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归元
“大王!”
族长们声音几多惊喜,不过凤知微还是从中听出了几分复杂的味道——十部族长,难免还是人心不齐啊,不过经过今日,想必定可安分。
将腰带轻轻解下,凤知微抬手一抛,抛在了一人脚下。
那是脸色铁青的梅朵。
“今天早晨,我们那高傲尊贵的梅朵姨。”凤知微浅笑,“很难得的曾抓住本大妃的腰带乞求,当时我们身边很多人在,都可以作证。”
“那又怎样?”梅朵梗着脖子,脸色虽然难看,嘴上却一句不让,“我碰你一下就是我下了毒?我曾经拼死救护大王,我救他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我怎么会和克烈勾结,去害你害大王?”
“你对大王的救命之恩,可不可以少说两次?”凤知微懒洋洋的唇角一勾,“拜托,我来才没几天,已经听你说了十几次,都快能背下来了,我们中原有句话,叫施恩不望报,如今到了草原我才明白,原来这里,施恩是必须要加倍报还的。”
台下有人吃吃的笑,梅朵仗着当年对世子救命之恩,在草原盛气凌人,众人多有些厌烦,只是刘牡丹和赫连铮没说什么,别人自然更不敢讽刺,如今凤知微说得丝毫不留情面,很多人听得极其痛快。
“你少讥讽人!”梅朵又羞又恼,“我没有就是我没有!”
“你说你不可能害大王,可我也没说你害大王。”凤知微淡淡道,“你想害的,不过是我而已。我不死,梅朵姨妈怎么能做上梅朵大妃?”
“你……”
“还是问问你新结交的朋友吧!”凤知微冷笑,一指被宗宸抓住,始终目光充血瞪着克烈的娜塔,“问问她给你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梅朵霍然扭头,盯着娜塔,娜塔根本不理她,嘴一撇道,“看我干嘛?你有你想要的,我也有我想要的,事情一起做,后果一起担,没说的!”
一扭头又对凤知微道:“你说的那些,她不认我认,梅朵那天因为换屋子的事恨你,我便教了她给你下毒,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赫连铮的,什么甘州的事情,是克烈告诉我的,你们要杀要剐我随便,我就一个要求——让那混账也得死!”
她一指克烈,眼神凶狠如狼,当真是恨毒了他,不惜拖着这无情无义的负心郎一起下地狱。
“所有人都会在他的位置,所有人都该有一个宣判。”凤知微一笑。
“那也要你能宣判得了。”远远的,一直仰望天色的克烈突然也一笑。
随即天色突然暗了下来。
这一阵沉黯来得极其浓重,像是一口铁锅突然扣在了草原,黑暗降临的时刻,原本空气中流动的肉香和草木香突然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一股奇怪的腥气,若有若无冲在鼻端。
黑暗中一阵骚动,有人惊叫:“大地狱神通!”
凤知微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却忽然想到刚才有人说的克烈出身雪山邪教的话,何况他们一直盯着克烈,对这人一身诡奇的武功来源何处一直无解,难道这是克烈的保命手段?
不过听底下的惊叫声此起彼伏,似乎草原中人对这个邪教很有些畏惧,有人似乎已经趁乱逃离,高台上的族长们也十分惊惶,有人跃下高台。
赫连铮追了过来,直奔凤知微的方向,凤知微盯着那片黑暗,眼光一闪,觉得这倒是个好机会,一边扬声招呼顾少爷,“顾兄小心,穷寇莫追——”一边衣袖挥了挥。
一片混沌中有人无声无息掠上高台,掠过懵然不觉的族长们身侧,直奔委顿在地的达玛活佛。
片刻之后黑暗突然散去,像是呼啦啦落下的幕布被抽走,连那铁腥气都荡然无存,草木香和酒肉香里,台上只剩下寥寥数人。
娜塔不见了,宗宸也不见了,梅朵扣在赫连铮手里,赫连铮另一只手还紧紧抓着凤知微。
在场的八位族长只剩下五个,另外几个有点狼狈的落在台下王军中央。
更远一点,顾南衣堵住克烈的地方,两人都不见了。
“达玛阿拉!”
一声惊呼惊醒了还有点懵然的众人,转回头来才看见达玛活佛的头,不知何时已经软软搭在一边。
“阿拉!”
天边金光一闪,掠过云层之上,众人仰头去看,只看见苍鹰高远的飞过。
四面隐约泛起一阵异香,达玛活佛突然偏了偏身子,挪了个方向,随即一只手缓缓抬起,向那个方向指去。
所有人都白着脸色砰然跪下,都知道,活佛要圆寂了。
历代活佛圆寂前,都有异象,并会在临终前以法体或预言,预示下代活佛所在。
按照呼卓供奉的长生天教义,代代活佛传承分为两种,一种是前代活佛死后转世,一种是前代活佛魂灵托付新主,无论是哪种,都需要活佛死前给予喻示。
空气中的异香越发浓重,高台上的族长们也齐齐跪倒,历代活佛都在呼音庙圆寂,达玛将成为第一个在万众目光下圆寂的活佛,众人此刻心中却已经没有了荣幸和膜拜之感,大多数人甚至在暗暗庆幸——活佛在此刻圆寂,倒免了大家对刚才大妃指控活佛之罪的处置为难,挺合适。
至于为什么在此刻圆寂,倒没有人多想,达玛本来就是风中残烛,谁都预计他活不到下个春天,如今这事一出,心志一摧,就此圆寂完全正常。
异香浓郁,四面屏息,偌大的草原寂然无声,等待一个老人的时代就此逝去。
人们伏跪达玛身前,以额触地,小喇嘛们诵起经文,有人燃起梵香,浓密的淡白烟气里,凤知微似笑非笑注视达玛,像一尊诡异的像。
……你一生凭借着神的名义,遥遥在这草原云端,我今日便要叫你知道,控人者终将被人控,生死由我,不由你的天。
淡白烟气里,达玛最后一次努力抬起眼皮,在一片朦胧摇晃的视野里,盯视着凤知微。
一生平静的长生天之子,长生天教义的领路人,在生命的最后,终于闪现愤恨的眸光。
无法控制的愤恨……
他努力的动着手指,想将自己的手指和身子转个方向……这不是他想要指向的方向,他的转世或附身……不在那里……
对面,所有人都深深伏面于地,不敢亵渎这草原上最神圣的逝去,只有那女子昂着头,唇角微弯,那么有趣的瞧着他。
像瞧着笼子里的猴戏,抓耳挠腮费尽心思,不过是别人手中的玩物。
竟然连别人的死,她都想拿来利用……
达玛蜷缩着手指,一点点想将指向王庭某个方向的手指,缩回来。
然而他便听见了轻微的“咔”一声。
极轻细的一声,像是谁在长天之上,玩笑的掷了一把骰子,掷出他人最后的命数。
又或是他的神祇,无声拨断了命运的终弦——
有什么在崩塌,有什么在断裂,有什么在沉没,有什么,在不甘中,永久化灰。
达玛的手指,定在了原地。
头颅,无声无息俯到胸前。
四面的香气,腾腾的漫开来。
“阿拉!”
恸哭和呼喊,瞬间潮水般淹没午后的草原,一片灿烂金光里,无数人跪转身子,惊愕的看着达玛活佛临死前身子朝向,手指指向的方向。
王庭,后殿。
第十章 活佛
王庭后殿里,很明显没有即将出世的婴儿,那么第十七代活佛传人,就是灵魂附体那一种。
呼卓教义里的活佛灵魂附体转世,多半发生在幼儿身上,众人一边忙着收拾达玛法体,一边去呼音庙报讯,请来护法大喇嘛准备举办法事并为达玛进行火葬。
呼音庙离王庭并不算远,快马半日来回,其间众人一边焦灼不安等候,一边频频张望王庭后殿方向。
“去找找顾兄。”凤知微示意淳于猛,有点担忧的望着顾南衣失踪的方向,又道,“那克烈有点邪门,多带点人小心点。”
淳于猛点点头离开,赫连铮坐在凤知微身侧,对她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凤知微含笑偏头看他,“怎么?”
赫连铮半晌不语,睫毛垂落,盖住七彩流光眼神。
有一肚子疑问想问的,比如达玛怎么死的,比如达玛最后那个有点别扭的手势……然而话到口边,却又咽了下去。
有什么必要问呢?她总是为他好的,他相信。
她眼神云遮雾罩,谁也看不清她真实心绪,然而那云雾背后,他知道那里有一处属于他的草原。
就算她血雨腥风翻覆手,摆布这天下棋局无双谋,他却只愿做个痴愚男子,不去探及那些机谋背后令人心寒的真相。
喜欢她,成全她,天地广大,由她。
前方传来骚动,呼音庙四大护法喇嘛到了,四人在路上想必已经听说了今日发生的事,脸色都不大好看。
“活佛圆寂前指向哪里?”为首的大喇嘛一到便问。
众人全部无声指向王庭。
四人都愣了愣,面面相觑。
达玛活佛在离开呼音庙前,曾经说过自己也许会一去不回,并留下遗言,要求护法喇嘛将来按照他的临终姿势去寻找下代活佛,如今这话,竟然应验在王庭。
活佛转世,转在了这么近的地方,还真是多年来头一次。
然而达玛的手指,那么牢牢的指向那个方向,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改动不得。
四大护法喇嘛带着弟子们,捧着达玛生前法器奔向王庭后殿。
后殿那个方向,正是赫连铮和凤知微居住的地方,一个宽阔的大院子,林林总总住着所有他们亲近的人。
幼儿也只有两个,察木图和顾知晓。
刘牡丹一直跟到后殿,眼中闪动着喜色——如果活佛转世灵魂附身于察木图,那么一直困扰于她的赫连铮命硬的问题,也便解决了。
门打开,奶娘怀里,一岁多的顾知晓和半岁的察木图正睡得香甜,蓦然被人声吵醒,睁眼看到这么多神情严肃的陌生大人,察木图立即受到惊吓,大哭起来。
顾知晓倒没哭,乌溜溜的眼睛转啊转,小鼻子一嗅一嗅,那么点大年纪,竟然露出了点像是思索的表情。
首席护法喇嘛神情凝重的跪在了门口,将达玛活佛生前最常用的一串沉香佛珠,和先前那个包铜乌金法器轻轻放在身前。
毡毯卷起,呼音庙喇嘛们和族长们跪在阶下,人人屏息凝神,四面静无人声。
奶娘被这庄严气氛所惊,放下了两个孩子,长长的地毡尽头,察木图哭了一阵,见无人理睬,只得自己在地毡上慢慢爬起。
察木图自小便长得健壮,才半岁就腿脚有力,这么慢慢爬,竟然直向着达玛遗物而来。
众人露出喜色。
凤知微远远站在院子门口,负手而立,看也没看这边一眼,只皱眉想着小呆怎么还没回来,这么重要的时刻——
察木图爬到两件遗物前,一把抓起那佛珠。
护法大喇嘛颤抖着嘴唇,欢喜的张开双臂来接。
察木图小拳头一松,佛珠掉落,砸痛了他的脚趾,他哇的一声再次大哭起来,抬脚就要对佛珠踩。
大喇嘛赶紧将佛珠从他脚下抢出来,脸上露出失望神色。
到了这一步,基本也就可以确定不是察木图了,大喇嘛犹自不死心,将那法器向察木图递过去,察木图却已经扑向赶来的奶娘怀中,大哭着推开法器,小脸全部皱在一起。
所有人都失望的叹了口气。
首席喇嘛犹豫的看着手中的法器,目光和身边三名护法对视一眼,迅速取得了一致意见,随即垂下眼皮,将法器和佛珠,快速收起。
几位族长目光都一闪,却也都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