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归元
她看见一枚蜡丸从韶宁的袖管里弹到了庆妃的袖子里。
那两人面上都若无其事,布菜的布菜喝酒的喝酒,凤知微转开目光,看前方杏花摇曳吐芳。
天盛帝今年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说了几句便露出疲态要去休息,凤知微抢上一步,将手中一方木盒送上,道:“陛下,这是修撰处奉上的《天盛志》完稿前三卷,托臣进宫顺便呈上。”
“小辛主持编纂的《天盛志》啊?”天盛帝呵呵笑,“历时五年,终于编成,是该好好看看,你在编纂处的职务,也该卸了吧?”
凤知微一笑,道:“陛下忘了?微臣自从出任江淮布政使,修纂处的职务,早已交卸了。”
“年纪大了忘性也大。”天盛帝拍拍脑门,拿了书,由庆妃搀了向内宫走,那女子风姿亭亭,腰肢纤细,伴在步履蹒跚的皇帝身边,让人想起迟暮夕阳里一株新绿的柳。
似是感觉到凤知微的注视,走出几步的庆妃突然回眸,对她一笑。
那笑容娇媚绝艳,恍惚间还是那年莲花上风鬟雾鬓作舞的尤物,可倾人心,可倾天下。
凤知微震了震,庆妃已经袅袅离去,四面香气淡淡,韶宁犹自在自斟自饮。
“公主……”凤知微刚刚试探的唤出一句,韶宁已经将酒壶一丢,起身道:“出宫吧。”
两人随着内侍一路出宫,在皓昀轩附近遇见宁弈,他身后跟着一大群人,捧着军报,看样子是要去皓昀轩议事,看见凤知微,宁弈示意其余人先去皓昀轩等他,自己独自走了过来。
韶宁一看见他,便快走几步,和他擦肩而过,连个招呼都没打,宁弈则只看着凤知微,连眼角都懒得赏给她。
这对皇家兄妹,除了在天盛帝面前还勉强维持着和平相处,在其余任何地方,已经懒得做戏。
凤知微望着她的背影,想着她掷出的那个蜡丸,想着她和庆妃之前那种古怪的气氛,正在出神,忽觉身子一倾眼前一黑,已经被宁弈推到了廊后,前面是一座镂空挂藤的照壁,背后是临池的假山。
宁弈手臂撑在她的上方,默不作声俯脸看着她的眼睛,凤知微并没有躲闪,扬起脸看着他,静静道:“殿下,这是在宫中。”
“宫中又如何?”宁弈短促的笑了一下,“我在这里,无人敢于接近。”
凤知微默然不语,宁弈也不动,突然道:“敢问魏大学士,小王的婚事,如何了?”
凤知微抬起眼,对他露出了一个水汽蒙蒙的笑容,“幸不辱命。”
宁弈的手指,停在她鬓边不动了,半晌才有点僵木的笑了笑,道:“好——好——好。”
他连说三声好,一声比一声短,一声比一声急,音调却没有高上去,而是越说越低,到了最后,化作咽喉胸腔间一个似要被半途折断的气音。
“这是我最后能为殿下做的事。”凤知微唇角慢慢绽出一点笑意,“您需要,我给。”
“我需要——”宁弈凝视着她,乌黑的眸瞳里似有黑色浪潮翻涌,滔天直矗,汹汹而来,最后却在巨大的天意堤坝之前无奈驻足,翻覆的浪潮,刹那间反噬而回,倾了自己的沧海。
半晌他近乎凄凉的笑起来,点头,“是,我需要。”
两人默默对望,眼神都宁静而黑,谁都知道不是挑衅不是赌气,确实不过是那句“我需要。”,然而那般的需要,永不是真的需要。
你我都太理智,太理智。
你我都恨那般理智,太理智。
良久宁弈近乎梦呓般的低低道:“……知微,你似乎哭过?”
他有点怔忪的轻轻落下手指,便要去拭她的眼睛,那般的迷蒙眼眸,永远盈着微微的水汽,让人辨不清什么时候流过泪。
凤知微震了震,她半个时辰前的一滴泪,他要如何才能发现?
她睁大眼,不敢让自己闭上眼睛落下微微水汽,一片清亮里她微微偏头,让过那手指,在靠得极近的那人耳边,低低说了一个名字。
宁弈的手指霍然僵住。
“记住那夜的话,殿下。”凤知微笑得凄然,“也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为上位者不可心软,您若心软,赔的是千万性命,您想清楚了。”
宁弈的手指,慢慢离开了她的鬓边,他退后一步,又一步,仔仔细细看了她一遍,半晌,抬袖对她一指。
“你放心。”
他转身决然而去。
“既然你不手软……我自不敢心软。”
第十章 暗斗
宁弈的背影消失在千层宫阙尽头,凤知微默然良久,慢慢整理了衣物,站直了身体,背后被假山石上的水汽濡湿,贴在后心,冰凉。
她没有去皓昀轩议事,直接回府,派了几名手下潜伏在皇庙附近,等到夜上三更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几声鸟叫。
她挥挥手,有黑影在墙头一闪便逝,随即她换了紧身衣出来,直奔皇庙。
这回她很小心,远远的绕了路才慢慢接近皇庙,上次在皇庙遇见的那个逼她下墙头的人,一直如阴影盘桓在她心头,行动便越发的谨慎。
绕过墙头掩身墙后大树,斜对着韶宁的屋子,油灯上映着韶宁的身影,似乎有点急躁的在地上走来走去。
四面却很安静,没有人马接近的声音,凤知微刚眨了眨眼睛,考虑着是不是等会再过来,眼光一转发现屋内突然多了一个影子!
那人一身男装,身形纤细,凤知微刚在想怎么突然来个男人,随即醒悟是庆妃男装出宫了。
韶宁一看见她便似十分激动,立刻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她。
凤知微无声无息慢慢挪到了离对方屋檐很近的地方。
韶宁控制不住情绪的声音隐约的传来:“……你告诉我,你有没有骗我!”
“公主何出此言?”庆妃似是十分惊讶,“我能有什么骗你的?”
“我的……我的……”韶宁胸脯起伏语不成声,激动得脸都变形了,“……这几天我总在噩梦,脑子里不断回想……总觉得……总觉得那天没有……没有……”
“公主。”庆妃双手按住了她的肩,目光直视着韶宁,语声平静,渐渐将她控制不住的情绪按捺下来,“你是太累了,有些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多想,你看我,你看着我——”她声音里似也有了几分痛苦,“我和你也一样啊!”
韶宁扬起脸,怔怔的看着庆妃,似是被她平静中蕴藏痛苦的目光所惊,突然身子向前一扑,扎入她怀中,片刻,有恸极的呜咽响起。
庆妃轻轻揽住她,慢慢抚她的背,从凤知微的角度看不见她脸上神情,只听见她慢而温柔的道:“……乖,别哭了,都是命,都是命,其实你当初也说过,你不想要……”
“那是之前,后来,后来……”韶宁霍然抬起头,泪光盈盈的嚷,“……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感受!”
“我知道。”庆妃取出手帕,亲自替她擦去泪水,轻轻道,“我们皇家女子,既困在这四方宫墙内,谁没经历过阴谋倾轧生死离别?到头来能做的,不过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而已……”
“我不管你做过什么。”韶宁夺了手帕自己擦,已经恢复了平静,半晌冷冷道,“我只要你别害我别骗我!你以前的那些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和宁弈怎么个同盟合纵也好,不要算计到我头上就行!”
庆妃似乎默了一默,随即一笑,语气中几分惊讶,“公主说的哪里话来?你知道的呀,我和楚王,从来也就是个互相利用的关系,真正说得上患难知己真心托付,除了公主你,还有谁?”
韶宁冷哼一声,默然不语,庆妃突然又幽幽叹了一声,道:“公主,恕我说句放肆的话,你们宁氏皇族的人,有几个是能信的?真正心地无私磊落敢为的,也就是公主你,你就是太光明了,才处处被动挨打。”
她这话温柔而又体贴,满含为韶宁不平的味道,韶宁听得眼圈又是一红,勉强撑着道:“他也莫得意太久,总有一日死无葬身之地!”
“空口白牙在这里诅咒能有什么用?”庆妃悠悠道,“对楚王那种人,你便是取了他生辰八字做魇镇,保不准那八字还是假的咒在你自己身上呢!”
“那是。”韶宁冷笑,“我大哥不就那么被他阴到了阴曹地府了么。”
“满朝上下,现在能动他的人已经不多。”庆妃道,“大概也只剩下一个人了。”
“谁?”韶宁立即问。
庆妃的下巴,往隔墙魏府的方向点了点。
韶宁沉默下来,半晌勉强道:“你又在说胡话,谁都知道魏知和宁弈关系不坏,暗地里守望相助,好端端的魏知怎么会和他做对。”
“我们先不说会不会做对,但公主你说,魏知这小子心思不下楚王,真要动起真格来,未必不能给宁弈下点猛药,是不?”
韶宁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那我就不明白公主了。”庆妃娇笑,“你明知魏知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早点嫁过去,有事没事也好吹点枕头风?就算你不能说动魏知帮你和楚王做对,有你在身边,通过魏知,你也可以更好的掌握宁弈的动向啊。”
油灯光影下,韶宁的影子似乎在轻轻晃动,犹疑了很久,才轻轻道:“……我现在,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面对,什么面对?”庆妃突然轻轻一笑,“你是天潢贵胄天盛公主,你看上他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过往种种他明明知道却始终不露声色,说明他心里对你也是眷顾爱惜,既然如此你还犹豫什么?当真要这么个皎皎少年郎,被别人给抢了去?”
“真的?”韶宁张大眼睛,讷讷道,“可我总觉得,他不喜欢我……”
“公主你多虑了,”庆妃双手按在她肩膀,笑吟吟看着她眼睛,“这事你听我没错的,男人呀,嘴上一套背后一套,面上道貌岸然不假辞色,其实骨子里……嘻嘻。”
韶宁脸上慢慢浮出红晕,低下头不语,窗外凤知微抿着唇,将一片树皮无声的在指间碾成粉碎。
韶宁娇羞了一会儿,渐渐回过神来,皱眉道:“你好好的这么撺掇我嫁魏知和宁弈做对干什么?你好歹和宁弈表面关系不错,他得罪你了?”
庆妃静了一下,随即冷笑一声,仰高了下巴,道:“公主问起我也不瞒你,是,他骗了我,明明要找的人就在眼前,还要被他骗得以为远在天边,若不是我心中存疑慢慢访查,只怕还要被他长长久久骗下去。”
她语气里恨意明显,韶宁听得快意,想问被骗的是什么事,却也知道庆妃不会再回答,想了想,拉住庆妃的手,道:“姐姐……你得帮我……”
“今儿我就是想帮你,结果一个大好的机会却被你给浪费了。”庆妃嗔怪而又亲昵的一点韶宁额头,亲亲热热拉了她坐到一边,道:“咱们以后再想个机会,早点把这事给敲定了,你看……”
两个人头靠头在油灯下商量着如何早点占据魏府女主人的床榻去了,屋檐下凤知微无声苦笑,这种听着别人算计自己的感觉可真不好受。
很明显庆妃和韶宁之间有共享的秘密,韶宁甚至对此存疑,但却被滑溜如狐狸的庆妃三言两语便打发了,还顺手把话题引到了宁弈和自己身上,凤知微对庆妃的做法并不稀奇,她第一眼见这女人她就在偷藏宁弈给她的避孕药丸,她只是对庆妃和宁弈当初的协议很有些好奇——听庆妃口气,当初帮助宁弈,是因为宁弈也承诺过在某事上帮助她,结果宁弈好像不仅没帮,还狠狠耍了她一道,所以这女人现在是要报复了。
凤知微在黑暗中沉思一会,随即看见庆妃告辞而出翩然而去,这女人轻功果然很好,凤知微看着她那个身法路数,心想改日去信西凉,想办法查查这女人身世。
身后人影一闪,却是宗宸,他看着庆妃远去的方向,突然道:“那人是谁?”
“庆妃。”凤知微看着他,“有什么不对么?”
宗宸似在出神,半晌道:“这身法有点熟悉的……我记得你说过这女子是西凉人?”
“是。”
宗宸又沉默了一会,半晌展颜一笑,道:“没事。”
凤知微也没有追问,她于夜风中负手,遥遥看那女子身影以一种奇异的韵律没入黑暗,眼神里掠过一丝森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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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熙十八年年中,朝廷连出两件大事。
其一是带兵转战闽南的华琼所领的火凤军,某日奉闽南将军令,联络闽南和陇北交界处的巴州县守军,却不防巴州县已经被长宁的先锋军策反,城中守官投降长宁军,长宁小王爷令城中守军不换,旗帜不换,试图将火凤军诱入城中关门屠杀,幸亏城中有位忠义的城门领,在最后关头点燃烟花示警,华琼临时城门勒马回军,但长宁军从城门后杀出,火凤孤军被一路追杀逼入最为神秘广袤的闽南十万大山,自此消失无踪,有人说火凤是被十万大山里的异族打散,有人说火凤军陷入大山深处的毒谷全军覆没,更多的人则是说闽南将军嫉贤妒能,明明收到巴州县有异动的消息却没有及时通报火凤军,以至于火凤军中计被追杀,但不管是什么说法,总之,号称绵延万里的十万大山内,一时半刻是找不着火凤军了。
朝廷收到这个不好的消息,天盛帝当天就上了火,一面责成闽南将军继续寻找,一面还要安抚天下因此引发的种种流言和情绪,天盛这几年久陷于战火,为支撑强大的军费,税收极重,百姓渐渐不堪重负,如今在天下名声极好的火凤军出了这事,舆论几乎是一边倒的非议朝廷,茶馆酒肆里“嫉贤妒能大将设陷,忠义火凤含屈远走”说得热闹,太学国子监同文馆的学生们还冲击帝京各文司衙门,贡院静坐,礼部示威,要求彻查巴州县反水事件,彻查闽南将领,最后出动了金羽卫抓了好几个激进文人,才勉强将这股风潮给压了下来。
这件事震动朝野,人人焦头烂额,凤知微也很忙就是了,不过某日她下朝之后,却收到某人的一封信,某人在信中表示了她提的要求一次比一次难搞,假戏一次比一次难做,又要达到送火凤进入十万大山的目标,又要妥善保存彼此实力,还得看起来逼真,实在是件考验脑筋的活计,凤知微对某人的牢骚不过一笑而已,有点怅然的抚着那信,心想三次承诺已去其二,下一次得好好利用了。
满朝都在为火凤军下落不明而焦虑的时候,宁弈似乎也很是为此操心,这日凤知微散朝后去皓昀轩议事,刚跨进门便觉得气氛不同往常,众人头碰头似乎在研究什么,首辅胡大学士看见她进来,连忙笑着招手,道:“小魏快来,就差你一个了。”
凤知微瞟了瞟上座宁弈,他气定神闲的在喝茶,看也不看她一眼,凤知微过去,笑道:“什么好事儿叫上我?”
“说不上是好事儿,倒要担些风险。”众人纷纷让开,才显出桌上一副地图,凤知微一眼掠过目光一跳——那是闽南十万大山的详细地图。
“哪里来的这个?”她惊喜道,“不是说十万大山至今少有人深入,没有完整的地形图吗?”随即拿起图细看,啧啧赞叹,“诸般地势标注清楚,看来非一朝一夕之功啊。”
“魏大人忘记当年二殿下曾经去过十万大山了么?”胡圣山笑眯眯的道,“二殿下受命去十万大山安抚当地土著,后来便留了几位助手在当地做了官,专门负责土著绥靖事务,其中有一位精通地理人士,耗时数年,绘制了这副图,进京送给二殿下,殿下却束之高阁没有理会,殿下薨后,陛下曾令楚王殿下查看家产,楚王殿下慧眼识珠,当即留下了这幅图,如今可算派上用场了。”
凤知微心中一跳,当初老二之死,是她和宁弈的手笔,事后查看家产是有这么一出,但她当时没有资格插手,也没听宁弈提起过,不想他未雨绸缪,竟然早早留下了这副图。
十万大山之所以是她内定的藏身发展之地,就是因为那里广阔而神秘,久居土著异族,又道路不通,天盛疏于管理,而十万大山北起瀚岭南接恒江,最远可及呼伦草原最南端,可以和呼卓部呼应连接,战马水草不虞供奉,西面是物产丰富乌江平原,各类谷粮盛产,十万大山本身群山连绵,壁立千仞,森林处处形势险要,抛了武器往林子里一钻谁也找不着,易守难攻,很适合军事割据,这是块天盛忽略的宝地,却早已纳入了她的未来蓝图里。
如今看来,难道还有一个人,在她之前,也将目光投向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