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箫
他说他迟迟下不了手,是因怕自己日后无人可依。
“皇长子殿下说一旦六皇子死在他手里,宸妃必定容不下他。他自幼丧母,好不容易才得了宸妃照顾,实在怕再生变故。”
“他还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也想为自己的将来铺平道路。若除了宸妃还有人肯照顾他,他当然愿意先送六皇子走。”
张昌这般禀话道。
德妃心里就乱了,这话实在令人心动——她这般谋算,为的不过是自己日后能当太后,那若皇长子能养在自己膝下,事情岂不简单得多?
可她又也担心,皇长子会不会有别的算盘。
这心动与顾虑纠缠不休,令她患得患失。一面想索性还是快刀斩乱麻,依着原本的打算来走最为稳妥,一面又实在舍不得皇长子这颗好棋。
说到底,嫡长子继位才是最轻松的。
理当……不会吧。
她在菩萨像前闭上眼,一下下敲起了木鱼。
木鱼空灵的声音令人心安,“笃笃”声响中,她平心静气,将自己适才所想的又梳理了一遍。
是了,应该不会,皇长子应该不会有别的算盘。
他到底是才十二岁,就算是早慧的孩子,也到底还是个孩子。
再者,宸妃的永信宫她虽探不进去,张昌这些日子摸出的虚实应该也是没错的。
张昌说,皇长子私下里在他面前哭过两回,都是因为在延芳殿受了委屈。宸妃不冷不热的态度更令他心神不宁,他甚至迷茫地问过张昌:“姨母会不会不要我了?”
这一切,实在不像会是假的。
德妃徐徐地吁气,木鱼继续一下下敲着敲着。
笃笃笃笃,听来善良,让人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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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笃笃笃笃……”
延芳殿侧殿里,木鱼声接连响着。颇有节奏,却能听出敲击之人心神并不宁静。
夏云姒跪在蒲团上紧闭着眼,眉心越锁越深,深到极致,又忽而沁出一声冷笑,她随着冷笑睁眼,淡漠地望着佛像。
几天前,她允了宁沅的主意。
今天宁沅便告诉了张昌,说与她不睦、说愿意对宁沂下手,只要在那之后还有人肯照顾他。
她看得出宁沅的壮志满怀。他的这个年纪,初生牛犊不怕虎,这种事对他来说是刺激的。
可她有多担心?她虽已尽力地在暗中布了许多眼线,以确保事情不会出现差错,却还是怕那“万一”出现。
就在这短短几日之内,她多少次想跟宁沅说,这事不再继续了,姨母会去把一切收拾干净。
但她最终忍住了。
因为诸如这般的事情宁沅总归要经历,眼下还有她帮他兜着,哪怕迎来的是满盘皆输的结果,若她肯豁出自己的命,也至少还能保证宁沅无虞。
日后可就不一定了,若他在接触朝堂后遇到这般的算计,她未必还能帮他多少。
这样的历练于他而言多么重要。
所以啊,佛祖,我们谈谈……
凤眸微眯,夏云姒目光凌凌地望着佛像。
佛祖自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垂眸看着她、看着终生,以这副慈祥的面孔庇佑众生。
“可是‘慈祥的庇佑’有什么用呢?”夏云姒与他对视着。
“你对众生都慈祥,便会任由心善者被心狠者害死。”
“所以啊,我从不奢求你的庇佑,但我想凭自己的本事护住自己的孩子,你得允了我吧。”
“我姐姐已经没了,这账我不记到你头上,只与这人世间的凶手一一清算。”
“但宁沅若也出差错,我就把这两笔账一起与你算个清楚。”
“因果报应你最是清楚。”
“所以你不要在这样的事上招惹我。”
渐渐的,孩子的笑闹声穿过木鱼的空灵笃笃声,触动心弦。
“慢一点!别摔到!”宁沅的喊声传来。
紧接着夏云姒便觉背上一沉,宁沂挂在她脖子上疯笑。她也笑一声,背过手去把宁沂往下拽:“快下来!”
宁沅追进来,也伸手就拽宁沂:“快下来,别打扰姨母礼佛!”
宁沂松了手扑进他怀里,被他抱起来还在笑个不停,拍拍他的肩,奶声奶气地气人:“哥哥跑得慢!”
宁沅瞪眼:“你是不是找打!”
宁沂一双眼睛乌溜溜地望着他,无辜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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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云姒摒笑,将宁沂从宁沅手里接过,三人一道回了寝殿。
已经到了该就寝的时候。她瞧了瞧窗外月色,估摸着皇帝今日应该不会过来了。
到底是新人刚进宫的不久的时候,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她还能在彤史里占据半壁江山已不容易了。
夏云姒估摸着今日侍寝的估计是苏氏或者顾氏。位份最高的这两位到底更合皇帝眼缘一些,虽不敌上次入宫的叶氏那样青云直上,得的赏赐却显然比旁人要多。
翌日众人是到德妃的永明宫问安,她犹是懒洋洋地睡了懒觉,起床梳妆时燕时进了门来,在旁福了福身:“娘娘,出了点事。”
夏云姒从镜子里看着她:“嗯?”
燕时上前了两步:“林御女从德妃宫中出来,不知是如何冲撞了苏美人,起了些争执。听闻……苏美人倒没想多计较,纪宝林却不依不饶。纪宝林的位份又压了林御女一头,就硬罚她在宫道上跪着呢。”
夏云姒眉心微跳:“德妃没管?”
燕时说:“出事的地方与永明宫和咱们永信宫相距差不多,德妃估计也是刚听说。”
哟,那倒有意思了。
这事要是德妃已经管了,那她不管也罢。德妃没管她却知道了,可不好装不知道。
纪氏又正好是燕妃宫里的人,她和燕妃也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怨呢,这不正合适么?
夏云姒便说:“去带林御女回来,也传纪氏来。记得跟燕妃说一声,别弄得像我平白动她宫里的人。”
燕时福身一应,这便去了。夏云姒仍旧不急不慌地梳妆更衣,待得二人进殿时她也还没收拾妥当,一名小宫女正跪在脚边帮她整理绦绳的流苏与裙摆。
林御女半边脸肿着,脸上挂着泪痕,与纪氏一并下拜。夏云姒从镜中扫了她们一眼,没回头,只轻笑:“本宫与贤妃德妃两位姐姐平日责罚宫嫔,都不敢出手掌掴,纪宝林好气势。”
纪氏维持着下拜的姿势,肩头微微一栗,声音倒不太畏惧:“林御女不敬在先,臣妾只是一时气不过罢了。”
夏云姒置若罔闻,仍从镜中凝睇着她:“瞧得出来,这是有人给你撑腰呢。”
纪氏没作声,但此时的安静自是等同于默认。
“你猜怎么着?”夏云姒一声轻笑,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若没人给你撑腰,这事我懒得管。但既有人给你撑腰,我还偏要瞧瞧她能怎么着了。”
纪氏悚然抬头,夏云姒便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惊诧与不安织成一片。
在宫里头,通常是知道谁背后有主都要给三分面子的,于高位嫔妃而言更是如此。就算背地里再有什么深仇大恨,面子上也要过得去。
她哪里料得到,这位宸妃娘娘今儿个偏就为这个过不去了。
她哑在那里,眼看着镜子里的宸妃朱唇轻启:“宫里非重罪不掌掴宫嫔,至于戒令刑责之事,更有本宫与两位姐姐执掌,何轮得到你来整治林氏?”
说着,她终于转过身来,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从朱唇边挑起,镜中映出的姣好容颜则转成了她华美的发髻。
“林御女回去吧,传个医女来,好好给你瞧一瞧脸。”
继而一指纪宝林,抑扬顿挫的每一个字都动听悦耳:“押她出去,顶盆半个时辰。”
第116章 国本
“顶盆”指的是让人跪在外头, 头顶一铜盆, 里头盛上半盆子水。约定俗成的规矩是水不能洒,至于洒了怎么办, 那上位者看心情再说。
这么半盆水瞧着是不重,几岁的小孩大概都端得动。但顶在头上、要一直举着双臂扶着, 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个中的苦楚到底有多深夏云姒当然不曾亲自见识过,只曾听含玉提起:“通常跪上小半刻就受不住了,膝盖疼还是其次,胳膊上是真难受, 总要疼上三两天才能好, 脖颈也不适得很。”
半个时辰里有四刻, 若按含玉说的“小半刻”折算, 那抵上八九个了。
不过纪氏倒是个有骨气的, 宫人把她押出去时她一声都没吭,也没告饶, 连半句多余的辩解都没有。
可惜, 这“骨气”也就持续了最多小半刻。
外头的哭声呜呜咽咽传来的时候,夏云姒正用早膳。闻言她不由抬眸瞧了眼,莺时即刻会意, 挑了帘到外殿瞧了瞧,回来禀道:“纪宝林似是有些吃不住了, 在外头直哭。”
夏云姒品着瓷匙中熬得软糯的紫米粥:“这刚多少时候?由着她哭便是。”
顿一顿声, 她又问:“林御女怎么样了?”
莺时道:“奴婢带她去了玉美人那里, 让玉美人陪一陪她。”
夏云姒点头:“办得好, 玉美人惯是会安慰人的。”
又过不多时,外头咣当一声,端是铜盆落地砸出的声响。
夏云姒下意识里还道是纪氏晕过去了,抬眸瞧了眼,倒也没晕,只是吃不住劲儿往下栽了一下,铜盆脱了手,现下整个人都伏在地上,勉力地想挣扎起来,瞧着颇是狼狈。
夏云姒就着宫女奉上的香茶漱了口,搭着莺时的手站起身:“去瞧瞧。”
主仆两个一并慢步出殿,迈出殿门,纪氏抬起头来:“宸妃娘娘……”
她眼中自有畏惧,但更多的仍是愤慨。想来也是,一个家世尚可的姑娘家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傲骨更是有的,没那么容易磨平。
夏云姒就在檐下驻了足,遥遥地睇着她:“这才刚过一刻不到,宝林妹妹就受不住了?”
纪氏牙关紧咬,艰难地抬头,强逼出一声冷笑:“所谓花无百日红,臣妾亦不是见不到圣面的人,娘娘就不怕皇上知道吗!”
夏云姒笑一声,瞧了眼旁边:“小禄子。”
小禄子躬身上前,她轻啧一声:“去紫宸殿把这边的事禀皇上一声。”
说罢,她的目光睃过那反扣在地上的铜盆:“半个时辰没到呢,给她重新接盆水。”
说罢就转身回了殿中,该看书看书、该品茶品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