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箫
“所以呢?”她仍是云里雾里的样子,看看他,又道,“译得或不准,可臣妾适才又没念错,姐夫笑什么?”
“还说没念错。”他抄过书在她额上一拍,眼底含着笑意,“应是‘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
“啊!”她轻呼一声,脸唰地红了,“原是断错了句!”
说着便将书放下,不肯再读:“第一句就这样丢人!臣妾改日还是找话本诗书来看好了,免得再闹笑话。”
贺玄时笑出声,躺回枕头上都没止住,夏云姒气恼得轻拍他的胳膊:“姐夫还笑,话本也不给读了。”
“不笑了不笑了。”他连声哄她,说着摒回笑音,但眼底仍残存笑意。
看着她思量一会儿,他轻打了个哈欠:“后天便是十六,又要有看不尽的奏章送进来了。你若嫌自己待着闷得慌,不如去帮朕读一读奏章?”
她更显羞恼,抓起书拍在他胸口:“姐夫就是变着法地笑话臣妾!”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夏云姒微搐,但他没松。
两息的工夫,他就这么攥着,与她四目相对。
她的恼意一分分淡去,化作更深的羞赧,染红脸颊。
他终是又笑了声,不带笑话的意味,温暖柔和:“没笑话你。”
君无戏言。他这样郑重地说没笑话她,那就是没有。
夏云姒适可而止地不再计较,只又说:“那若臣妾到时读折子犯了这样的错……姐夫也不许笑!”
“不笑。”他忍俊不禁地看着她,她这才勉勉强强地点点头:“那好吧,臣妾试试看。”
“嗯。”他重新阖上眼睛,眉眼清俊,薄唇的弧度也好看。
夏云姒静静看着他,脸上笑容明媚,心里更觉畅快。
她的声音很好听,这是她自己都清楚的长处。自决定进宫以来,她便常捧一本书,一念就是大半日,多次读得口干舌燥、嗓子也痛。
这样经年累月的练习下来,她读得愈发通顺,感情也自然而然地投入得更好。抑扬顿挫间,字字入情。
后来就连没读过多少诗书的莺时都说:“娘子读书真好听,奴婢听不太懂,却也觉得比听曲子都教人享受。”
这样的“享受”,能让他在批阅奏章时尝上一尝自是极好。
批阅奏章到底是令人劳心伤神的事,明君会日日沉浸其中不过是责任所致,没几个人会真正喜欢。
而若有人能红袖添香,自会让这枯燥乏味的事多上几分乐趣。
她一早就拿准了这个主意,非做到不可。因为日日坐在他身边为他念折子,不仅能与他走得更近,更能在日后抚养宁沅时也教一教宁沅。
读《左传》让他觉得她真的对此半分不懂,只是其中的最后一步,为的是真正卸下他对后宫干政的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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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夏云姒再度让含玉侍了驾。依着从前种种来看,含玉在贵妃身边时应该是算不得多得他喜欢的,但大约是因为后来经历过那许多折磨,此番含玉重获新生便学会了投他所好,努力地讨他欢心。
夏云姒甚至听说,他在前两日已提起过要晋含玉为从八品御女,是含玉自己跪地婉拒了,道自己的命是夏宣仪给的,愿意继续侍奉夏宣仪,无心晋位。
夏云姒清楚,这是不安所致。
含玉是怕自己晋位离开了朝露轩惹她不快,到时一个从八品御女在她这正五品宣仪面前只有受磋磨的份儿,还不如继续寄在她篱下来得安稳。
其实她哪里会连这点芝麻小事都要算计?平心而论,她与含玉无冤无仇,若含玉当真晋了御女,她必定真心祝贺。
怎奈含玉已然拒绝,她也不好再说什么,此事只好暂且作罢。
然而这位当下炙手可热的玉采女没有晋位,月末时却有另一位宫女出身的宫嫔得了封,从末等的侍巾册到了正八品淑女,比含玉原本可得的御女位还要高上半品。
旨意下来时,夏云姒恰在紫宸殿中为贺玄时读着折子。是昭妃身边的掌事宦官亲自入殿禀的话,说昭妃身边的侍巾采苓有了两个月身孕,特差他来报喜。
坐在御案边的夏云姒不由一滞,很快垂眸抿笑:“恭喜皇上。”
这确是桩喜事,自淑静公主降生后,宫里已许久没添过孩子了。
只是,才两个月。
她设身处地地想,宫里这么多阴谋阳谋,若是含玉有孕,她必要将事情压过五个月、待得胎像稳固再行禀奏,已保她们母子平安。
昭妃这是着急了。
倒也不足为奇。
昭妃看重的唐氏自年前便圣宠渐疏,翻过年关,被压制的周妙又复了宠,这大半月里连昭妃的宠爱也淡了。
先前一直在行宫避世独居的顺妃这回也不知怎么就转了性子,年后并未急于回行宫,反说想在宫中多住些时日,皇帝自然准允。
顺妃原就是太后挑给皇帝的人,素来很合太后心意,前几日昭妃身子不爽,太后便提出可以让顺妃帮昭妃料理后宫事宜。
恩宠渐薄、宫权可能也要给旁人分一杯羹,换做是她大概也要觉得头疼。
夏云姒心下轻笑,口中温温柔柔地主动道:“有孕是大事,姐夫只晋个位就算完了?该好好去看看这位苓淑女才是。”
第18章 采苓
但皇帝最终也没去看望有孕晋封的苓淑女。
因为这日清晨有个急本送进来,报边关出现兵乱,一位将军与外敌勾结,几日之内竟已占下几城。
这样的事出来,就是昭妃本人有孕,他都未必能撂下奏章即刻去看,遑论昭妃身边的一个小侍巾——依夏云姒看,这人长什么模样他都未必记得。
小半刻后,被他召进宫议事的朝中重臣就先后到了紫宸殿外,夏云姒不便多留就告了退,倒正好去瞧瞧这位苓淑女。
她先回了一趟朝露轩,叫上含玉一道去。她让含玉一并坐进了暖轿,在路上顺便问了问她是否了解这位苓淑女。
含玉说从前曾算相熟,而且那时候采苓大约是有些羡慕她的。
夏云姒:“为何?”
含玉说:“因为贵妃娘娘待人好些。”
这话一出,夏云姒不免觉得好笑,含玉解释道:“贵妃娘娘虽是在生下皇次子后就将奴婢赶走了,但奴婢在她身边时,她至少面上都还过得去,衣食无缺、赏赐不少,态度也称得上客气。”
跟着又说:“昭妃娘娘那边就不一样了。采苓虽也是她主动推去皇上跟前承宠的,可自打侍过寝就没得过什么好脸色。有时候昭妃娘娘心情不好,让她一跪便是大半夜也是有的,我还给她送过药。那时候她说,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去当粗使丫头。”
没想到命运弄人,含玉后来倒去干了粗使的活计。现下含玉想起来,只觉得采苓那时候的想法真是天真,皇宫是人踩人的地方,昭妃娘娘跟前不好过,粗使宫人的下场只有更惨。
这些想法她没有说出,但夏云姒瞧她的神色也知是勾起了伤心事。
她握一握含玉的手,宽慰道:“过去了,别总为过去的事难过。”
不一刻工夫,暖轿落在了锦华宫门口。小禄子揭开轿帘,夏云姒抬头一看,宫门口已停了好几顶轿子和步辇。
看来来道贺的人不少。
夏云姒搭着含玉的手迈过宫门,就看见了一位昭妃身边的大宫女候在门边,那宫女生了张喜气的圆脸,朝她一福:“宣仪娘子也是来看苓淑女的吧,请随奴婢来。”
夏云姒莞尔颔首:“有劳姑姑。”
那宫女便引着她们往里去,从方向看却是往昭妃的皎月殿走。
宫女解释道:“淑女娘子骤然晋封,我们娘娘指给她的住处还着人打扫着,便仍暂住在皎月殿后的厢房里。地方小些,您别见怪。”
夏云姒点点头:“自然。”
不多时就进了皎月殿的院门,她们跟着那宫女往后去,夏云姒第一次见到皎月殿后的样子。
主位宫嫔所住的殿阁与她们果然是大不相同的,朝露轩后只有一进院子,供宫人们居住,皎月殿巍峨的正殿后却掩着一大片宫室。
一眼扫过去,能看到小厨房、浣衣间挨在西边,东边那一片房舍则是宫人们的住处。
领路的那位宫女将她们引到其中一间门前,叩了叩门,先一步迈进去,屈膝一福:“娘娘,夏宣仪与玉采女来看看淑女娘子。”
接着推开半步方便她们进屋,夏云姒进屋一瞧,屋里果然已坐了数位宫嫔,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昭妃更是直接坐在了床边,亲亲热热地握着苓淑女的手,看样子方才大概是在叮嘱些什么。
所谓的“其乐融融”大概就是这般的景象。
只是这和睦做得再好,夏云姒也仍依稀能看出含玉方才所言不假。
这房间过于简陋了。
屋子狭小逼仄,从面积看,大约是将原本的一间厢房里添了面墙,隔出一半给采苓住。屋子里的家具也都不讲究,床榻、衣柜、桌椅都普通且陈旧,桌椅甚至没有上漆,粗糙的木纹就那样露着。
虽然末等的采女侍巾即便侍寝也不可能在自己房里,都是被召去紫宸殿,但住这样的屋子依旧可见是昭妃苛刻。
平日倒瞧不出昭妃是这样的人。
更有趣的是这满屋嫔妃也都恰到好处地忽视了这里的简陋,大家都正置身一处温馨舒适的宫室,聊天聊得怡然自得。
夏云姒向昭妃见了礼,昭妃客客气气道:“宣仪也来了,今儿个真是热闹,坐吧。”又转过头跟采苓说,“瞧瞧,人人都来贺你呢,这是你福气好。安安稳稳地把这孩子生下来,你的好日子还长。”
采苓似乎是个腼腆的人,只颔首浅浅地笑笑:“谢娘娘。”
接着抬起头,却是看向含玉。含玉一怔,夏云姒的目光也在她二人间荡了两个来回,采苓却没说什么,就又低下了眼。
倒是昭妃也瞧了眼含玉,关切地询问采苓:“含玉是你的旧识,你若想跟她说说话,明日迁了宫让她去你房里坐坐。”
“那倒不如改日请苓淑女到含玉房里坐坐。”夏云姒出言截话,面上仍款款笑着,“臣妾听闻有孕之人日日在房中闷着也不好,苓淑女时常走动走动,大约对身子更好些。”
她实则并不想将采苓请去朝露轩,只是相较于让含玉过来,还不如让采苓过去。
朝露轩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地方,采苓一旦出了什么意外,也还有许多张嘴可以帮她说话,但换到昭妃的地盘上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含玉也即刻接口道:“是,奴婢平日要在宣仪娘子跟前侍奉,也不好离开太久,淑女娘子倒奴婢房里坐坐却是方便的。娘子刚赏了奴婢些新得的茉莉花茶,娘子可过来尝尝。”
采苓似乎有些失神,一时怔怔,继而低头嗫嚅:“你福气真好。”
屋里静了一刹,几位方才笑容满面的嫔妃都僵了一瞬神情。
接着仪贵姬最先反应过来:“瞧你这话说的,若论福气,谁能比你更好?”
采苓也旋即回过神,面色一白,望向昭妃满目慌张:“娘娘……”
“说了这半晌话,你也累了。”昭妃仍自笑着,只口吻变得淡淡的。她拍一拍采苓的手,又说:“我们不扰你了,你好好歇着吧。”
说罢她便睨了眼众人,在座嫔妃无不会意,起身向她一福,又向采苓道了别,就告了退。
夏云姒与含玉默不作声地一路往外走,直至坐上暖轿又行出一段,估摸着周围没有外人了,夏云姒才说:“采苓若来找你,你带着她到我房里坐。”
“娘子?”含玉讶然,黛眉皱起,“奴婢虽与她是旧识,可她到底是昭妃娘娘的人。万一有什么不好的打算,惹到奴婢身上奴婢自己扛着就是了,若到您房里……”
“她若在你屋里出了事,就能跟我没关系了么?”夏云姒无声一喟,“还不如我大大方方地招待她,一旦真有点什么,皇上信我总比信她多些。”
也不仅是信她多些,更要紧的是皇帝在意她总比在意苓淑女多些。
宫里各种各样说不清是非的是,结果如何无非是看皇帝在意谁。
譬如胡氏,一朝触怒圣颜就从才人降为了徽娥,到现在绿头牌都还被撤着;再譬如周妙,虽然钩吻案落到她头上原也匪夷所思,但皇帝肯在解了她禁足后晋位安抚,也是她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