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鼎宫阙 第80章

作者:荔箫 标签: 古代言情

  春寒料峭, 朱红的宫墙总还覆着一层薄薄的白, 瞧来让人觉得寒凉得很。

  琼华宫如英殿里,仪婕妤自打从顺妃处回来便独自坐在罗汉床边想事,以手支颐, 一动不动。

  她心里有一股蓬勃的恼恨, 说不出、也说不得, 直教人忍无可忍。

  但在这股恼恨深处, 她自己清楚,那是一股子恐惧在往上窜, 让她心里又虚又慌,剪不断、理还乱。

  那玉佩, 她方才在顺妃处看见了

  那是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的, 工匠巧思,还将福字阴刻仔细描了金,那点金色与白色相衬, 瞧着并不刺眼, 反让玉色显得更为温润。

  顺妃瞧着喜欢, 当即就吩咐宫女把玉佩放到三皇子枕下, 给他安枕。她在旁边瞧着, 却是遍体生寒。

  只那一眼她就瞧出来了,这与宫正司识得的那半块是一样的。程愈凡事不敢瞒她, 当时就将此事回禀了, 后来另外半块佩又被和其他玉佩镶在一起, 阴差阳错回到了程愈手里, 程愈也拿给她看过。

  是那一块,就是那一块。这赐予皇子公主的每一块佩,都是照着那块佩雕的。

  有那么一瞬,她当真觉得是冤魂索命,佳惠皇后带着五皇子找她算账来了。

  后来她慢慢冷静下来,又将这些子神鬼之说驱散。

  她不信,她不信是冤魂索命——佳惠皇后离世已有十年,要索命早就索了,何必拖到此时!

  再者,当日动手的可不是她,是贵妃与昭妃。皇后若能连她都察觉,那便真是在天之灵洞悉了一切,该当连那藏得更深的人也知道了才是,如何只找她一个?

  她抚住了自己的惊慌,接着,却又激起了另一重恐惧。

  ——如若不是这场大戏不是佳惠皇后携五皇子索命算账,那就只有另一种可能了。

  夏云姒察觉到了。

  夏云姒察觉到了她与五皇子的事有关,也察觉到了她与佳惠皇后的事有关。否则以夏云姒的性子,才不会多管闲事。

  她终于还是察觉到了。

  这是仪婕妤担心已久的事情——早在还在昭妃身边时,她就已心存这份不安。

  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仪婕妤长声吁气,一丝丝凌意从眼见沁出来,不加掩饰的冷。

  既是躲不过,那就拼个你死我活好了。宫里头这些事,不就这么点道理么?

  她知道夏云姒得宠,更知道夏云姒从进宫之日起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就不同寻常,但宫里不明不白没了的人那么多,“不同寻常”的也不差她那一个。

  从慕王后宅到天子后宫,她已浸淫这些明争暗斗这么多年。纵使夏云姒短短几年已身居妃位,她也并不必那样惧她。

  “来人。”仪婕妤扬音唤人,在外候命的宫女立即挑了帘进来。

  便见仪婕妤的眼风清凌凌地扫过去:“叫程愈来见我。”

  那宫女莫名生畏,声音不由自主地放低,极轻的应了声诺,就又退出了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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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几日,到了二月二。

  二月二,龙抬头,也叫春耕节,不论在宫中还是民间都是个大日子。皇帝一早就出去祭了农神,祈求风调雨顺、百姓丰收;后宫则人人都要尝一小碗龙须面,图个吉利。

  祭祀仪程繁琐,皇帝回到宫中时已不早了,便也没去紫宸殿更衣,直接就到了永信宫延芳殿。

  大约是相处得原也久了,添了孩子之后,二人相处间颇有了几分老夫老妻的滋味。但夏云姒心中有数,万不能真教他心中的感情转为“老夫老妻”。

  他是皇帝,身边不缺如花美眷,又会在意多少老夫老妻的情分?

  是以她近来有心不太依着他的随意,显得分外媚色撩人。

  这日他一进殿,她便迎了上去,勾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儿,在他唇上留下柔柔一吻。

  他不由低笑,就势揽住她的纤腰。呼吸间,又神色微凝:“好香。”

  她颔首,笑容妩媚,执住他的手转身,脚步和笑意都轻快:“臣妾闲来无事,今日跟尚食局的宫女学做了龙须面呢,皇上尝尝看?”

  她语调里颇有兴奋,更有小孩子邀功似的意味。不似旁的高位嫔妃那般端庄,却更有灵气。

  皇帝含着笑,脚步闲闲地任由她牵到桌前。她按着他坐下,将那碗用碟子倒扣着的面打开,语声顿时被失落覆盖:“呀……”她垂头丧气,“放得久了些,都坨了,吃不得了。”

  说罢就转身要走:“臣妾再去做一碗来,皇上等一等。”

  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她不由轻叫,脚下却不及反应,向后一央,倒在他腿上。

  他拥住她一吻:“是你做的,坨了朕也吃。”

  说罢就执箸,怡然自得地挑了面来。

  夏云姒瞧了瞧,那面坨得倒不严重,便也由着他吃了。只在他怀里挣了挣,又伸手够那案上的小壶:“还有新的酒,皇上也尝尝?”

  酒壶一拿进,他闻出来了。适才进殿时便嗅到的那股香味正是这酒,浓郁的玫瑰香,盈了满室。

  他随口问:“什么时候酿的酒?不曾听你提过。”

  她含笑摇头:“臣妾哪有这样的本事,酿一酿寻常的果酒、花酒也就罢了,这样的烈酒是酿不来的。这是叶贵姬刚着人送进宫的,各宫都有,说是二月二龙抬头,凑一凑热闹。”

  垂眸莞尔,她执壶斟了一杯,送到皇帝口边:“臣妾早先温过了,现下喝着刚好。皇上尝尝看,解乏该是不错的。”

  他忙了一日,喝些温酒确有解乏之效。加上又有玫瑰香袭面,嗅来更令四肢百骸都觉得舒缓。

  他不疑有它,欣然饮了一盅。她边又倒酒,边听他笑叹:“叶氏性子不行,酒却是当真不错,无怪能靠着卖酒发家。”

  “可不就是。后宫佳丽三千,各有各的好处么。”她语调妖娆起来,他听得挑眉:“又一股酸味,朕可没说什么。”

  “哼。”她微微仰首,颇是娇嗔,“都多少时日了,皇上还记着她的酒。若来日她在庙中修好了性子,皇上必是要接她回来了!”

  这促狭劲儿令他哭笑不得,环在她腰间的手一掐:“醋坛子成精!”摇摇头,却又道,“她是去为孩子祈福,朕又不是色中饿鬼,不会去扰她。再说……”

  语中一顿,他声音放低了,凑到她耳边,语不传六耳地道:“朕就是色中饿鬼,不是也还有你这妖妃呢?”

  “讨厌!”她一记粉拳打在他肩头,只引来他的笑声。接着面也不吃了,他将她一把抱起,便走向床榻。

  后背触及床褥的一刹,她机敏地作势撑身想跑:“二月二龙抬头,臣妾自己还没来得及吃那龙须面讨个好彩头呢!皇上等等!”

  自是被他一把抓回来箍住,四目相对,他笑意淡泊而颇有压制之感。她怔怔与他相望,双颊一分分泛起恰到好处的红晕,最终羞赧低头。

  他着实微不可寻的,比平日略添了几分“兴致”……

  她边想着,边探手摸上他的腰带。

  这份好处,从前只有叶氏尝得着。如今,换作阖宫唯她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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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的缠绵悱恻,接下来几日他却颇为忙碌,忙得顾不上踏足后宫,与她也只顾得上同用一两顿午膳。

  夏云姒乐得盛宠,也乐得偶尔偷闲,虚度几日时光。得空时便又常与庄妃、和昭容她们走动起来,说一说孩子、聊一聊宫中趣事,倒也有趣。

  和昭容的一双儿女是年末的生辰,但目下过了年关便已算三岁了。按着大肃的规矩,皇子公主至三岁时便要从开年起开始“学习”了——自接触文房四宝开始,初时自也不拘他们如何握笔、去写什么,蘸着墨画一画、玩一玩,熟悉一二。

  这一点不难,但除此之外却还要开始接触诗词歌赋。自《声律启蒙》与《笠翁对韵》开始,由乳母念给他们听,也会念些唐诗宋词,让他们慢慢浸染其中。

  和昭容近来一提这个就头疼:“明明是刚满两岁不久,却要算作三岁来学,足足亏了一年。我瞧他们什么都听不懂,真是不知道怎么办。”

  庄妃好笑:“慢慢来就是了,又不求他们尽快学出什么,你着什么急?”

  夏云姒也说:“就是的,哪怕来年还学这些皇上也不会说什么,不必担心。”

  和昭容轻喟:“说是这么说……可看着他们学又学不会,总不免着急上火。唉……带孩子总是这般的,事事都挂心,有时又想宠着他们,同时又禁不住生气。”说着美眸一觑夏云姒,“窈妃姐姐的六皇子也是年末生的,再过两年,姐姐可也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了!”

  一番说笑,不知不觉地天色就晚了。和昭容留她们一道用了膳,而后又一同做了会儿女红。夏云姒从她宫中离开时便天已全黑,又逢阴天,宫道上全靠宫灯照着才瞧得清。

  眼瞧着离永信宫不远了,忽有声声啼哭传入耳中。

  是婴孩的哭声,闻来极嫩,却又有些撕心裂肺之势。夏云姒近来常听宁沂哭,对这样的哭声敏感得很,一听就驻了足。

  莺时也听见了,停脚皱眉:“许是乳母抱六殿下在附近走走?但怎的让殿下哭成这样……奴婢瞧瞧去!”

  但刚提步,夏云姒拉住了她:“这不是咱们宁沂的哭声。”

  说着循声望了望。

  声音似是从离得不远的另一处宫室传出来的,可那边并无人居住,更不该有小孩子。

  夏云姒定住心神,想了想,仍是先回了延芳殿。

  走进厢房一瞧,宁沂果然正在房里,乖乖睡着,哭都没哭。

第86章 流言

  莺时一时没多想, 只笑说:“原来真不是咱们六殿下。还是娘娘为人生母对孩子的哭声更熟悉些,奴婢就听不出分别了。”

  语罢却久听夏云姒久久无声, 莺时微愣, 定睛一看,夏云姒浅锁着眉心, 端是在思量什么。

  过了片刻, 她才复又提步, 向屋里继续走去,问乳母:“适才可抱宁沂出去走动过么?”

  乳母回说:“下午时带殿下出去透了透气, 殿下回来后睡得香,就不曾再出去过。”

  夏云姒没做声。她并非信不过乳母, 只是方才那哭声实在蹊跷, 还需弄个清楚才好。

  她便先回了寝殿,而后叫人请了宁沅来, 问宁沅:“弟弟的房间在你隔壁,你方才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宁沅不解:“‘动静’?”

  夏云姒就问:“乳母可曾抱宁沂出去过?”

  宁沅即笃然道:“没有。我今日功课多, 从尚书房回来也不过一刻, 先去看了宁沂, 在他房里待了一会儿, 他一直睡着。我刚回屋不久, 您就回来了。”

  说罢顿了顿,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紧张:“可有什么不妥吗?”

  夏云姒摇摇头:“没什么。”

  定神想一想, 又叮嘱他:“你近来多加小心, 在外若碰到什么异响, 别自己贸然去看,多带几个宫人,记住了么?”

  “这我知道。”宁沅点头。

  这他一直知道,在他很小的时候,庄妃就委婉地教导过他宫中险恶了。是以出门在外他从不独行,少说也有两个宦官跟着,就怕出事。

  这事便姑且放下了,过了两日,夏云姒与含玉同去周妙处小坐,回来时也已天色渐黑,又闻得如出一辙的啼哭。

  含玉不似莺时一般在延芳殿中已听惯了婴孩哭啼,只觉这黑沉沉的天色下、空荡荡的宫道间听得哭声颇是瘆得慌,下意识地伸手护住夏云姒:“娘娘……”

  夏云姒止步侧耳,静听半晌,觉得这与前两日的哭声是一样的。

  声音一样,但方位有所不同,不再是从那处理应空着的宫室传来,而是从宫道尽头。

  永信宫离这条宫道的尽头处并不远,尽头那边便是御花园,太液池亦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