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归元
时年,二十四。
他死前没有见到最想见的人。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这辈子,我的大妃是凤知微。”
第十八章 等着我!
帝京今年的冬天特别萧瑟,密云不雨,阴霾不雪,天似苍灰的锅盖底沉沉的扣在人的头顶,看一眼都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一大早,一骑穿越城门,风驰电掣贯穿皇城正中的九仪大道,直奔宫城而去,来者拍马如惊风,一线黄尘笔直滚滚而去,展现了常人难有的精绝骑术,路两边百姓一抬头只觉得风如利刃割面,眼角只能掠到马上骑士腰带上黄金狮子标记,但奇怪的是,腰带是白色的。
看那人驰去的方向,正是皇城西侧礼部所在地。
与此同时,也有一骑自另一个城门,快马奔向魏学士府。
魏大学士正在上朝,来者直入府中,将一封密信交给了宗宸。
宗宸刚刚打开便面色大变霍然站起。
“这是……真的?”
来者低下头去。
宗宸怔然半晌,这个素来温和的人一瞬间气色十分难看,近乎失态的一屁股坐下去。
半晌他闭上眼,长叹一声。
“苍天不佑,丧我英雄!”
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神情已经恢复平静,疾声道:“三件事。”
派驻在草原的血浮屠手下,立即躬身敛眉仔细倾听。
“第一,立即查清赫连大王马屿关遇袭真相,是谁走漏了消息,一路上是谁在追杀他。”
“是!”
“第二,立即掐断那条草原到西凉交易密道所有的联系,并通知西凉做好准备。”
“是!”
“第三,”宗宸突然顿了顿,随即决然道,“从今天开始,分布全国的所有人等,立即进入警戒战备,以生意为伪装的,盘点转让铺子,以帮派掩饰的,脱离帮派,每个人务必保持自由之身,随时候命!”
“……”属下终于震惊的抬头,“总令大人,不是说时机未到……”
“老天有时候容不得你慢慢的等时机。”宗宸苦笑一声,“出了这事,谁也不知道姑娘会是什么反应,我们必须将所有能调动的力量收拢,先做好一切应对的准备。”
“可是……”
宗宸一挥手阻止了他的话,慢慢走到窗边,负手看天际浮云,想起那个七彩宝石眼眸的男子。
他是草原之王,却比草原更胸怀旷朗,他去了天际尽头巍巍雪山,从此后留姑娘面对这尘世无尽哀凉。
“你不了解姑娘……”良久之后他道,“她不算好人,但她十分重视亲人友朋,赫连铮在她心中,是不可割舍的知己,我无法想象她知道这件事后,会是怎样的……”
他住了口,眼神投向阴霾沉沉的天空,仿佛看见云端之上,黄金狮子王一笑回身,七彩眼眸笼罩天际,而身后层云怒卷,血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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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宸在府中第一时间下达三个命令的时候,宫中一处宫室里,有人正缓缓转过身来。
“什么?”平日里沙哑诱惑的嗓音因为太过惊异而变得尖利,“全死了?”
一个嬷嬷打扮的宫人低声答了几句,小心的退到一边。
庆妃怔立当堂,满头珠翠无风自动,宽大的袍袖底隐隐攥出纵横的皱褶,神情里满是不可置信。
数百组织里最优秀的精英,千里追杀,极尽手段,到头来没有留下身边根本没有大军守护的赫连铮?还全军覆灭?
怎么可能?
“啪。”
再也难以抑制内心愤怒,她重重一掌拍在窗棂上,窗棂无声无息化为粉末,烟尘飘散开来,人人忍着,不敢咳嗽。
“主子……”那嬷嬷呐呐道,“其实也算得手了……”
“你懂什么!”庆妃霍然转身怒斥,“这叫得手?这叫一败涂地!赫连铮的死,必须要牵扯上魏知才有用!现在他死在草原,我的人全部死光,我哪里还能动得了魏知!”
没人敢说话,都无声向后再退了退。
“巡察草原边境时遭遇贴身侍卫背叛暗算而死?”庆妃抓起案上密报,额头上迸出青筋,“好!好理由!好你个赫连铮!死也死得滴水不漏!娘娘我低估你了!”
“是属下们的错……”那嬷嬷道,“想留着赫连铮性命活捉,将来更好治魏知的罪,要是一开始就下了死手,他未必能跑回草原……”
庆妃怔了半晌,无力的挥挥手,示意除了那嬷嬷,其余人都下去,室内安静了下来,她才又开口,语气已经淡了下来,“……算了,这命令是我下的,你们只是执行而已,只是可惜了我‘肉蒲团’训练十年的所有最优秀精英……想起来我都……”
她突然哀哀转身,抓住那嬷嬷的手,道:“黄妈妈……想报仇,为什么就那么难……”
“小姐……”那嬷嬷犹豫了一下,终于像以前那样,慢慢的抬手抚了抚她的发,却是一触即放,轻轻道,“其实您也不必太苦了自己,老爷他未必……”
“你又来了。”庆妃霍然抬头,一把推开她,竖眉道,“爹爹愚忠,他是死得心甘情愿,可是我不甘!我不甘!”
她腾地站起,激愤的张开双臂,快速在室内走来走去,“血浮屠!血浮屠!他一生为之骄傲为之奉献为之死的血浮屠!夺了我爹爹害了我娘亲毁了我一生的血浮屠!”
嬷嬷有点惊惶的扑过来,瑟缩着道:“小姐,别,别,您轻点声,轻点声……”
庆妃转过脸来,眼睛里纵横全是血丝,素日的阴沉冷静,都换了此刻重大失败后的颓丧疯狂,积压在心十余年的愤懑,铺天盖地冲来,刹那间要将一切淹没。
“别,别……”她凶狠的笑起来,手指紧紧抓住身边的帘幕,“多少年了,我总在听这个字,别!”
“别吵你爹爹,他有任务!”
“别找你爹爹,他忙!”
“别去和你爹爹要银子,他借给兄弟了!”
“别骂你爹爹,他要娶二房也正常,我只生了你一个女儿,你爹爹想要个儿子……”
“你看。”庆妃撇嘴笑着,“我娘就是这么忍气吞声的一个女子,她骄傲着我爹皇家秘卫的身份,这秘卫却将自己的一切只给了血浮屠,他重视兄弟甚于我们母女,重视那些见鬼的任务超过家小和一切,到得最后,他终于杀身成仁了,为那见鬼皇朝的见鬼末代皇裔送了性命,死后尸首还被他的好兄弟拿去炸人——真是好兄弟!真是对得起他的血浮屠!”
“老爷是忠义汉子……”那嬷嬷嗫嚅着道。
“忠义屁用!”庆妃勃然呸了一声,“忠义换回什么?我爹死了,血浮屠散了,我娘那时却突然怀了孕,她伤心又欢喜,一心要生下这个遗腹子,结果呢?结果呢?她难产,我们却没钱没药,我自己给她接生,一尸两命!”
嬷嬷开始啜泣,道:“小姐,别说了……”
“那天我跪在她床前,满手的血满手的血,弟弟出来一半,被活活憋死……”庆妃的声音低了下来,茫然道,“那血好热,那血好冷,那一刻我就想,血浮屠,也沾了我一家三口的血!”
嬷嬷捂脸向后退去,庆妃斜着眼睛看她,“你也记得的,不是么,我们当时借住的人家屋子,娘和弟弟死在那里,人家嫌不吉利赶我们走,当时天盛军到处追捕大成余孽,我们不敢呆下去,一路乞讨,偷偷去了西凉,两个女人,在别国也活不下去,若不是我被西凉第一歌舞行看中,选了做舞娘,我和你,早就死在西凉的大街上!”
“小姐……”嬷嬷颤声道,“……老奴知道您苦,可是……”
“我不是要为我爹报仇,他不配我报仇。”庆妃冷冷的道,“我只是恨,恨大成,恨血浮屠,恨那个所谓的皇嗣,他何德何能,让我爹为他出生入死,尸首不全?让我因为他丧失所有亲人,流落异国?”她咬着细碎的牙齿,一指宫外云天,厉声道:“血浮屠是吧?那我就建肉蒲团!大成皇嗣需要延续是吧?那我就不让你好好活!”
“小姐,您确定真的是那个……”
庆妃冷笑起来。
“宁弈个混账无耻东西!和我结盟,答应帮我找出大成皇嗣,骗得我为他效力,到头来大成皇嗣就在眼底,他居然想蒙我到底!骗我!骗我!都在骗我!”
“您既然知道是谁,为什么不直接和陛下说?”嬷嬷小心翼翼的问。
“你知道这世上对人最严厉的惩罚是什么?”庆妃不答反问。
嬷嬷茫然的摇摇头,半晌试探的道,“杀了他?”
“错。”庆妃摇摇手指,“杀人不过痛快一刀,瞬间了结痛苦,有什么意思?要想将一个人打入地狱,就是应该让他失去他所在乎的一切,毁掉他所有的为之付出努力的梦想,扯裂他所有连心连肺的羁绊,然后在他以为他就要接近成功和胜利的一刻,给他当头一棒,推他沉沦入地狱。”她眼波流转,绝艳生香的一笑,“那才叫痛快。”
嬷嬷打了个寒噤,闭口不语。
“我喜欢亲手报仇,更有意思,不过赫连铮这事还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啊……如果不能那样惩罚,也只好直接点了。”庆妃悠悠叹息一声,又道,“现在时机还没到……再等等……”她缓缓伸出五指,在空中,做了个狠狠一抓的姿势。
“你等把柄,在我掌中,且莫得意太早,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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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妃五指抓裂假想敌的一刻,宫中礼部尚书带着一个人,正在皓昀轩外求见楚王。
皓昀轩正在开会商讨国事,宁弈正中上座正对着门,学士们分坐两侧。
他一眼看见远远过来两个人,原本不在意,随即后面一个人走路的姿势引起了他的注意。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腰上,眼神立即又滞了滞。
底下正好是凤知微在说话,询问他今冬北地干旱救灾赈荒事宜,蓦然看见宁弈眼神一直,她很少看见他这种神情,立即警惕的转头对外看去,宁弈却已经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他立在阶前,看清楚礼部尚书身后那人装束,看清楚那使者白色的腰带,深深吸了口气。
“殿下。”礼部尚书迎上前来,低声道,“这是呼卓部前来报丧的使者,顺义……”
宁弈一摆手打断了他,那使者上前一步磕头,正要悲声说话,宁弈一伸手挽住了他,和声道:“本王已经知晓,使者远来辛苦,王大人,请安排使者去驿馆休息。此事我会转报陛下,一应追谥褒奖,之后自有恩旨。”
他不由分说,便接过报丧文书,一手将那莫名其妙的两人送了出去,礼部尚书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明白楚王殿下为什么要拦住话头,只好带了使者再匆匆出去。
宁弈接了文书,慢慢向回走,厅内诸学士都注意到外面那一幕,不是大事,礼部尚书不可能在这时候前来请见,都目光灼灼的注视着他。
凤知微刚才也探头对外看了,偏偏那使者被宁弈挡住,没看出究竟,宁弈和那两人站在门外低声说话,听不清说什么,但那细细低低的语音听在耳中,沉闷而模糊,心没来由的怦怦跳起来,像是突然降临了一个噩梦,沉沉压在心头,想要破破不开,想要破,怕挣出来遇见血色结果。
身侧一个大学士突然凑过头来,问:“魏大学士你怎么了?”
凤知微这才发觉不知怎的自己竟然有点手抖,赶紧掩饰的一笑,道:“着了风寒,有点冷。”端了茶盏焐手。
此时宁弈已经走了回来,面对满厅重臣疑问的眼光,很平静的点点头,一边展开手中的文书,一边向凤知微方向走,身子挡在她身前,一边道:“告知各位大人,刚才收到的是来自呼卓部的报丧消息……”
“嚓——”
凤知微手中的茶盏突然掉落,茶盏盖子半空中微微倾斜扑出滚热的茶水。
宁弈早就防备着她当众失态,文书一遮手掌一抬已经接住了茶盏,手指一拨,杯盖复位,随即不动声色将茶盏往桌上一放。
他一连串动作快如闪电,又一直靠在凤知微身边小几上挡住众人视线,没有人看见凤知微掉茶一幕。
凤知微却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她只是霍然抬首,看着宁弈手中白底黑边的报丧文书。
一瞬间脸色雪白,眼瞳里无尽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