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夫之道 第21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古代言情

本来以为逃不过一罚,没想到他却不言声了。走到碑前操起斧凿,叮叮当当的复敲起来。

她闯了祸,有些惘惘的。不过他说夫妻相差十岁开外的有好多,难道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扔给晋阳王吗?她突然忿忿不平,她好歹是谢家女儿,何曾没落到要给别人做偏房的地步呢?虽然那个晋阳王论姿色也是妖娆一枝花,可是名声不好,贪财好色占全了。尤其是他府里的姬妾,都是什么样无才又无德的女人啊!

她发她的呆,他也不以为然,料她大概又在盘算着怎么找说辞。他吹了吹粉屑,“你可知道这石经纵横各多少?”

她回过神来,摇头道,“我只听说夫子在篆刻,亲眼看见还是头一回。”斟酌一番,添了句,“夫子的字真漂亮!”

“这石经一面三十三行,每行六十字。”他道,“刻字和练字一样,心要静,手要勤。你只知道别人写得好,你自己有没有下功夫?年下刻的章我看了,着实让人头疼得很。且等我这面碑完工,闲下来再手把手的教你。”

她应个是,心里好奇,想问问开办女学的事,他却又问,“先头琴室里教的是什么?”

弥生恍惚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琴操博士授课时,她和载清正在外面赏雪景呢!所幸她还听到了一些,便含糊着,“教的是孔子的《猗兰操》,用五弦琴,黄钟律调。”

“是么?”他仍旧淡淡的,“唱词呢?”

她吞吞口水,硬着头皮开始绕室哼诵,“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他似有无限感慨,停下手靠在墙上,接口轻声浅唱,“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伤不逢时,寄兰作操。”

像他这样出身的,明明已经到了旁人无法触及的顶峰。生出这类怀才不遇的萧索心情来,多少有点为赋新诗强说愁吧!每一句她都听得很认真,唱词里有种寂寥之感,然而实在是绝佳的音色。低沉的,清澈的,可以触到人的灵魂深处。

弥生痴痴望着他,暗想着不知谁有这么好的福气,将来能够同他作配。沉淀下来,自己又怅然。同她什么相干呢?她是学生,等他娶亲的时候送份厚礼,也就对得起这几年的师徒情谊了。

天气终究没有好转,傍晚前后仍旧风且雪。势头不大,零星的碎沫子泼洒下来,无声无息。

太学一天的课业结束了,弥生走出学堂,站在廊庑下同师兄弟们作揖道别。载清和晏无思并肩过来,对她笑道,“今晚夜游,有乌孙来的杂耍团,你可要一道去?”

她是最爱凑热闹的,几乎想都不想就要点头。恰巧夫子从堂内出来,把他的书袋挂到她肩上。没有看她,错身而过,只道,“回家。”

学生们忙长揖,载清伸伸舌头,“夫子唤你回家呢!”

这个词听着总有种暖暖的感觉,如果换成“回府”,意境自然差好多。可是他说“回家”,就分外的家常亲切。

晏无思也道,“你快去,别叫夫子等。那个杂耍团在邺城总有些日子,等正月三十学里休沐再看不迟。”

弥生嗳了声,夫子已经朝太学门上去了。她忙背着书袋追赶,他步子略缓了缓。廊角灯笼高悬,光影下纷纷扬扬的细雪漫天飞舞。他的脸一半是明朗的,一半浸在黑暗里。不说话,递给她一把油纸伞。水红的伞面,略画了几枝翠柳。有些俗丽的颜色,但在这满世界的白里,却成了最鲜亮的点缀。

他打伞出门,广袖飘飘,怡然的模样。弥生忖着今晚八成是要步行回王府了,不知到底有多远,她方向感不强,认认路也好。

天冷虽冷,有夫子在,尚可走得惬意从容。

☆、夜行

作者有话要说:

只看不收藏,为的是哪般 ~

[收藏此文章]★~点我收藏我吧~★

祁人多狂放,有时入夜比白天还热闹些。赶上没出正月,周边小国常有各式各样的班子涌进邺城。手艺人,商人,各出各的摊子。或跳胡腾舞打擂台,或倒卖关外货物。各处风灯高挂,照得街道煌煌如白昼。

夫子领她缓步在人群中穿梭,不时回头关注一下。见她撑伞的手拿袖子裹着,便驻足道,“你把伞息了,到我这里来。”

她有点诧异的望他,斟酌一下还是摇头,“两个人打一把伞怪挤的。”当然他感觉不到,她哪回不是往他头顶上倾斜?自己露在外面,雪都灌进领口里去。贴着皮肉一融化,简直冻得生疼。眼下替他背着书袋不算,还要给他打伞。这夫子以压榨她为乐,心肝怎么这么黑呀!

她觉得她是可以识破他的诡计的,为求自保离他远一点。没想到他夺过她的伞,随手就扔给了路边的乞丐。那乞丐千恩万谢,她眼巴巴看着不好拿回来,对他又敢怒不敢言,心里只是说不出的不痛快。

可是后来发现,事情倒还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糟糕。夫子接过书袋自己背着,把她罩到了伞檐下。人真是奇怪,担子都卸了,反而又觉得不踏实了。无比的惭愧啊,仿佛那些都是她份内的,是她偷懒溜肩,带累了夫子。

她仰头看看他,伸手想去接伞柄,他让了让,“你冷么?我来。”

她嗫嚅着,“学生惶恐,叫夫子为我打伞……”

他嫌她战战兢兢离得远了,横过手臂来把她揽得近些,“还打算你追我赶么?伞下这么点地方,你让到哪里去?”

弥生窘红了脸,从来没和夫子靠得这样近,肩头子捱着他的臂膀,紧张得心在腔子里猛扑腾。这可怎么好呢!她慌得厉害,越慌越跟不上他的节奏。肩膀和肩膀撞来撞去,木蹬蹬活像个傻瓜。她感到丧气,自己蠢成这样,夫子大约更对她有成见了。

他的手总和她的磕在一起,磕得久了,糊里糊涂就被他包在了掌中。她不敢动,人都有点晕眩。他的拇指在她手背的一小片皮肤上摩挲,一点一点,轻轻的。两个人都是广袖,垂下来盖过指尖,她想这样倒可以避人耳目。袖口的莲花纹交叠在一起,她低下头,仅剩的从容都被绞了进去。

不懂夫子的用意,他是师尊,按理不能这样不规避的。她上次抗议过,却惹得他生气。这回忙着惊讶之外,似乎也更提不得了。他每移动一毫,她的心就攥紧一分。脑子里浑浑噩噩,只贪恋那温暖,也不想挣脱出来。就当是个手炉好了……有时连她自己都要佩服这种随遇而安的本事,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难题都可以泰然处之。也许是没有刻肌刻骨,所以样样都不甚上心。

边上四五个孩子打着哨儿呼啸而过,带起他们襕袍上的穗子。街道两腋的风灯上糊着五颜六色的灯罩,走一程换种光。夫子神情依旧淡然,他的举止和态度是可以分开的,仿佛和她十指相交的是别人。

间或遇见熟脸,朝中的大臣啦,太学里的学生啦。别人和他作揖打拱,弥生下意识的要缩回手,他却仍紧握着不放。回礼不过点点头,或者微微一笑。这样堂而皇之,甚至连她都要误以为其实这没什么,夫子牵着学生的手是很正常的。

雪下得不大,他们走得很慢。

乐陵王府在百尺楼以东,出建春门再行一里有道石桥。桥南有个马市,他引她看,“那地方在前朝是个刑场,当年嵇康就斩于此。”

弥生朝那片屋宇眺望,无限怅惘,“嵇康德容兼美,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广陵散》后继无人,着实可惜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嵇康太过孤高,这点就不及山涛。”他喟然长叹,“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走。比方从政,不是不想远离,是不能,做不到。我这么说,你懂么?”

她点点头,“我懂。夫子也不愿泡在这个大染缸里,对不对?可是没办法,您姓慕容,生来就是做王侯的。即便厌烦,到底还是逃不脱。”

他抿起唇,若有所思。在她眼里他应当算是个好人,她像所有因循守旧的孝廉一样,对家君对恩师有天然的崇敬。没有事到临头,她大约不会想得那么长远吧!他曾猜想她成人后是怎样的光景,但是没有料到会是眼下这种情形。美丽的女人有谁不喜欢呢!她轻易能让晋阳王注目,凭借的就是这张如花的脸。可是他知道,她除了皮相,还有纤尘不染的灵魂,那才是真正宝贵的。

他扫她一眼,她就在他身侧。似乎习惯了被他牵引,蜷曲的手指安静的停留在他掌中。太学生有统一的打扮,褒衣博带,束发戴笼冠。她和男子的穿戴是一样的,刘海统统扣进帽圈里,露出光致致的前额。外面湿气大,眉睫上都沾了雾气。他突然想替她擦一擦,这念头一闪而过,但最后还是顿住了。

是天冷,冻坏了脑子么?他蹙起眉,迅速调开视线。儿女情长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有时竟会走神,近来愈发不受控制似的。刻意同她亲近,似乎也偏离了原来的宗旨。他哂笑,带着嘲讽。这丫头倒有些本事,既然能乱他心神,那么别人更不在话下吧!

过了石桥,以东是绥民里,以西是建阳里,乐陵王府就坐落在建阳里内。走到大路交叉口,他脚下又放慢了,状似无意的告诉她,“绥民里内原先有刘宣明的府邸,你可知道其人?”

弥生迟疑着摇头,“学生想不起这个人来。”

他笑了笑,“刘宣明是河间人,性情刚正,敢于上书直谏。只可惜当时皇帝是个草包,只喜欢听信谗言。刘宣明说话不懂得拐弯,冒犯了圣驾,于是乎判了斩立决。”他撑着伞的手往那幽暗的巷堂里指了指,“以前那里是个街口,就在闹市上设坛问斩了。”

东市不及西市人多,出了建春门渐趋冷落。等过石桥,夜行的人就更加少了。弥生呆呆的,心里有些害怕。沿路虽然也有风灯,但拉开的距离比较大,常常隔一二十丈才设一盏。他们没有挑灯,壅道上铺了一层雪,借着雪的反光虽看得见路,但是并不真切。这当口他偏偏要说死人,一会儿嵇康一会儿刘宣明。她瑟缩了下,不敢提意见,只得含糊的嗯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