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秋尺
王妈妈说,几日前的那封信,是京城的姑母叫送来的,为的是让父亲启程时先带一位姑娘进京,过江府以作陪伴,又语含深意地道,姑母的嫡子今年已十六,去岁已经过了童生试,有了秀才功名在身上。
话里话外,暗指姑母是想为儿子在娘家侄女里选一个媳妇。
王妈妈会有这想头,自因王氏这般认为的。故而,婧怡叫她向王氏请缨,让其子柱子随着一道进京,便是为了抢先一步成为江家未来儿媳的亲信,往后也好顺理成章作为陪房跟过去。那江家是什么样人家?做江家少奶奶的陪房,较在陈家乡下庄子里厮混,强了何止千百万倍?
想必大哥来信中也提及了此事,而王氏会在昨日家宴中打断父亲的话头,正是唯恐父亲当众说将出来……母亲自然是希望自己能够嫁进江家,而父亲,只怕会将更好的出路留给大姐。
瞧王氏今晨的神情光景,她与父亲的拉锯显然并未落下风,瞧着倒像是小胜了一回。
她自然晓得母亲一片爱女之心,对母亲又是感激又是敬爱,只她打小心眼子便多,此番之事,她总觉有蹊跷之处,生恐母亲好心办了坏事。
婧怡缓缓靠在大红线绣如意纹大迎枕上,阖上眼,在脑中回想姑母的模样。
那确是个难得的美人,虽芳华不再,风流气韵却不是年轻女儿家可比,且言语爽利,举止大方,又素喜着鲜亮颜色,最好华服金钗,便是在京城地界,也是数得上号的美艳贵妇。
王氏曾说,婧怡长相上,实与这位姑母有三分相似。她却并不十分喜这姑母,觉她看人之时,总有股子待价而沽的意味。
姑父江三老爷本是庶出,共有二子一女,长子幼女乃妾毛氏所出,唯二子江临宁为嫡妻陈氏所出,系婧怡的嫡亲表哥。
那长子江临平乃庶出之庶出,父亲没有官职,自己也没个功名在身上,不过口舌灵便,最会讨江家老太太欢喜,老太太做主,为他求了京兆尹家的庶女为妻。那京兆尹是正四品的官职,且是天子脚下京城重地的父母官,便是那钟鸣鼎食的簪缨世家,也不敢小觑于他的。他家姑娘却是个柔顺性子,过门后侍奉夫君、孝敬公婆,处处细心周到,又兼具、性情温和,江府上下没有一个不夸的。只可惜命薄福浅,去岁上难产去了,孩儿也没保住,落了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再瞧自己家,父亲丁忧前供职在翰林院,官居正五品,品阶不如京兆尹不说,还是个闲差。更何况,他如今还未得着新任命。辞官回乡守制三年,再回京却因党派之争迟迟不得任用,终无缘仕途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因而,陈府的未来,不说渺茫,总还是个未知数。
婧怡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向来心高气傲,处处压人一头的姑母,会在儿子婚事上输给一个妾室所生之子,更何况庶子不过游手好闲之辈,自家儿子小小年纪,却有功名在身上了,又怎好同日而语的?
……怎么想,她都不该瞧得上娘家的侄女才是,依婧怡所见,姑母应正削尖了脑袋,往那公侯伯爵家寻儿媳妇才是。
如此看来,便可知婧怡心中所疑,出自何处了。这般道理,其实王氏也该明白,只是她爱女心切,只想将女儿嫁入豪门,享一辈子荣华富贵,一时蒙了心窍。陈庭峰又是性情淳朴耿直的,只道别人也同他一般,断不会想到妹子会嫌弃自己娘家,故而也未曾想这一层去。
婧怡微微苦笑,那锦绣繁华的京城,不知有多大一个坑,等着人心甘情愿跳进去呢。
她又想到今日管家之事……如果自己出点什么岔子,或是错算了银钱,或是将饭菜料理得乱七八糟,父母会不会觉着她年纪尚小,于庶务上尚不得其门而入,还得放在身边调教几年方可出阁,此番便先带了婧绮进京?
不行,她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虽刻意隐藏心思,常作小儿女状,但也不能为了那没准信的事,平白自污。若是父亲怪母亲教女无方,又恼恨上了怎办?又抑或觉得她是个草包,不堪配高门大户或书香门第,为了叫她日子好过些,反找个末等人家低低嫁了,又要如何?
婧怡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竟担忧起了自己婚事,难道也和婧绮一般,恨嫁起来了么?想着,便不觉笑出了声。
只是,管家这事还得斟酌着办,既不可太出风头,也不能叫婧绮甩开来,稍稍落后一些,总体差不离才好。
至于进京一议,却急不来,探了王氏口风,再行思量不迟。
第9章 管家 下
“姑娘,厨房上的管事妈妈来向您回话了!”
婧怡正坐在临窗大炕上做针线,听院里小丫头通传,便放了手中活计,示意碧玉将针线笸箩收了,略整一整衣衫,道:“请进来罢。”
因接了厨房这一块的庶务,即日起一干事宜便都由她做主。她自不去小花厅议事,管事的妈妈有什么说的,只管来她屋里回话。
此刻站在地下的便是大厨房的总管事妈妈尤婆子,只见她银盘样一张脸,眯眼蒜鼻,阔额方口,皮肤倒生得白,头发整整齐齐绾一个圆髻,插一支素头的银钗,穿一件靛蓝色素面袄子,配黑色马面裙,神色严谨,言语恭敬:“回姑娘,这是厨房打开年来的账册,请姑娘过目,若要看往年的,老奴也带了,只十分沉重,另叫婆子抬了候在外头,姑娘若要,这便叫呈上来。”
婧怡摆摆手:“不必了,只这一本略看个意思也就是了,妈妈管着,我还有什么信不过的,”说着,吩咐碧瑶,“给尤妈妈看座。”
碧瑶便搬了张红木圈椅来请尤婆子坐,那尤婆子道声不敢,侧身坐了个边儿,言行举止间对婧怡主仆恭敬非常,丝毫不以其年幼为意。
婧怡见了,也不说什么,只低头去翻手中账册,只见条条款款,规整得十分整齐,各项银钱支出,数目也标注得清楚明白,看着倒是一目了然。
婧怡自不会去细算其中账目,既送到了主子眼巴前,便有什么不对,也早做平了,即使看出些蹊跷来,她也不能作声……前头管事的是王氏,有了错处,自是她的失职,她总不能拆她母亲的台罢。
这尤婆子一看便是个有心计的。厨房上是个肥差,便是那手脚干净的,一年下来多多少少也能得不少好处,更遑论她这个总管事?可尤氏却穿戴得这般寒酸,显见得是故作贫寒之态,却不知“过犹不及”,装得太过反叫人觉得突兀,倒露了痕迹。抑或是,那尤婆子见她年轻不经事,也没真当回事,不过随便糊弄便了。
这般想着,婧怡面上只作认真看账册,过了几息,便将册子一合,放在抗几上,也不说什么,只面上作了然于心模样。
尤婆子见她这光景,一颗心才终于落回了肚子,先前进屋时,见屋里规制得齐齐整整,丫鬟们进出间寂静无声,姑娘又正襟危坐,一派大家闺秀做派,还道传言有虚,这二姑娘只怕胸中也是有丘壑的。如今瞧她模样,明明并不大懂账册,却偏要强装,将一本册子翻得哗啦啦作响,眼神却空茫茫不知想什么心事。这才确定无疑,今日种种,大多作作样子,给她个下马威罢了,二姑娘看着精明,其实是个糊涂的。
这般想,心中便多了几分轻视之意,脑子里转着的,却只是往后时日尽可放开手脚,再不必似从前那般小心。
却听婧怡问道:“不知府中一日三餐,一向是个什么定例?”
尤婆子闻言,微微一笑,道:“回姑娘的话,咱们府上只一个大厨房,各房各院饭菜,皆在此处的。下人们吃的是大锅饭,将那几个耐吃易做的菜色,轮流做了便罢。主子这边则另做开,有些个菜也是一锅炒了分盘送到各处,另有什么想吃的,主子们报上来,我们照着做了就是。”
婧怡又问:“在孝期里头,吃食上是个什么讲究?”
尤婆子便回:“大太太和大姑娘原是茹素的,后来二老爷发了话,说大姑娘年纪小,正是长身体时候,叫和您一样,中晚饭各加一道荤菜。二老爷和二太太处,都是晚上茹素。点心另算,大太太爱吃软和的,二太太和您喜甜,二老爷和大姑娘则不大用点心的。”
婧怡点点头:“这样说来,倒是该改一改。”
“正是呢,”尤婆子笑道,“还请姑娘示下。”
“下人这边,每日早晚各加一个荤,不拘什么菜,分量足足的便了,”婧怡说着,沉吟半晌,复问道,“各屋主子处,吃食上什么喜好,你们晓得么?”
“晓得的!”尤婆子道,“只有些是京城菜,咱们不会做,还有些是本地人常吃的土菜,咱们府里也不常做的。”
“如此,大面上还如从前一般,只将主子们爱吃的菜色,拣你们会做的拟个菜单子,轮流着做出来,主子再有想吃的,吩咐了,照旧另做,”想了想,又嘱咐道,“只大伯母处,她老人家身子弱,多做些药膳过去……你们可有药膳方子没有?”
“有得,有得!”尤婆子忙应道,“只是,那药膳多要用人参,咱们府里怕是不够了……”说着,微微垂下头去。
婧怡闻言,斜觑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去账房支银子,外头买来便是了,记住,大伯母的身子要紧,不拘银子,只要上好的。”
“是,听姑娘的吩咐。”尤婆子表情不变,依旧恭敬顺从,眼角却溢出一丝笑纹来。
如此便将诸般事宜料理完了,之后再呈了菜单上来,她便添添减减,定了单子,对采买上的事却一概不管,把个尤婆子喜得眉花眼笑,捞起油水来毫不忌惮,婧怡只在边上冷眼瞧着,并不点破。
……
这一日,婧怡过王氏这里用早饭。
一进屋,王氏便笑着招呼她:“快来坐,今儿个做了雪里红包子,还在笼屉上蒸着呢,就等着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