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归元
这场战争里,一些名字轰轰烈烈传扬开来,华琼、杭铭、齐氏父子、顺义铁骑,这些火凤军的灵魂人物,以其各自的勇武彪悍名动天下,只是很多人猜测,这些各领一军的豪雄人物,看起来各自为政,却又像是系于一人之手,由一个幕后人如臂使指的指挥,什么样的人能成为这些绝世人物的主心骨?令众人俯伏其号令之下?在很长的时间内,这都是个谜。
凤翔三年,当火凤和顺义铁骑占领天盛近半国土,将北起胡伦草原,南到天水关的广大疆域都划归自己治下之后,这个神秘人物,终于浮出水面。
当年七月,火凤、顺义铁骑在闽南万县合军,万县城外起凤坡上,巍巍军容,旌旗如火,连绵数十里的大军,等来了他们真正的主人。
那一日凤知微黑衣白马,自万军丛中驰骋而过,马蹄后飞扬烟尘如线,笔直贯穿十万铁甲军阵,数十万虎贲齐齐扬臂,苍青色的铁甲将大片金黄的日光泼辣辣的溅射。
那一日旗下盟誓,斩贪官污吏人头数十,一地鲜血里,面容沉静的黑衣女子在万众惊愕目光注视下从容登台,接受那些众人崇拜的名声煊赫的大将的礼拜,彼时她立于高台之上,一身素简黑衣,乌发比黑衣更黑,脸色却比苍天云色更洁白晶莹,秋水濛濛的眸子静静一扫,所有人刹那间想起巍然屹立于地平线那端的亘古雪山。
远,遥不可及,却永恒存在,不可湮灭。
那一日凤知微淡淡一句,“儿郎们,今日你我,终有一国,是为天下安乐之所,自此后幼有所依,老有所养,黎庶熙熙,与天共享。”
随口说来,声音却被数十万大军清晰听闻,一刹安静之后数十万人振臂立刀,轰然欢呼声里,雪亮刀光汇聚如柱,刺破东南天空。
当日,大成宣布复国,定都万县,万县改名万京,凤知微登基,是为大成女帝,年号:天享。
那一日众将立于凤知微身后,万众荣光里也有浅浅疑惑——成军看似大胜,其实根基未稳,如广厦高楼,却建于泥淖滩涂之上,一场比较凶猛的反扑,便有可能遭受倾毁,历来夺国之路都是反复艰难,众人都做好了长期作战蛰伏等候的准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个道理凤知微不应该不懂,然而她就是急匆匆的称帝,还定都万县,这个边疆之城,离内陆远,离西凉近,她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那一日万县城头凤知微回首,看向北方,仿佛看见隔江那片富饶的土地之上,九龙冠冕之后,四面不靠御座之巅,那人正眼神深深,将这方凝望。
旌旗猎猎,彤云翻卷,她在旗下静默无声,在山海遥迢的那边,衣袖一挥,划下和他之间的楚河汉界。
天下之大,你我各据一半,从此后参商双星,相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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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万京。
城北一处巍峨建筑矗立于黑暗中,微微亮着几处灯火,像是普通的富家大宅。
但是万京的百姓都知道,这座看起来不太起眼的建筑,正是大成政权的核心所在地,女帝的皇宫。
这片大宅作为皇宫,实在有点简陋,但是女帝说了,家国未定,百姓未安,个人享乐大可放在一边,登基一年,坚持不肯修建皇宫。
万京百姓提起这位女帝,都赞不绝口,原先成军占领万县,百姓还十分畏惧,逃城而去,然而女帝部下,军纪极严从不扰民,女帝在此定都后,诸般政务都极有条理,文教、工商、农耕、赋税、吏治等等政令都十分妥帖,百姓生活渐趋安定。
“皇宫”没有森严守卫,没有绵延高墙,城北的百姓骑在自家墙头,便可以看见女帝夜夜不灭的灯火,感叹一声,“陛下又在彻夜批阅奏章了,真是辛苦。”
月光越过高高屋脊,将屋内烛火反射得更明,烛光下凤知微撑着头,在听杭铭回报近日长宁的情形。
长宁作为最早造反的藩地,早早占据山南部分和陇北一半,和天盛内陆隔江对峙,也已经自立政权,国号大兴,路之彦登基称帝,只是长宁占下的这片地盘有点尴尬,正位于大成和天盛之间,像是被两半壳子盖住的馅,虽说长宁早早和大成结为友邦,但是这种情形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对于长宁,要么就是再进一步,占据天盛国土,摆脱被包围之势,要么就是掠夺凤知微半边陇北地盘,将凤知微的地盘一分为二,以路之彦目前的实力来看,后者更有可能。
杭铭作为陇北境大都督,主要敌人就是长宁,他赶到万京,就是因为长宁那边似乎已经有蠢蠢欲动之势,他来向凤知微讨个对策。
“知道了。”凤知微听完点头,道,“你那边兵力不足,我让华琼带一部分火凤军去增援,路之彦未必直接动手,小心提防为要。”
“是。”
杭铭离去,凤知微闭目默坐良久,吹熄灯火。
熄灯后她并没有离开,依旧坐在那里,轻轻抽出书案夹缝里的一个袋子。
袋子里有两件东西,一件是当初从洛县行宫密殿里偷出来的密旨,一件是娘亲当初留在小院里的遗书,那年宁安宫娘亲藏在腰带里的遗言,指示了她找到这个。
娘亲遗书也没说什么,只是嘱托她以后有机会,回到小时候住过的陇北深山里时,不要忘记到原先院子里,祭拜一下她那个兄弟。
那个凤夫人生下就死去的亲生孩子,生产当日,是顾衡亲自接生,孩子的尸体埋在后院桃树下,凤夫人后来带着凤知微姐弟上帝京,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子的骨骸带着,她念着这孩子孤苦伶仃,希望凤知微有机会去看看他。
前不久凤知微视察陇北,在顾南衣陪伴下,去了那里一趟,院子早已烧毁,桃树树桩却还在,她在树下掘地三尺,掘到一个包裹。
小小的包裹,染着血和泥,是凤夫人当初亲手缝的小衣裳。
凤知微难掩酸楚的将包裹抱起,想将这苦命孩子尸骨带着,将来移葬凤夫人身边,不想包裹入手,重得她一惊。
初生婴儿的尸骨,怎么会重成这样?沉甸甸石头似的!
她将包裹解开,倒抽一口凉气。
婴儿衣包裹的,真是一块石头!
凤知微手一软,石头掉落,险些砸到她的脚。
石头……为什么会是石头?
当日娘亲生下孩子的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尸体在哪里?
凤知微呆呆坐在那个小小的坑前,脑中瞬间空白,半晌发疯般跳起,将周围几丈方圆之地统统掘了个遍。
会不会娘亲记错了?会不会没埋在桃树下?
虽然心里知道既然有那小衣服包裹那就肯定是,但心中此刻却绝不愿意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如果当日婴儿没有死,那他应该在哪里?
顾南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一言不发陪她挖,直到将那片山头都挖遍一无所获,凤知微才颓然睡倒,倒在那片狼藉的泥土上。
她痴痴望着天空,眼神空无一物。
不用猜了,又是一起换婴。
不同的是,庆妃是将别人的孩子换了自己的孩子,而顾衡,却将自己的孩子,冒充养子,养在凤夫人身边。
他大概害怕凤夫人生下的孩子托付给别人总有一天会被查到,会给凤知微带来隐患,所以假称孩子夭折,抱出去几天再抱回来,抱回来的时候,亲生子便成了养子。
他把亲生子以养子的名目养在凤夫人身边,至死不告诉她真相,就是为了将来,她能狠心做完该做的事。
所以凤夫人到死,也不知道,她等了十六年等他去死的那个孩子,是她的亲生子。
代代血浮屠首领,是不是便是因为这种隐忍狠绝心志专一,极度的专一带来极度的无情,才能成为铁血密卫的第一人?
凤知微沉在黑暗里,想着那包裹着婴儿小衣服的石头,想着千里外凤夫人和凤皓的孤坟,想着娘临死前都不知道她爱的人骗了她,不知道皓儿原来是她的亲生子,想着如果她知道,那么一切是不是根本不会发生?
她冰凉的手指摩挲着信笺的封面,良久,落下泪来。
黑暗里,一声细若游丝的呢喃,慢慢飘散。
“……这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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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
战局突然发生变化,前去陇北边界增援的华琼火凤军,在长宁诈败之后,突然遭到朝廷大军偷袭围困,被困在陇北边境翔山。
与此同时,南海将军突然对西凉出兵,新任南海将军姚扬宇,一战将西凉边境守军打退数十里,顾南衣因此被凤知微催促着回到西凉。
一直在压缩退让的天盛大军,此刻似乎终于按捺不住,终于在大成军队面前,展现了第一大国百万雄军的气概,频频出击,不断进攻骚扰大成诸境,诸路军接连败退,杭铭被擒,除了来去如风的顺义铁骑之外,大成诸军形势一片危急。
新立的大成政权,眼看便要风雨飘摇,女帝十分焦灼,为此召开朝会,表示要御驾亲征救出杭铭和被困的华琼,这个想法立即遭到所有将领的反对,女帝却一意孤行,表示擒贼擒王,与其四面救火,不如直捣黄龙,当即带领精兵甲于天下的十万顺义铁骑,穿恒江直扑帝京。
大军日夜疾行,在必经之地洛县附近和虎威军相遇,经过试探性接触,不分胜败,随即各自扎营,隔洛水对峙。
今年冬天特别冷,十二月江淮的冬更是阴冷入骨,凤知微披着大氅钻出帐外,隔着烟雨濛濛的黎湖,看着对岸若隐若现的洛县行宫。
“对方阵营里应该有地位极高人物。”凤知微对跟着出来的顺义铁骑首领兀哈道,“阵法很是不错。”
她抿着唇,有句话没说出来,阵法不仅不错,风格还有些熟悉。
“怕什么。”兀哈满不在乎的操着不熟练的汉话道,“将来兵挡土来水淹!”
凤知微笑笑,也不纠正他的语误,道:“兀哈,记得我一句话,不要逞匹夫之勇,要以士兵性命为念,若是我有个什么不好,你们不要死扛,撤走就是。”
“陛下为什么这么说?”兀哈硬邦邦的问,“为什么还没开打就说这样的丧气话?”
“战场无情,瞬息万变,我不过是说一个可能而已。”凤知微淡淡道,“不过这也是命令,兀哈,我刚才的话,记住了。”
兀哈想了半天,半晌才道:“是!”
凤知微满意的点点头,眼神突然一凝——对岸黑光一闪,飞来一支响箭,夺的一声钉在帐篷顶端。
士兵赶来护驾,将那响箭取下,箭上附着一封书信,凤知微取下看了,笑了笑道:“劝降书。”仔细研究了阵子,点头道,“嗯,文采不错,‘假以窃伪之国体,可堪天军之一摧?’语气也很大。”
“放他个狗屁!”兀哈跳脚大骂,“揍死你个软脚羊羔子!”
凤知微将信叠好,沉思一阵,挥手道:“回信。”
书记官赶来,凤知微眯着眼望着对岸,缓缓道:“假以掳掠之大位,可堪天命之一摧?”
书记官提着笔等了半天,她却不说话了。
“……陛下,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
“……”
信附在响箭上射了过去,隐约可见雾气里对岸一阵骚动,过了阵子,又是一支响箭射了过来。
这回信似乎很长,最起码凤知微看了半天,然后没要书记官,亲自提笔写了回信。
她写得也很长很认真,眉宇间有淡淡的苍凉和解脱,不像在阵前和敌方主帅飞箭谈判,倒像在泼墨临屏,精心写人生绝笔。
又过了阵子,响箭射来,这回的信非常简单,只有四个字,字迹明显和前面两封不同,龙飞凤舞,墨迹淋漓。
“你来见我!”
众人瞥见这几个字,都露出怒色——什么人敢对陛下呼来喝去!
眼尖的书记官却发现,女帝捧着信笺的手指,似乎有些微微发颤。
和众人的愤怒喧噪不同,女帝一直是沉默冷静的,她若隐若现在冬日寒雾中的身影,让人觉得寂寥和孤凉。
随即她笑笑,道:“备船。”
“陛下!”
“我要和对方谈谈。”凤知微一笑回眸,“兀哈,别拦我,人不能逞匹夫之勇,现在情势,与其蛮打,不如为你们寻一条最好的退路。”
“陛下——”
兀哈不是汉人,汉话不熟,脸红脖子粗的说不出话来,草原汉子一向最服从命令不懂机变,其余大将都不在此处,竟然无人可以阻拦凤知微,她交了一封信给兀哈,头也不回上了船,船头上油灯悠悠晃晃,淡黄的光在雾气里晕染开一片暗昧的颜色,灯光下女子长发在风中微微掀动,白色的大氅像一抹游移的云,涂在冬夜萧瑟的背景里。
兀哈看着那抹云般远去的背影,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仿佛这么一去,他们的温和而又尊贵的女帝,便永不再回。
那抹背影渐渐消失在雾气里,兀哈怔怔一抹眼,不知何时掌心里一抹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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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下了船,早已有士兵等候在岸边,看她只带了几个护卫竟然真的就亲身过来了,都露出惊异神色,却训练有素的不多说话,躬身相迎,态度恭敬,看守严密。
一骑驰来,马上来迎她的人,却是淳于猛。
故人相见,却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两人都百感交集,淳于猛怔怔看着凤知微,他是宁弈亲信,在南海之后便清楚凤知微的身份,此时想着当年青溟旧事,树下拼酒,陇南共难,兜兜转转,到得今日昔日故交竟做了敌国君主,这人生事,真是从何说起?
凤知微竖起衣领,雪白的大氅掩着巴掌大的雪白脸,衬得一双眸子如这冬日浓雾般深不见底,她迎着淳于猛似陌生似疑问的目光笑笑,淳于猛蓦然便湿了眼眶——那一笑,恍然便是当年初进青溟的魏知,从容,温和,带着对这尘世微凉而又博大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