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归元
宗宸震了一震,霍然扭头,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先生医术独步天下,不可能看不出我的问题。”凤知微一笑,“能让你都束手的毒,该是怎样的毒?”
“我既然一力要救出你,自然有把握救得你。”宗宸沉声道,“你难道还不信我?”
“我没有不信先生。”凤知微默然半晌,突然抽出手道,“抱歉,先生,刚才我在你的腰囊里,找到了一个簿册。”
她将手中一个薄薄的册子,在宗宸眼前晃了晃,册子也就薄薄一两页,封面写着《世绝之说》。
宗宸的背又僵了僵。
“这不是毒。”凤知微看着册子中的内容,柔声道,“这是双生蛊,传闻中早已失传的蛊,据说最早来自于大成之前扶风一族,第一代扶风女王一生未嫁,穷其一生之力只做了这个蛊,没有人见过,也没有人知道制蛊和解蛊的办法,只隐约知道蛊名双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分离,受蛊者便成毒人……传说里女王制这蛊,不为害人也不为救人,只为排遣内心里永远难解的寂寞……临去前她道,便有蛊双生,世间又有多少人能生同衿死同穴?传闻里她毁去了这蛊,不想……居然还有……”
“失传几百年了……”宗宸默然很久后终于苦涩的道,“连我也没有认出来,只是我们都有点心中疑惑,晋思羽为什么这么有恃无恐?为什么敢纳你?我承认他防备已经很仔细很小心,并无可疑处,但总觉得,似乎应该更小心些,直到刚才湖水冲倒暖棚那一瞬我去刺杀他,我的分水刺其实应该能刺穿他那不是很了不起的护身宝甲,但是那一瞬间我突然看见他太阳穴上一点深青之色。”
凤知微沉默着,笑意微凉。
“我突然就想起了传说中的扶风双生。我记得隐约在哪本书上看过,这种蛊无色无味,没有任何显兆,但是受冻之后会出现凝结状青点,所以我犹豫了一下,晋思羽便逃了开去。之后我越想越疑惑,折回头找到这本书,后来又看见你,同样的地方也有,才确定的。”
凤知微叹息一声。
“知微,这蛊从没被使用过,所以也没有人钻研过解法。”宗宸转头诚恳的道,“但是你要相信我,给我时间,我能解。”
“但是在此之前呢?”凤知微默然半晌,没有笑意的笑笑,“一个毒人,在你们的队伍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样的方式会传毒,也许是接触,也许是共食,甚至也许仅仅是呼吸……太可怕了,宗宸,我们会全军覆没。”
宗宸决然摇头,“不,知微,你要知道我是轩辕世家的人,天下没有轩辕世家解决不了的病症,我让大家小心些,不会有事。”
“不,蛊不是病,并不在你最擅长的领域内,而且我能感觉到,就在刚才出地道时,晋思羽已经发动了那蛊。”凤知微道,“所以我不让小呆背我,你衣服里穿着水靠,有什么毒,大概也不至于能穿过水靠进入你身体,先生,你并没有完全的把握,是么?”
宗宸默然半晌,心中泛起淡淡苦涩,六百年前巫蛊之国扶风的女王,本就是巫师中的绝巅人物,那位少年时不爱巫蛊却爱武功的女子,在一次失去母亲的宫变中惊觉了自己巫蛊之术的不足,之后苦修经义拜尽名师,本就天资颖慧,再下定决心,又有王者的地位和资源来支撑她去钻研,这样的人,穷其一生耗尽所有精力制出的唯一的蛊,又岂是轻易能解?
便是他的先祖复生,只怕也要对着这蛊束手无策吧……
“我们的人,太重要了,我们要做的事,太重要了……”凤知微在他背上轻轻道,“先生,我绝不能任由这样没有必要的牺牲发生。”
“不!”宗宸立即道,“你疯了?好不容易掀翻浦园救出你,你再回去那是送死!”
“双生蛊不是么?”凤知微懒懒的笑了笑,“我本来还有些担心,现在倒没什么在乎的了,晋思羽无论如何不能杀我,不是么?”
“他给你种这蛊,不是一开始就种的。”宗宸道,“想必在下决心纳你为妾的时候下的手,你不要忘记,这蛊经过了六百多年,是否被人改造过也未可知,我怀疑这蛊只能约束你,却未必约束得了他,再说他既然敢下这蛊,对他也未必就没有解法,你绝不能回去。”宗宸耐心的劝她,“你这次只要再回去,我们再没有办法潜进浦园,你孤身一人,面对对上次更危险的境地,大家绝不会同意,你跟着我们,多穿些衣服,密密遮着,让大家离你远些,未必就能伤着谁。”
“万一没用呢?”凤知微道,“等到大错铸成,那就说什么都晚了,先生,永生难挽的错,经历一次就足够,我不想经历第二次。”
宗宸沉默下来,凤知微又轻轻道,“这种蛊,我也研究过一二,是解铃还需系铃人的蛊,关键肯定还在晋思羽身上,我不想那样裹得严严实实,永远无法接近任何人的过一辈子,既然他有解法,那我更要回去,让双生不成双。”
宗宸沉默了很久,还是摇摇头,道:“不,知微,这件事牵扯太大,所有人都在付出,姚扬宇带领的轻骑都应该已经夜行到了大越大营……我没有权利决定让你回去。”
凤知微不说话,此时一行人已经到了城门口,城门守卫已经被众人潜伏着杀了一部分,并没有很难的便出了城,然而刚刚掠上城头,宗宸顾南衣便一震。
城门外原本有个光秃秃的小山包,草木凋零,覆盖了厚厚的冻雪,此时那山包之前,密密麻麻一排金甲长龙,包围了整个浦城,属于晋思羽的亲军近卫营,金色的盔甲上覆了斑驳的雪,密密麻麻的枪戟如无数双森冷的眼,冷冷对着乱成一团的浦城。
第二十四章 城头变幻大王弓
地上还有一些零落的尸体和血迹,很明显,有人已经闯过这里,想必是宁澄那一帮——他们出来的早,接令过来的晋思羽亲军还没来得及布阵,被武功高绝的宁澄给一路闯了出去。
“果然晋思羽有准备,刚才我们也不知道出去了几批人。”宗宸道,“赫连铮怎么现在还没赶过来?”
凤知微似乎是在观察四周军队,缓缓绕着城墙走了一遭,最后停在大越城楼大旗之下,手在蹀垛上极慢极慢的拂过。
宗宸正在犹豫是等赫连铮一起硬闯,还是先动手,忽听远处又是一阵嘈乱之声,随即一骑飞驰而来,直冲入亲军近卫营中,似乎在大声惶急的报着什么,便见大旗下几位将领,霍然扭头,看着来路。
远远的看不清楚他们神情,却也能感觉到焦灼不安气息在近卫营中蔓延。
“姚扬宇动手了。”城头上宗宸道,“原本计划是他带兵奇袭大越大营,但是宁弈担心孤军深入,万一接应不成陷入群攻便是全军覆没,所以他们三日三夜急行军,在浦城和大营之间的东石谷埋伏,那里有一条不宽的河,最近冰结得很结实,越军大营接到晋思羽发出的浦城示警消息,必然要派军来援,心急之下必然会踏冰过河,然后……”
“然后冰化了。”凤知微笑笑,“这积雪的天,谁也辨不清冰河之上,是盐还是雪,以盐化冰,是个好法子。”
此时等候大越援军一起到来的晋思羽近卫营也有些焦躁,王爷传令是包围浦城,谁要出城一律斩杀,但是城内迟迟没有人出来,王爷又没有出现,而越营那边被人伏击,战事不利,按照军规,主营战事不利,所有在外军队都必须立即回援,万不能坐视不理,此时都十分焦灼,踌躇不定。
想了想,近卫营统领决定派人入城请示,当即仰头呼唤城门之上,道:“开门!”
城门守军原本不少,晋思羽严令各处不得松懈,但是雪夜除夕,谁都认为不会出事,好些士兵溜号回家团圆,队长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些躲在门楼里烤火喝酒的,早被潜伏浦城的暗探给杀掉,城门领倒是在,不过脖子在顾南衣的手里。
宗宸和凤知微对望一眼,都觉得此时不宜硬闯,大可静观其变,宗宸一摆头,顾南衣对城门领后心一顶,那人啊的一声不由自主嘴巴张开,宗宸一弹指,一枚药丸飞射入那人大张的嘴里。
“送你个黄泉大补丸养养脑子。”宗宸温文尔雅的笑,“想必你一聪明,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城门领白着脸色过去,在门口上大喊:“是李将军么,职责所在,不敢有误,烦请出示令牌!”
“里面没出大事?”那李将军看见他在倒是一愣,“刚才有人闯城门,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全军覆没,正考虑硬闯呢!”
“刚才那几个人高来高去,一阵风就过去了,兄弟们追不及,但也没受什么损伤。”城门领喊道,“下官也看见王爷金烟令花,但是里面一直没有消息出来,也看不出发生了什么,王爷之前有令,未得他令谕大军不得入城,李将军可有王爷虎符?”
“不必了!我等不入城!只是有要事需要向王爷面禀,开城门,放两个兄弟进去便是!”
“是!”
城门开启一线,验了令牌,两名近卫营士兵策马而入,随即城门再次掩起。
那两人正要奔入城内向安王报讯,忽见城门背后转过一个人来,笑眯眯道:“借阁下身份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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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铮一路奔回,原准备先奔往浦园,想着佳容也许在乱中惊慌失措,过阵子自己会回家,便又回去了一趟。
佳容还是没回来,赫连铮皱皱眉,留下一个护卫在屋子里等着,自己带着三隼等人直扑浦园。
他们刚走,街角人影一闪,拐出一个人来,抹一把满脸的汗,气喘吁吁道:“你们大王呢?”
听说为找佳容去了浦园,那人一拍大腿,“糟!”
不待赫连铮护卫问,那人就急急道:“我是楚王殿下留在浦城的人,先前奉令接应殿下,殿下让我到这里来通知赫连大王,佳容他带走了,但是先前我出浦园的时候被暗哨拦住,耽搁了一阵子,这下怎么办?”
“去追!”
赫连铮并不知道身后这事,他直奔浦园,原以为浦园此时应该已经安定下来,不想依旧乱成一团,原来晋思羽虽然没有性命之危,却被宗宸分水刺上暗劲所伤,咳血不止,神智也有些不清醒,咳出的血是青紫色的,颇为吓人,大夫们正围着团团乱转。
群龙无首,倒方便了赫连铮,顶着张老刘的面皮,趁着混乱在外院找了一通,没找着佳容,他心中焦躁,心想难道这丫头躲进了绣房?想了想,示意其余人在外院后墙外等着接应,自己直奔内院。
他并没有来过内院,路线却极为熟悉,两个月不是白潜伏的,内院明哨暗哨换班路线都清楚得很,趁着夜色一路遮遮掩掩直奔绣房,绣房里却没人,赫连铮怔了半晌,一跺脚,扭身就走。
事到如今,自己再耽搁,很有可能会影响大家的计划,赫连铮素来决断,拿得起放得下,心中虽然怅然,但也不打算继续傻找,暗自决定偷偷留下几个暗探,到时候慢慢查访便是。
他从绣房出来,为了躲避暗哨,从后院一座小园过,小园对面就是凤芍药儿曾经住过的淬雪斋,但是芍药搬到吟风轩也有阵子,最近也空了下来,没人往那里去。
赫连铮自然也没有一探旧楼的兴致,人都已经走了,还看什么,他从墙头掠过,擦着淬雪斋的后墙飞过去。
然后他突然从墙头落了下来。
落下地的赫连铮,黑暗中鼻子耸动,目中精光闪闪,眼神猎狗般四处搜索,眼神若有所思。
就在刚才他越过淬雪斋某段后墙时,闻见了某种淡淡的熟悉气味。
草原王庭,一直都供奉着擅长巫蛊之术的大巫医,当初他进京为质时还带了一个,他对巫蛊之术虽然没兴趣,但是巫师们炼蛊专用的那种带着腥气的陶罐的味道,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越是厉害的蛊,那种味道越浓烈,久养毒物的毒腥之气深浸入陶罐每寸泥土肌理,一般人闻不见,熟悉这道的人,能在遍地香花中准确的找到深埋地底的三寸小蛊。
赫连铮虽然没这本事,但是这味道太特别太浓,在这亲王驻驾的浦园,在凤知微曾经住过的淬雪斋后墙下,发现这种东西,就让人不得不疑惑了。
赫连大王是个行动派,有疑问就去解,他立即顺着味道寻准位置,掘地三尺,果然发现一方铁板。
抽开铁板,是一个小小的陶罐。
赫连铮倒抽一口凉气,原先闻见味道就已经惊叹这东西一定是极厉害的蛊,能给自己这个半外行都嗅见,不想居然还隔着铁板,那里面的东西,到底有多厉害?绝世神蛊?
他心中微微的跳了跳,掠过不祥的感觉,用布包了手,小心取出那蛊罐,注意到出毒虫的那个孔,已经开了。
换句话说,这东西已经用了。
赫连铮心中更凉了几分,将小蛊在手中摇了摇,却听见簌簌的声音,里面似乎还有东西,但却不像活物。
他沉思了一阵子,身子躲得远远的,用树枝挑开了蛊盖。
没有东西爬出,却在开盖的瞬间冒出一股青气,赫连铮死死屏住呼吸,等了好半晌才小心的过去,看见罐子底有个小小的锦包。
他将锦包再小心挑开,里面滚落一些月白色的,弯弯的,细碎的东西。
赫连铮认了半天才认出来那是指甲,只是已经不全,看不出会是男人指甲还是女人的。
放在这蛊里的,必然不会是好东西,赫连铮知道有些巫蛊之术,是需要人身之物做引子的,十分重要,当下毫不犹豫,撕了内衣衣襟,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起来,揣在了腰囊里。
随即他啃了啃自己指甲,啃下一些乱七八糟的碎片,放在那小锦包里,重新放回蛊罐,原样埋好。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听见前边一阵响动,隐约似乎是说晋思羽醒了,不敢再留,身形一纵,消失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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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思羽确实是醒了,在前院书房里睁开眼,正要传令去问城内外情形,忽听近卫营有亲军求见。
来的自然是宗宸和凤知微,顾南衣不适合扮演这种角色,还在城门楼上控制着城门领。
按照宗宸的意思,截杀近卫营信使,让他们始终得不到消息僵在那里,也好让姚扬宇那边将截杀执行得更彻底点,凤知微却不同意,说近卫营僵在城门外只能是暂时的,晋思羽那边迟早会传出消息来,到时候腹背受敌更麻烦,倒不如釜底抽薪,自己两人扮作信使再进城去,想办法夺了晋思羽虎符,调开近卫营,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这法子虽然冒险,却已经是当前僵局下最合适的解决办法,宗宸却有点不放心,一路上切切叮嘱凤知微:“你可千万别想着回去。”
“你说我这样子怎么回去?”凤知微回眸一笑,“如果我还是芍药儿的装扮,我还能尝试着再骗骗晋思羽,说我是被你们掳了去要挟他的,但是你们绝不会肯配合掳我让我回去,我只好算了。”
宗宸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再想不出凤知微在这种情形下还怎么能取信晋思羽,也便同意。
两人一路奔往浦园,在即将接近浦园时,凤知微突然道,“先生,你看,做个失忆的人,其实有很多方便。”
宗宸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却直觉的笑道:“那说到底就是骗人,可惜骗得了一次骗不了第二次,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辈子。”
“谁说不是呢?”凤知微笑笑,这一笑意味深长,“相比于失忆,我更愿意选择性忘记。”
宗宸总觉得她话里有话,还想试探什么,浦园已经到了。
两人一身近卫营亲军装扮,帽子压得低低,垂眉肃目,经过浦园一层层通报后,立在书房外一丈处。
听见里面一声疲倦的“传。”
两人同时举步,一起走到书房门前,晋思羽的护卫队长一掀门帘,道:“进来一个人。”
凤知微立即一笑,横臂虚虚一拦,自己当先过去。
宗宸这才发觉敢情她穿的是件小队长军服,而自己只是个士兵的。
先前换衣服时,因为知微是女子,他这让惯女性的习惯性让她先换,又避嫌的躲开,不想凤知微竟然抢了小队长的衣服。
这女人真是一刻不小心着都不行。
此时里外皆敌,亲卫首领目光灼灼的看着,宗宸怎么能和她争,心中悔之不迭,却也只好站在院中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