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 第176章

作者:天下归元 标签: 古代言情

  “以前派人进去过?没成功?”

  “何止一次。”宁弈苦笑,“宁澄也去过,被那里的阵法绕昏了头,无功而返。”

  “明着拜访,看看布局也不成?”

  “明着拜访,那是什么也看不出,朝中有些官员,看似中立,实则私下属于其他皇子阵营,也曾找机会进去过,试图参与二皇子的夜宴,但是那山庄有个古怪的规定,所有来客严密盘查来历,还必须携带女眷。”

  “那更简单了。”凤知微笑道,“帝京名伶名妓,随便谁带了就是。”

  “没这么简单,山庄似乎对女子考验严格,大概瞅准了女人城府浅嘴皮子碎的缺点,”宁弈皱眉道,“带进去的女人,再可靠再忠诚,最后十个有九个还是会坏事,来打探别人秘密的人,自己反而被打探了去,一来二去的,连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现在如何又敢了?”

  “你最近对老二动手了吧?”宁弈斜睨着她,“你回来后,礼部那两个待罪侍郎,待罪立即便成了实罪,陛下已经下旨彻查,你要清洗礼部,陛下也由得你,想借你的手整整风,老二那边怎么会安心?他作为主子,一要担心你会不会不管不顾胡乱撕咬攀出更多人,二要对忠于自己阵营的臣下有所交代,你和他已经是死结难解,几乎就差图穷匕见,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他一次不成有两次,两次不成有三次,必不甘休,与其等他来攻,不如你先出鞘——我不相信你想不到这个,你真想不到,我替你想到。”

  “殿下一番真心,真是令微臣感动。”凤知微鼓掌,“只是殿下怎么不提你借着韶宁那事,在宫中无声无息撤换御林军,调防长缨卫,上表陛下放还了一批宫人,重新选宫女换内侍,几乎将各宫老人都撤换了个遍?我固然惹急了二皇子,难道你没有?”

  “所以我们才要戮力同心一起去山庄一趟啊……”宁弈俯首在她耳边,唇畔热气吹在她耳侧,笑意深深,“普通女子进山庄只会坏事,天下女子除了你,还有谁能?”

  “我怎么觉得殿下是在说,天下女子中,奸诈毒辣我最能?”凤知微手挡在鬓侧,要去推他。

  宁弈就势一舔她掌心,凤知微忙不迭缩手,将掌心往衣服上擦,脸已经不可抑制的红了,听见宁弈笑声低沉,似乎心情愉悦,“你毒,我奸,咱们不正是天生一对?”

  “不敢和殿下并列。”凤知微假笑。

  “还有……叫我弈。”宁弈浅笑,眼眸流波璀璨,声音飘得像一团絮云,荡漾着没个抓挠处,“来……叫一声听听。”

  “弈……”凤知微也笑,在宁弈闪着惊喜的目光中笑得很贼,“……咦?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听着这可恶女人半路上生生改了的调子,一颗心抓了一半没抓到痒处的宁弈,似笑非笑瞪了凤知微一眼,半晌摇头笑道:“没法子,就待见你这蔫坏蔫坏的调调。”

  他站直身子,指指凤知微手中衣服,“委屈你,确实要扮个名伶,曾经的名伶,山北道四大云曲班之一德兴社早年的当家花旦,后来成了山南按察使司黄佥事的夫人,此次黄佥事随许按察使上京,将山北一起啸聚山林作乱的案子交割刑部,今夜受二皇子邀请,作客漱玉山庄,你是名伶出身,向来喜欢花哨华丽,为人虚荣好胜,所以……”

  他笑道:“帝京目前最时新的人物花样肚兜,黄夫人一定会抢先上身的。”

  凤知微盯着那旖旎的肚兜,抽了抽嘴角,怀疑这个身份是宁弈故意的。

  “真正的黄佥事和黄夫人呢?”凤知微接过一张面具。

  宁弈漠然的拍拍手里的人皮面具,“在你手里。”

  凤知微又抽了抽嘴角,忍住呕吐的欲望,将面具拿在手里,盯着那堆衣服不语。

  “两个选择。”宁弈悠悠道,“让人帮你穿,或者……我亲自帮你穿。”

  “不敢劳动殿下。”凤知微选择得飞快。

  “曼春。”宁弈转头对外唤。

  隐约环佩声响,香气袭人,桐木长廊里转过窈窕而纤细的影子,接着门帘一掀,凤知微眼前一亮,便见藕荷色纱裙的女子,亭亭立在门前。

  门廊上的海棠灯灯光浅红,映得那女子眉间花钿璀璨,一双眉修得极细,眉下眼眸微微挑起深红的眼线,冷艳精致也如月下海棠,她并不看凤知微,只盈盈对着宁弈躬身,声音听起来很淡,但那淡里,却又透出些控制不住的蓬勃的欢喜。

  “殿下……”

  宁弈掀了门帘出去,斜斜倚在门廊外的栏杆上,淡淡道:“侍候这位姑娘洗浴更衣。”

  那叫曼春的女子,本是矜持着满面春色而来,不想竟然听见这一句,不由怔在了那里,半晌才将目光缓缓转到室内,凤知微早已背过身去换了个备用的面具,虽知道宁弈唤过来的人必然是可靠的,但她还是不愿让自己任何一张脸露出来。

  曼春怔怔的看着凤知微背影,看看那套衣服,又木木的转头想去看宁弈,头转了一半,却强迫自己扭了回来,无声的躬了躬。

  她眼底露出深沉的黑,像没有星光的夜,和刚才的碎光粼粼的眸子比起来,这一刻这女子的眼神,有种沉入深渊般的凉。

  还有种不可置信的惊。

  还有种原以为苦尽甘来却一遭梦想突被击破的绝望。

  她愣在那里,长长的指甲缩进掌心,掐得紧紧。

  凤知微有点不自在的拉好了帘子,还不放心的把所有窗子的插销都给插好,那女子直直的立着,看她随意的在宁弈从不给人进入的卧房走来走去,无所谓的搬弄着宁弈的东西,手指蜷得更紧,隐约露出一线微红。

  凤知微却没有在意这些,她久居上位,揣摩惯了帝王将相心思行事,却快要忘记女人的心理才是世间最复杂的那种,她虽然没有俯视她人习惯,却已养成尊贵做派,随口道:“麻烦姑娘把门关紧,哦,还请背过身去,我要洗澡。”

  她是平和语气,但话里行间露出的清淡和尊贵,却令那女子听得一颤。

  凤知微却已经快速的脱衣洗澡洗去身上的药味,得抓紧时间,还要出城。

  她一直不太愿意看那女子——看那宛宛云鬓,妇人才用的垂珠花钿,很明显,这是宁弈的侍妾之一,这两个字,和对面那张金丝锦绣的大床,没来由的让她觉得心口发腻,多看一眼都不愿。

  浴桶里的热气蒸腾起来,凤知微有点好笑的想,今夜不过短短半个时辰,竟然泡了浴桶两次。

  想起半个时辰前的浴桶惊魂,脑海中某幅光影一掠,她的脸不由微微红起来,赶紧打住,一时自己觉得有些尴尬,又感觉到那女子僵直的立在自己身后不言不动,有些不自在,便想找些话打破这寂静,干咳一声道:“你是……楚王殿下的侍妾?”

  问完了又有些后悔,这是在干嘛呢,这问题有必要问吗?还有自己也无聊,什么闲话不好说,怎么一张嘴就问了这个呢。

  那女子却没立即回答,沉默的站在那里。

  四面白气氤氲,窗棂上泛起细密的水光,一片沉寂里只有轻微的水声撩动,安静里透着诡异,像一个沉滞不得破,死死压在人心头的梦境。

  半晌凤知微听见身后那女子似乎笑了一下,很短促,带点凉的笑意,随即烛光的光影里,曼春莲步姗姗的身影,渐渐在墙面上扩大。

  她走了近来,凤知微已经匆匆洗好,取了干布来擦,烛光倒映她的背影,珍珠般的光辉,玉般的洁白,流水般美妙的身形,令人想起春日里最美的诗歌,在繁花深处葳蕤的绽放着。

  曼春深红上挑的眼线里,泛出一双冰珠一般的眸子,冷冷的看着她,取过一边的那个近乎妖艳的肚兜,在手心仔细的摩挲,想起楚王府里那些顶着这些名号的女子们,想起在寂寞里走向更深寂寞的自己,眼眸里渐渐泛起一股苍凉的笑意。

  “侍妾吗……”她唇角泛起讽刺的弧度,向背对她的凤知微,走来。

  第十六章 这样爱过

  “侍妾吗……”一声回答不像是回答,倒像是问话,说话的人自己都陷入迷茫,呢喃里眼神飘渺。

  凤知微听着那轻得可以被热气驱散的语音,觉得这女子说话有点怪怪的,或者自己问得不妥?她笑了笑,带点嘲弄的用手指挑起那个肚兜,皱眉反手递给了曼春,道:“麻烦……夫人。”

  这句夫人一出口,她又皱了皱眉,心里再次泛上腻腻的感受。

  听见这句“夫人”,曼春眼神一闪,却没有说什么,接过那触手柔滑的肚兜,手指细细在精绣人物上抚过。

  这套衣服……是她的。

  前几日殿下随意问她,府中可有人善绣,她说自己或可担当一二,殿下便命她按照市面最时新的式样绣一套来,务必精心些。

  当时殿下斜倚长榻,把玩着一封书简,眼神淡淡的望着王府西侧的方向。

  他乌黑的长发泻在榻下,长发间容颜清绝,她第一万次的着迷惊艳于这般风华,也第一万次的垂首,将自己迷恋的眼神深深隐藏。

  她知道,只要稍稍露出一丝眷恋痴迷,明日曼春这个人便再也不能近他一步。

  她恭谨而疏离的接下这个任务,神情如前一般的冷,眼角瞟过他指间的书简,果然是当朝魏尚书的递给内阁的一封密折,殿下对于魏尚书的折子总是特别在意些,她侍候书房笔墨,魏尚书的折子总在最上面,她也看习惯了。

  他没有看她,仰身曲膝,修长的手指搁在膝上,一个漫不经心的姿态,眼神却是带笑的。

  她听见他轻轻道:“嗯……衣服就是浅杏色吧,不需要太出眼,披风用江淮那种绉纱,朦胧可透灯影那种,春夜风脉脉,人影花影乱如潮,轻纱浅雾里踏香碎月而来,想必是一段很好的风致。”

  他微微眯眼,似在遐想什么,眼神里的笑意渐渐染到唇角,对面屏风上大团的白茶花因此失色。

  “……里衣……大红虽好,却难免俗艳,深紫太冷,烟青不够尊贵……就鹅黄吧……那般肌肤配上那般颜色……如明月妆成白玉娃……”

  他微微沉思,仰起的下颌像流畅而坚定,像一截浸润了千年月色的白石,溅开满天细碎的星光。

  突然回首,向她一笑。

  像风过了积雪的曼陀罗,簌簌摇落一地的晶莹。

  她立即不能自已的红了脸颊。

  白玉娃……

  她在被太子送入楚王府前,是北地十三州头牌名伶,因肌肤如雪,声腔滑润,一直被称为“玉娃”。

  她也最爱鹅黄色。

  她也住在王府之西。

  忽然想到前几日遇见宁护卫,那人抱膝坐在屋瓦上,望着的也是府西边,她听见他喃喃道:“纳了算了,哪来那么多啰嗦。”

  宁护卫虽然近来不大得殿下喜欢,都不允许他在身边侍候,但他毕竟还是殿下身边第一人,他说出的话,往往便是殿下的意思。

  难道……

  殿下风流满帝京,然而外间风流与否她不知,楚王府里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来自各皇子赠送的侍妾,根本进不了殿下内院寝居,殿下有时虽也会去侍妾们的院子,比如她那熙照楼,殿下每月必来三四次,然而来了之后……不说也罢。

  她有时想,其他侍妾们,是不是也……和她一样?

  也许吧。

  有次她无意撞见殿下在锦涵那里,当时两人对坐妆镜前,殿下正在含笑给她描眉画鬓,小楼丝幔低垂,镜台前一枝烟雨杏花斜斜逸出,镜影里女子娟娟男子清雅,真真是极美极旖旎的场景。

  然而当她拜下去,却发觉锦涵的后颈僵直,青筋毕露,整个人姿态都是僵硬的。

  第二天,锦涵便不见了。

  还有次,最大胆最活泼的绣云,穿了一身西洋进贡的薄纱束腰金丝裙,露出大片雪肌玉肤,装做梦游迷路,闯入了殿下的寝殿。

  那夜毫无动静,第二天绣云被送回她自己的院子,所有人都以为绣云得了殿下欢心,侧妃指日可待,都蠢蠢欲动着想要效仿,然而事后毫无动静,绣云却从此闭门不出。

  半年后她无意中邂逅绣云,赫然发现她面黄枯瘦神情恍惚,她和她聊了几句也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她越想越奇怪,走了之后又转回来,看见绣云呆呆对着水面用碎石打水漂,嘴里喃喃道:“……吐在我身上……”

  没头没脑一句话,她却听出了一身的冷汗,那水漂儿远远的打出去,在水面上飞出晶光四射的弧度,一亮而逝便沉落,像她们这些花般的女子,美在刹那,瞬间湮灭。

  后来,绣云的尸体,漂在那片她打过水漂儿的湖里,她是自杀的。

  从此后她再也不去想一些事,太子薨后,她更不需要去想,她只要做好自己便够了,这一生如果注定寂寞,也好过不闻声的漂身湖上。

  她是去年,在和一个侍妾争执中被殿下注意到的。

  她将那个无理取闹撒娇卖痴的侍妾推进了水里,在对方的尖叫中冷冷的笑。一回头却看见殿下站在湖边凉亭里,遥遥看她。

  那一刻殿下的眼神很远,微带回忆的笑意。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默不作声跪下,他却默然注视她良久,一言不发,她跪在泥泞里倔强的不肯说话,湿透的衣角和冷冷的月光浸透肌骨,隐约间一阵冷香,他的袍角已经无声拂过她身侧。

  她听见他语声微带怅惘,那么淡淡一句。

  “谁也不是你……”

  你?你是谁?是说她与众不同?还是?

  她不得其解,从此他却待她有了几分与众不同,她表现出的冷淡和分寸似乎很得他的意,做过的几件事也很缜密而可靠,他渐渐给了她几分信任。

  有了日子,她便想,也许以前她们都是错的,他那样的人,庸脂俗粉婉转承欢,根本掳获不了他的心,只有可以为他做事的人,才能得他一顾。

  如今……她是得了他的眷顾了么?

  她那般欢喜,那般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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