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箫
太医院院首重重叹息:“唉。”摇着头,他语气沉然,“皇上已醒了。只是这样的病……皇上实不该再这样动怒。”
夏云姒注视着他,从他紧锁的眉间寻到了她想要的结果,语气仍难掩悲伤:“比从前……更严重了些?”
太医无声点头。
夏云姒愈显哀伤,沉默须臾,才道:“辛苦太医了,本宫进去看看。”
说罢她提步入殿,殿里安静的一丝声响都没有,夏日里常用的清冽熏香在此时都透出了几分肃杀。坐到床边,床上的人仍闭着眼,她攥了攥他的手:“皇上。”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她的声音便哽咽起来,眼泪旋即涌出一滴滴落在他的手上:“都是臣妾不好。臣妾若早知是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闹到皇上跟前来。”
“不怪你。”他仍合着眼,乏力摇头。仔细一听便能发觉,他的声音比从前更含糊了。
夏云姒抽噎着,看一看外面:“宁沅和宁汜都在外候着。”
他蓦地睁眼,眼中凶光毕出:“让他滚!”
这个“他”自是指的宁汜。宁汜就跪在不远处的门槛外,听言抬头:“父皇……”
“皇上别生气。”夏云姒温言宽慰,与数年来惯有的温柔别无二致。
她侧首看看,与宁汜目光相触的瞬间便觉出了凛然恨意。
只作未觉,她回过头,轻轻劝道:“宁汜才十四岁。要让臣妾说,静双的事是他糊涂,可这个年纪,心思萌动起来也没什么道理可讲。至于他生母与姐姐之事……”她又看看宁汜,眼中流露悲悯,“臣妾记得他小小年纪就怀了那份恨意,可那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左不过是有人将话递进了他耳朵里,那不是他的错。”
皇帝阖上眼睛,静了须臾,淡漠开口:“告诉宁沅,在陕甘一带择处封地给他,让他即刻就藩,无事不得回京。”
“父皇!”宁汜还要争辩,夏云姒一记眼风扫过去,宫人即刻会意,毕恭毕敬地将皇次子“请离”。
夏云姒暗自舒气。皇次子的事,至此差不多就算是了了。
他去就藩,他的养母燕妃自要留在宫中,既是“颐养天年”,也是个牵制他的质子。
至于封地选在哪儿,既然交到了宁沅手中,宁沅自会权衡得当,选一处他闹不起事情的地方。
而若他冥顽不灵,日后还是闹出什么事端,也就怪不得宁沅了。太平盛世里,藩王想动摇帝位原也没那么容易。
夏云姒只盼他不会那样做。
依着今天的情形,她若想劝皇帝与这个儿子恩断义绝,也未必办不到。会愿意为他开几句口,不过是顾及姐姐的在天之灵。
姐姐是那样良善的人,不会愿意看到庶子下场凄惨,她便也愿意多给他一次机会,保他荣华富贵。
况且她也觉得,这些事是真的该当了结了,不必、也不该再延续一代。
此后的几日,行宫一片消沉。
皇帝的病情反反复复,情形好时尚能撑着精神看一看奏章,不好时便神志昏聩,记忆乱七八糟,喜怒更是无常。
御前的每一个人都噤若寒蝉,侍奉得小心翼翼,仍是难免触怒圣颜。
终有一日,皇帝疑神疑鬼之下下令将几名宫女杖毙,夏云姒无声地避出去,拦了樊应德:“樊公公,罢了。”
樊应德迟疑地看她,她摇头叹息:“皇上素来不是爱草菅人命的人,公公亦不是。如今既知皇上是因生病的缘故下的这旨,又何必让他、让自己背上这许多人命?”
说着她看看那几名宫女,又道:“姑且不让她们在皇上跟前露脸就是了。依皇上现在的情形,过些时日未必还会记得这事。”
樊应德几番犹豫之后终是应了,夏云姒淡泊垂眸,转身折回寝殿。
他继续责罚宫人吧,她盼着这样的事再来几次。再来几次,御前的人就都在她麾下了。
他便这样在反复无常里一直捱到了夏末。在一个神思尚算清醒的日子里,他唤了人来:“去,传朝臣们来。朕要传旨,禅位太子。”
语中,只有让人唏嘘的哀伤。
他终于放弃了。这许久的反复之后,他终是意识到了自己无法病愈,也再也料理不得朝政。
夏云姒放下手里的书,紧锁着秀眉坐到他床边:“皇上又说这个。”
他面无波澜地叹息:“朕必须这么做。这事朝务,你什么也不要说。”
见他坚决,她自然就什么都不会说了。
攥一攥他的手,她只道:“好,那臣妾只陪着皇上。皇上在哪儿,臣妾便去哪儿。”
待得朝臣们收诏前来,她就离开了清凉殿。他们议了大半日的事,后来宁沅也匆匆赶了去,直到入夜时分才出来。
彼时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宁沅踏着雨水赶到玉竹轩,神情复杂莫辨:“……姨母。”
立在窗边看雨的夏云姒回过头,睇了眼他手中的明黄卷轴:“皇上直接下旨了?”
“是……”宁沅点头,“父皇怕自己日后又犯糊涂,直接下旨定下了此事,让我这便回京,准备继位。”
夏云姒颔一颔首:“放心去。”
“父皇还说,您要留下陪他。”宁沅眉头微锁,“我却觉得不妥。姨母这些年……也算树敌众多,我初继位,宫中朝中又难免几分动荡,姨母若此时自己留在行宫,只怕……”
他怕会出意外。
夏云姒笑了笑:“这我也想了。这样吧,你把徐明义给我留下,让他带人驻守行宫。姨母与他相识多年,信得过他。”
她的语气坚定,没有给他更多斡旋余地。宁沅想想,只得点头:“那好。”
她却又说:“再者,我也不会一直陪着你父皇的。”
“啊?”宁沅抬头,觉得有些意外,因为父皇并不是这样说的。
“我最多等到一切权力都安稳地落入你手、皇位稳固,我便回宫。”她静静垂眸,抿着浅笑,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打算。
这么多年来,她头一次不再在宁沅面前掩饰对皇帝的森然恨意,阴冷从眼底沁出,令宁沅滞住。
“有些事,是时候告诉你了。”夏云姒边说边向外走去,没让宫人跟随,也没打伞,直接踏入淅淅沥沥的雨帘之中,“你跟我来。”
第161章 太妃
这天夏云姒与宁沅在厢房中待到深夜才先后离开, 宫中人尽皆知,玉竹轩的那处厢房是佳惠皇后的灵堂。
于是人人都赞太子忠孝,因皇帝病重大为悲痛又无处宣泄,只得与生母灵前与生母小叙。
约莫小半个月后,太子启程回京。与之同回的还有百官与宫眷,皇帝却留在了行宫之中, 继续养病。
待得他回去承继大统, 目下的六宫妃嫔也都会各有加封, 不免要忙上一番。夏云姒就将这些事都托付给了贤妃, 贤妃听得蹙眉:“你还是该回去一趟。太子继位,你这太后总该在才好。”
“谁说我要当太后?”夏云姒浅笑摇头,“那位子是姐姐的, 我才不要,也与宁沅说清了。”
贤妃沉默须臾, 道了声:“也好。”
几日后,他们就启了程。他们一走, 行宫在一夜之间就安静了,颇有种寂寥之感。
含玉陪夏云姒一道留了下来,苦笑说这突然而然的安静真叫人不太适应。
“安静点有什么不好?”夏云姒听到这话时正闲坐廊下拨弄琵琶, “宫里这么多年都不曾真正安静过, 你我也都不曾真正过过消停日子。如今新君继位, 我们耳根子也该清净清净了。”
从来只听说皇帝的后宫为了争宠斗的厉害,却鲜少听闻太后太妃们还继续缠斗。诚然那大多是因新君继位时先帝多已不在人世,争无可争, 可眼下即将成为太上皇的人在男女之事上与“不在人世”也没什么差别了,大家都能落个心安。
含玉笑笑,倒也认同这话,只又问:“臣妾听说静双要出宫了?”
“嗯。”夏云姒点点头,“等太子一继位,我就送她走。她说想去苏杭,我着人在杭州给她置了套宅子,前后六进呢,下人也都备齐了。至于若她去了又觉得不喜欢,那再说吧。”
含玉禁不住笑出声:“娘娘真是大方。六进的院子,那可比住在宫里还宽敞了。”
“羡慕啊?”夏云姒睨她一眼,“那来日你也置上一套。杭州你去不得,京里的好宅子还不有的是?”
这话含玉只道她是说笑,一听便罢,实则她却是当真的。
等到宁沅继了位,她们都要各有尊位。宫中的尊位有约定俗成的规规矩,通常是贵妃为贵太妃,从一品的宸淑贤德也都直接尊宸太妃淑太妃贤太妃德太妃;再往下自正二品妃至从四品姬统为太妃,正五品至从六品为太嫔,再往下称太贵人。
但真加封起来,新帝愿意凭着自己的心意改一改动一动,朝臣们也懒得管。
是以在初冬的第一场雪之后,朝中宫中皆焕然一新。
紫宸殿有了新的主人,六宫妃嫔有了新的身份。
新帝为生母佳惠皇后追尊“仁雅”二字谥号,尊太后为太皇太后贤妃为贤太妃育有一子一女的和妃为德太妃燕妃为燕太妃,淑仪宋氏为宋太妃柔淑媛周氏为柔太妃,瑞姬赵氏为赵太妃,美人含玉为玉太妃。
往后数人自也各有太嫔太贵人的尊位,对养母夏氏的尊位却是足足过了半个月才定下来,终是加了“皇贵太妃”一号。
至于为什么迟了半个月,自是朝上有些反对之声。夏云姒早有耳闻,当时就让小禄子回宫去给新帝带了话:“你跟他说,甭为这个撕扯,我不在乎。”
可她不在乎,宁沅却在乎。小半个月扯皮下来,到底逼朝臣点了头。
接下来,就等着宁沅慢慢掌控朝堂了。
新君继位,手里有了玉玺,实权却大半还是在太上皇手里的。他得慢慢将一些要职撤换成自己的人马,才算真正执掌了江山。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正是这个道理。
这些事夏云姒插不上手,只消在行宫安然等着便好。
白日里,她总会花上三两个时辰待在太上皇身边,心平气和地侍奉榻前。因为现在还不是让他生出不满的时候——在宁沅坐稳皇位之前,什么事都不能出。
但这也并不碍着她见徐明义。
如今行宫的守备皆归徐明义管辖,她召见他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很爱跟他下棋,但由于输多赢少,她总要耍赖悔个一两步才行,他每每看她这样都头疼:“都当了太妃还悔棋,你也不嫌丢人。”
“那我堂堂太妃下棋次次都输,就不丢人了吗?”她理直气壮。
徐明义便一边冷眼睇着棋盘由着她悔,一边嘴里小声埋怨:“小桃都知道不能悔棋。”
到了腊月,皇帝突然密诏徐明义回京。
这密诏当真“密”得很,连夏云姒都打听不出任何端倪,一连几日提心吊胆,总在想他是不是又要上沙场去。
好在他在除夕之前就赶了回来,侧颊上多了道还未愈合的血痕。
“到底怎么了?”她看得黛眉紧锁,他无所谓地自己碰了一下那道痕迹:“小事。京里有几家权贵趁着新君登基意欲谋反,皇上让我封了城门,在城里和他们打了几天,没事了。”
夏云姒垂眸不说话,打开柜子寻了药出来,倒在指上要帮他擦。刚抬手,却被他攥住手腕:“还有件事。”
她抬眸:“什么?”
“皇上说……”四目相对,他眼底有些轻颤,“皇上说再过几日,等将京里收拾妥当,就迎你回宫。”
“他都办妥了?”她问。
“倒是很快。”夏云姒笑笑,“那我这便让宫人收拾着。”
言罢视线有一触,她愈发觉得他神情复杂,不由怔了怔:“还有事?”
“没有。”徐明义松开她的手,“我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先回去歇一歇,你有事着人来喊我。”
说罢他转身便走,她愣了会儿,望着他的背影自顾自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