一晚,她做了整整一夜的噩梦。

梦中有血有厮杀,有宫殿有破庙,有人饮笑有人流泪,有人哭喊有人吵闹,事事狰狞。

第二天一早醒来时,身下床褥都被冷汗浸透了。

天蒙蒙亮时,黄波便来请她上车,深怕这潮安西界处会遭贼寇来扰,恐她人有安危,只催她与汤成早些赶往青州。

孟廷辉自己也明白此地不可久留,但又嘱咐人将那小女孩儿好生安顿了,倘是可能的话替她寻寻母亲,官驿里的人不敢不应,忙不迭地安排去了。

清晨之风颇为凉爽,朝阳初露,马儿飒行,一众兵马蹄踏愈急地往青州赶去。

途中暂歇时,连平常不善多言的汤成亦黑着脸色,同她连连叹了好几口气,显然是也没料到北地会变成眼下这个样子。

过井桥镇往北数十里后,路就渐渐好走起来,快马加鞭地赶了一日余,终在天黑之前到了青州城外。

沈知书闻报,亲自出城十里来迎。

骏马扬蹄,人影清瘦,转运使的令旗逆着夜色高擎在后,如同在黑暗中乍然扫过的一抹亮光,令她远远一眼望见,心头阴霾顿时褪去不少。

一入青州城,黄波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在马上正身向沈知书揖了礼:“沈大人。”

孟廷辉早已使人将车停下,下来换马而行,又冲催马在前的沈知书道:“我在青州只得一夜的空儿,你且直接带我去严家罢。”

沈知书在马上的背影微微一僵,没回头亦没吭声,只是利落地一勒马缰,拨辔转向另一边行去。

而在他转身侧脸的一刹,她才瞧见他那张俊脸不知何时添了道细疤。

章一三六 意决(上)

北地战火汹起,青州城中却仍是一片繁荣富庶的祥和场景。

倘是不曾亲眼目睹来路上的流民,只怕她是绝对想不到寇祸已蔓延到潮安西边的路界处了。

去严府的路上,孟廷辉与沈知书并辔而行,除后面少许随行亲兵们的叱马声外,他与她一路上都没说一字。夜色浓厚,衬得她身旁的这个男子愈发显得沉寂,几乎让她无法将他与当年那个亮眸含笑的风流之人联系在一起。

之前潮安转运司官吏运粮失责、被沈知书不奏而斩一事闹得举朝皆闻,他的狠绝之名更是一时间传遍了整个北三路,不论是军前将兵抑或是使司文官,都知道这个年纪轻轻便坐上了潮安转运使一位的皇上亲臣,不是个吃素的。

穿行了大半个城,孟廷辉才开了口:“我是自成府路绕道入潮安的,来的路上看见连潮安西面都有流民。”

沈知书低应了一声,“贼寇猖獗,早就出了建康路的地界,眼下潮安自庆州以南,凡山林荒野,皆有寇军流窜之迹。”

孟廷辉蹙眉,“朝廷不是已自东西诸路调兵来北三路协同剿寇了么?怎的还会落得如此被动。”

沈知书沉叹一声,道:“临淮那边如何我不清楚,潮安原本的禁军重兵皆已调往北面抗敌去了,眼下奉清、永兴二路虽从西面增兵来此,却比不上那些贼寇逆军对潮安的知情熟解,想要一时半会儿就将其剿清,根本就是纸上谈兵。”

他催马快行,又道:“更何况,降地刁民本就难驭,此番一听前朝中宛皇嗣尚存于世,那寇军壮大之势更是飞快不已,自建康路一路袭来,就已翻了不知几倍。”

她眼皮一沉,再没开口。

大平禁军何等骁武,北境上的几场大战顿时便令北戬大军止步不进,但对于这些如瘟疫一般肆虐蔓延的寇军却是毫无办法。狄念统军北上,坐镇金峡关外,纵有三头六臂亦无法时刻盯管着这些流窜在三路偏州小县的贼寇。

二人之间便又静默下来,又行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到严府。

严府下人自然没料到今夜会有这等阵仗,除去转运使沈知书不说,更有两列甲胄鲜明的士兵驭马在后,护着一个年轻女子来找严家大小姐,当下不敢耽搁,迎人到前厅,便匆匆向内禀去了。

孟廷辉出京未及十日,朝廷的诏令自然还未出,北三路的百姓们更不会知道要与北戬大军议和一事。

严馥之出来一见来者是孟廷辉,怔立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眸底骤起喜悦之色,急急上前两步来拉她的手,却抑着激动,只淡淡道:“怎么,又领了差遣来潮安?”

孟廷辉抿唇笑笑,眼底晶润如水,“是啊。”

严馥之欲拉她往里面去,一回头就见沈知书负手立在一旁,当下脸色又变,撇眼道:“听说奉清路的粮甲早已送来潮安,沈大人今夜可是给严家还粮来的?”

“不急。”沈知书开口慢道,“你我来日方长,欠粮我必不会赖。”他转身对向孟廷辉,微一皱眉,“孟大人今夜来此已是逾矩,我留黄侍卫在严府,其余亲兵随我回衙。皇上的手谕我已看过,明日一早我自使司衙门再抽调五百人,随城外一千殿前司亲兵送大人北上亭州。”

孟廷辉道:“好。”

沈知书敛下目光,“那你二人今夜细聊,我不多打扰了。”说罢,就转身慢步走了出去。

严馥之无暇顾他,只是盯着孟廷辉瞧,狐疑道:“你此番来潮安是为了什么?怎的听他那话,倒像是极险阻的事情似的。”

孟廷辉随她往里面走去,口中平静道:“去金峡关与北戬谘议二军止战一事。”

严馥之眉头蹙起,眼神变了下,却没说什么,只带她回房中去。

后院中花香扑鼻,月色静落,池旁一排垂柳枝叶柔曳,轻轻在荡。

她突然觉得极累,不愿往屋中去,就顺势坐在这院中的石凳上,道:“且坐这儿陪我说说话儿罢。”

严馥之转头,撩裙坐在她对面,抬手斥退几个婢女。

孟廷辉突然笑了笑,俯身趴在面前石桌上,小声道:“还是潮安好啊,这儿的月亮都好像要比京中的亮。”她抬眼瞅严馥之,又笑道:“想我们以前在女学的时候,日子多舒坦,什么烦心事儿都没有。”

严馥之眼底却冷,伸手将石桌上的一盘葡萄拿过来,拈起一个剥了皮,“朝中没人了么?竟派你一个文弱女子去金峡关!”

孟廷辉知道她的性子,只抿唇笑笑,不吭声。

她将剥好的葡萄放进盛酒的玛瑙盅里,又拈起一个来剥,冷笑道:“我知你一向争强好胜,求功求名求那一人。可你也不看看此番这事儿有多凶险,还一昧逞强来这儿?金峡关外二军对峙多日,你去北戬军前,安知他们居的是什么心!”

孟廷辉伸指拈她剥好的葡萄,咬在唇间,任那清凉甜香的汁液侵溢舌齿,轻叹道:“潮安的葡萄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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