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 第48章

作者:天下归元 标签: 古代言情

  “你是心疼我冷吗?”身后那人低低问,语声沉而柔。

  “不是。”凤知微不承认,“衣服还没干,我凑近些烤。”取过一个枕头夹在被窝里试图隔开,宁弈笑了笑,没有勉强她,凤知微看他那笑意又觉得尴尬,只好找话题:“然后怎样?”

  “然后便是那样了。”宁弈平静的道,“军中上下,都要求父皇除去妖孽,当此非常时期,父皇也奈何不得,两个月后母妃生下了我,然后就传出产后血崩,‘缠绵病榻’两个月后,去了。”

  “这些都是我幼时嬷嬷告诉我的。我生下来后没有见过母妃,也认为她死了,父皇当时还算心疼我幼失亲母,将我抱到皇后那里,那时天盛还未建国,她还不是皇后,去了不过十几天,我便开始重病,说是小儿溽热,大抵救不活了,皇后禀了父皇,父皇叹息一阵也算了。”

  “然而就在我气息奄奄快要死去的那天夜里,皇后的院子里突然闹鬼,当时都以为我快死了,只有一个老嬷嬷守在那里,也在打瞌睡,无意中看见有白影飘过,惊吓大叫,众人惊醒后奔来,却发现我出了一身大汗,却已经脱离了危险。”

  “当时这事引为异事,但是众人也没太放在心上,我在皇后那里呆着,下人们不尽心,时常受伤,太子那时正是淘气年纪,常喜欢将古怪东西塞我嘴里,我的贴身嬷嬷不敢拦,时常抱着我坐在宫外流泪。”

  宁弈的语气一直很平静,仿佛说的不是他自己的事,仿佛那只是个故事,主角的悲欢,早已凝固在历史里,化成那一地水晶,碎在前行的步伐中。

  “有一晚嬷嬷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时看见我好好的睡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将我抱在怀里的,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再也不敢抱我在院子里哭泣,然而这晚之后,皇后那里再次开始闹鬼。”

  “这世上的鬼,很多时候其实都来自人的心里。”凤知微轻轻道。

  宁弈看着她,眼底掠过一丝温软笑意,“闹得几次,皇后不安,便说我八字和她冲犯,将我送到了常贵妃那里,常贵妃是皇后远房族妹,因为是庶出,只做了妾,她那时还没什么胆量,我便好好长到七岁,直到天盛建国。”

  火盆里火渐渐弱了,四面更加幽暗,空气中有淡淡尘灰气味,黑底金边的名贵器物沉在无涯的暗影里,看起来和这故事一般的沧桑沉重。

  “你……什么时候再见到她的?”凤知微忍了很久,还是问了出来。

  “你很聪明,你就是太聪明……”宁弈摸了摸她的发,一声叹息似有未尽之意,“天盛建国,我那时年纪小,还住在宫中,天盛皇宫在原先大成皇宫旧址之上改建,规模极为浩大,很多地方我也没去过,直到我九岁那年,一次帮大哥捡风筝,跌伤了腿,众人拿了风筝呼啸而去,说是为我寻太医去,半晌太医都不来,我痛得厉害,滚下山坡,却发现了一处雅居,以前那一片说是废宫都上锁的,寻常也不许人过去,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开了门。”

  他唇角绽出一丝笑意,眼中闪动着欣悦的光,“……门开了,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子走出门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她……”

  他微咳两声,转过脸去,凤知微一刹间捕捉到他眼角一闪而过的光芒,晶亮如钻。

  “那时我不知她是谁。”宁弈半晌恢复了平静,若无其事的继续,“只觉得她极美,而且眼神极善极温暖,我长到九岁,没有见过这种温暖,一时不习惯,也就忘记了对人要有戒心,竟然容得她靠近,她将我抱进去,给我包扎,给我做一种味道独特的糕吃,我都九岁了她还试图喂我,我在那里呆了一个多时辰,她一直都没说话,却在我彬彬有礼告辞时,落下泪来。”

  这回凤知微转过脸去,只觉得鼻子酸酸喉头哽哽。

  天下母亲!

  “……我回去后,总不能忘记她,后来又溜过去几次,我知道她那里算是禁地,每次去都很小心,只是我课业忙,兄弟们也盯得紧,一年之内也就找到几次机会,每次我去,她都欢喜的忙前忙后,有次我因为太累,不自觉的睡着了,两个时辰之后醒来,看见她一直在给我打扇,因为一刻也没停过,手腕都摇肿了。”

  宁弈停了下来,抚着自己的手腕,似乎想通过自己的触感,来感知多年前母亲的疼痛,他动作很轻,眼神却渐渐的,冷了下来。

  “七次……我去过七次……第八次我去的时候……人去屋空。”

  那年他九岁,九岁的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然后十岁的时候,他便永远失去了她。

  他如此鲜明的记得和她共处的一切,记得和她在一起的每个仿佛偷来的时光,七次,每次都是在心上,历历数过。

  七次,一生。

  之前的路,之后的路,都如此苍凉寒冷,只有这一段,着色描红,色泽永不消退。

  凤知微看着他眼神,不忍问那个森冷的结局,红颜薄命,由来如是。

  也许她那般挣扎着隐秘着活十年,为的也就是有朝一日和娇儿再见一面,让母爱的光辉能够照亮那孩子在薄凉宫廷里被磨得日渐黑暗的心,在他注定寂寥的漫长一生里,尽量避免他一生里永难弥合的缺憾。

  “而她的死祭,后来我打听到了,就是今天。”

  她人的欢笑隆庆人人捧场的寿辰,是她的凄凉空寂无人记挂的祭日。

  “……等到我知道真相时,我无数次的后悔,早知道她在等我,那么无论课业多重,无论兄弟们多不安好心,便是拼着不吃不睡,也要多去她那里几次……然而世上事从来买不来后悔药,那一年生命里最宝贵的时光,就那么被我浪费了。”

  “不,不是浪费。”凤知微诚恳的道,“你终究见过她,和她在一起共渡过很多时光,那些日子,她是快乐的,你也是,那便值得。”

  “快乐?”宁弈顿住,重复了一遍,“快乐?”

  他突然笑起来,笑声低而沉闷,带出点点猩红,他用手背抹去,俯首看那点艳色,语声也和那血色一般变得凄厉,“我也曾以为她快乐,这十多年我都这么以为,然而就在刚才,我知道,我错了!”

  凤知微震了震,想到那个姿态娇媚的水晶像。

  “看见那个地道没有?”宁弈霍然指向那个方向,“我父皇,我那父皇,果然还是不舍她的美色,他来这里不方便,便辟了这个地道,他做的这个雕像,什么……什么东西!”

  急痛攻心,逆血上涌,宁弈一句话未完,便喷出一口血,手撑在床边不住咳嗽,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凤知微犹豫了一瞬,终于慢慢伸手,一点真气输入助他导气归流,想起那水晶像的狎昵姿态,也明白宁弈为何如此悲愤——天盛帝既然在自己常常来的地道做出这种玉女迎门的机关,还用了宁弈母妃的容貌,可见内心猥亵,那么对红颜不老容华绝世的那个女子本人,又怎么会当真让她潜心修行?而宁弈母妃,为了幼子,为了能够多见他几面,又是怎样的含悲忍辱,苦熬那般漫漫时光?

  她的苦如此漫长,煎熬拉扯成永无止尽的夜,却依旧不肯放手自由,只为换来和幼子相见时短暂的欢。

  所以她不说话,也许她是怕一开口,便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是十分虔诚的人,做什么便专心去做……”宁弈手撑着床边,低低道,“她明明出了家在修行,却还不得不……她心里又是何等的苦……”

  他垂着头,向着火盆,不说话,半晌,有什么东西沉重滴落,火盆里“哧啦”一响。

  凤知微按在他后心的手,动了动,有一瞬间往着他的肩的方向移动,却最终缓缓抬起,在空中悬了一阵,慢慢收了回去。

  她垂目坐在榻上,长长睫毛垂下,暗红火光映着她的脸,眉间有细微的疼痛神情。

  宁弈转身静静看她,突然伸手握住了她指尖,道:“知微……”

  这是他第一次呼唤她的名字,凤知微震了震,抬起头来。

  她天生水汽迷蒙的眼神,因为刚刚被湿润,显得分外清亮些,那般亭亭的倒映着这天地玄黄,让人想在这样的眼眸里耗尽一生情长。

  那句深埋在心底,一直为之犹豫不定,却又时刻盘桓的话,忍不住脱口而出。

  “知微,纵然天下人皆为我敌,独不愿有你。”

  凤知微又颤了颤,对面,宁弈苍白的容颜上,目光沉而黑,如深渊,似密茧,深意无限,千丝万缕,瞬间弹动得她心弦欲颤。

  那样的眼神她以前未曾见过,也从未想过他会以这般诚恳言语相对的一日,她和他自初见起,便陷身彼此的局,争斗、猜疑、试探、回避、什么都有,唯独信任,从未存在。

  然而此刻他执她的手,殷殷切切,在最近的距离里,轻轻唤她的名字。

  雨在窗外,人在被中,火盆热气温暖,似乎熏得人心潮涌动。

  她望着他,一句“怎么会!”,便要冲口而出。

  却突有大片人声惊破雨声和这刻寂静,脚步踩在雨地里啪嗒作响,瞬间便近了这屋。

  有人大声呼喝:

  “看看这边,在不在!”

  凤知微和宁弈同时一惊。

  呼卓世子未婚妻凤家小姐和楚王殿下,衣衫不整暗室独处,这要被发现,会是怎样的轩然大波!

  第五十七章 选妃

  凤知微一惊,霍然翻身而起,一抬手抓起自己的衣服,一边穿一边扑到窗边一看,一批侍卫已经涌进前院。

  她匆匆扣着衣纽,一瞬间心念电转,突然想起那日天盛帝将枫昀轩赏给宁弈时,在某个小花园里韶宁公主曾经目注某个宫室,说过一句好戏还在后面,如今仔细一看,当初花园后的那个宫室,可不就是这里?

  都怪自己被大雨迷了眼,又被宁弈分去心神,竟然没有想到这上面。

  隐隐听见韶宁公主笑声传来:“……世子,这院子我小时候来过,如今已荒废多年,不过看看也好,也许你的心上人,也一不小心走错了呢……”

  凤知微霍然转身,目光和同时穿衣站起的宁弈一触,一瞬间两人都明白韶宁公主的目的,她只是要堵住宁弈,无论如何,他在常贵妃寿辰出现在这里,别人也许不知道究竟,天盛帝心中一定明白,也一定十分不快而警惕,毕竟宁弈母妃生前饱受甘苦,又死因离奇,身份特殊。

  不然宁弈也不至于不带一个护卫独身出现在这里,这本就是极其隐秘的事,揭开不得,要不是常贵妃寿辰正逢他母妃死祭,宫中的人大多都集中在贵妃那里,他也不敢白天便过来。

  至于凤知微,谁也想不到她会出现在这里,她只是个误打误撞的倒霉蛋而已。

  然而被发现和宁弈独处于这夷澜居,名誉受损还是小事,万一闹出什么事来,她也要受牵连。

  两人一瞬间目光相碰,都清明在心。

  两人同时扑回床边,动作默契而迅速——一个飞速的将火盆推入床榻底,一个暗运内力将床上被褥飞快撕开,又无声无息放倒所有的凳子,放得横七竖八。

  忙着收拾火盆的凤知微愕然望着把一切搞得乱七八糟的宁弈,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却见他一偏首看向后院,随即飞身而起,穿后窗而出。

  凤知微一怔——他丢下自己跑了?这四面一定都已被围住,往哪跑?

  她奔到窗边,却见后院赫然就是当初韶宁公主约见自己的那个花园,当日看见的来自北疆的奇异植物种在那里,枯死了一大半,却也有一些还存活着。

  凤知微翻过窗落入花园,听见侍卫已经进了二进院子,直奔这里而来,宁弈却仍然不急不忙在花园里仔细搜索着什么,一边快速吩咐凤知微:“把你脸上的易容再画起来。”

  凤知微二话不说,立即匆匆取出常备的胶泥假眉毛,快速回复黄脸垂眉的面貌。

  “找到了!”宁弈突然欢喜低呼,从一棵半枯的植物上采下一枚朱红色的果子,递给凤知微,“吃下去!”

  凤知微抬手接过,问也不问一口咽下。

  果子咽下,体内热潮一涌,她脸色顿时燥红,却若无其事对宁弈笑了笑。

  宁弈倒怔了一怔,一瞬间眼神复杂,随即抬手把住了她的脉,略略一触皱眉道:“有点来不及……”手指一颤,一股真力涌入凤知微经脉。

  凤知微此时已经大致明白他的意图,放开防备任他真力涌入,内腑间微微一痛,自己的真气顿时混乱起来。

  身后屋子里一阵响动,有人推门而入,一大阵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大声叫:“这屋子里呆过人!”

  宁弈已经在身上搜索着,似乎要找出什么东西,凤知微笑了笑,突然操起墙边一个生锈的花锄。

  “纳命来——”

  她发出一声怪异的嚷叫,唰的一锄便当头劈向宁弈!

  对面宁弈飘身让过,眼底笑意一现又隐,浮现淡淡惊异。

  这女子,聪明得已经超过他的想象,多智而近乎妖!

  侍卫们听见声音,呼啦一下都涌了过来,道:“花园里有人!”

  大批侍卫涌出来,在通往后院的道路上分成两列,韶宁公主、五皇子、赫连铮从中大步走来,五皇子笑道:“六弟是在这里吗?都快开宴了还在乱跑,父皇问你呢,还不快随我回去。”

  韶宁公主扬着眉,目光闪动,似笑非笑。

  赫连铮皱着眉——他本来是听说凤知微在常贵妃那里被欺负了,想去找她,宫人却说她去了公主嬷嬷那里,他便去找韶宁公主,结果凤知微没找着,却被韶宁公主拉到这里来,正满心的不耐烦。

  几人各怀心思,步子却都很快,韶宁公主微带得意的笑道:“都愣在那里干嘛,还不给我请——”

  她突然也愣住。

  前方,破败的花园内,正打得热火朝天,一个披头散发的黄脸女子,操着个生锈的花锄,双眉倒竖,大劈大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追杀着宁弈,嘴里还不住大呼:“拿命来——你这狂徒——”。

  那女子杀气腾腾青面獠牙,那劈砍却全无章法,一看就是闺中女子撒泼似的打法。

  而宁弈单手负在身后,皱着眉不住躲避,身姿飘逸,众人一眼都能看出他根本就是在躲而不是打,四面花木被那黄脸女子砍得枝叶破碎遍地狼藉,却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沾着。

  宁弈不住皱眉低喝:“够了!住手!你疯什么!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韶宁直着眼,也呆了。

  “凤——”赫连铮也直了眼,却动作很快的扑上去,“凤知微!你怎么在这里!你在做什么!”

  凤知微被他大力拉开,手中花锄控制不住反弹上去,“砰”一下,反敲在赫连铮脑袋上,唰一下肿出一个青色大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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