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归元
“只是......”他话风一转,面露疑惑之色:“为何郡主容颜却与传说不符?”
我想到他刚才的举动,满不在乎一笑:“太师不是已经想法子了吗?”
话音未落,先前离开的侍女已经端了盆水进来。在我面前跪奉了,我缓缓伸手,取过盆里布巾拭脸,一片寂静里,腕上乌光闪烁的锁链丁玲作响。
脸俯在盆中,心中却在飞速思量,于这异地虎狼之地,露出真容来绝非好事,但又不能真的毁了容颜,否则就算我不在乎,沐昕定会万分担忧自责......
掩在布巾下的手指微微一动,一枚“星碎”打在脸上,眼下颊上的位置,极细微的伤口,悄悄取下“星碎”,水波粼粼里,隐约眼下嫣红一点,宛如泪痣。
布巾拂过,将周遭一丝血迹抹去,沉入水里,渺淡血丝瞬间不见。
我缓缓抬起脸来。
不出意外,帐篷内一阵惊叹之声,连一直表情多变但眼色冷漠恒常的马哈木,也目光定了定。
蒙人奔放,喜怒皆现于色,再不似汉人含蓄,何况以我的身份,周围几乎全是下属仆人,谁敢抬头盯着我的脸?可如今这满帐目光灼灼,倒真是有生以来头一次。
忍住满心怒气,我只静静盯着马哈木眼睛。
“太师,你我这样的人,不须玩那些迂回花样罢?”
“哦?”
“你若要杀我,何必等我到来?还如此乔张做致,既然不打算杀,不妨好好谈谈。”
马哈木奇怪的看我:“郡主现在是阶下囚,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我理理衣袖,“我不会永远做你的阶下囚。”
“你这般自信?”马哈木笑得宽厚,眼底的光却是讥诮的,“朱棣忙着打仗,自顾不暇,谁会理你一个流落大漠的郡主?”
我无所谓的笑:“谁说我一定要依靠父王来救?”
马哈木打量我,似要从我神色中看出端倪,我回视他,忽地一阵大笑。
笑声回荡在高阔大帐内,满帐惊诧之颜。
我的目光冰刀般一一冷冷扫过那些或茫然或惊讶或震动的脸,刺得他们一个个转开眼,笑声忽收,冷睇马哈木:“你会愿意结怨燕王?你有这么蠢?北元自额勒伯克死后,政权已名存实亡,各部落虎视眈眈,窥伺大汗之位,坤贴木儿不甘于仅为傀儡,乞儿吉斯部贵力赤野心勃勃,阿苏特部首领阿鲁台势力不弱,你卫拉特部自也不甘人后,黄金之位,既悬于你等头颅之上,不过有能者得之,几处势力凶猛胶着,正是红着眼睛抢果实的时刻,你会得罪掌握重兵的燕王,为自己践黄金汗位埋下隐患?”
“啪啪!”
一帐安静中,鼓掌声分外清脆。
马哈木缓缓站起身来,这一站,才发觉这中年人个子居然极为矮小,然而丝毫不损沉雄气质:“好气势,好口齿,好灵通的消息!燕王有此虎女,何愁不能得天下!”
他极有气概的将衣袖一挥,喝道:“人家看穿咱们的戏啦!统统擦干口水给我滚下去!”
语声一收,笑容满面转向我。
“郡主,可愿赏脸与本太师,一番薄酌?”
[正文:第一百零四章 萧萧一夕霜风起(四)]
毡帐内火盆里细碎的炭火灰红隐隐,热气升腾,将盘旋帐外千里土地上的风刀霜剑牢牢隔离在外。
矮几对面,硕大金黄的烤全羊后,马哈木端起青铜螭纹酒爵,爵中荡漾草原上滋味独特的马奶酒,眼光有意无意掠过我的脸,微笑道:“郡主,我对你久仰大名了,没想到今日还能有此共醉的机会,请,请。”
我亦对他淡淡举杯:“太师枭雄人物,皇图霸业,尽在一樽间,谨以此杯,预祝太师早日践黄金汗位。”
马哈木抿一口酒,他看来受汉学影响颇深,并无太多蒙人豪烈之气,举止之间,反倒尽多汉人礼仪文雅:“承郡主吉言,不过本太师对草原大汗位,并无太多妄想。”
他转身大手一挥,划出偌大一个半圆,囊括这莽莽草原,:“只要我卫拉特部成为这草原之上第一强盛部族,永不受他族欺辱,我辖下牧民能得饱食暖衣,马哈木此愿足矣。”
我目光一闪:“太师爱护辖下,心怀悲悯,且不恋权位,怀素佩服。”
马哈木白狐皮袍的银毫毛尖映着粗大的牛油蜡烛,越发的熠熠生光,却还不抵深藏他目中的深邃幽光,“是男儿哪有不恋权位的?只不过我看这草原,各族林立,势力此消彼长难免,又因游牧民族多贫瘠动荡,一旦上位,若无十分势力,一旦有些年景不利,只怕便成众矢之的,届时,全族老小,只怕都将沦为他人奴隶啊。”
我瞟他一眼,心道此人倒头脑清醒,遂道:“若有强盛势力扶持,远交近攻,那又另当别论。”
他目光闪动:“我是一向忠于朝廷的......”
我轻轻一笑:“朝廷?嗯,王爷现在有两条路,一是将我献于朝廷,再表一表忠心,也可顺势泄泄北元在我父手上屡吃败仗的怨气,另一条嘛,便是当没看见我,日后相见,自有计较,届时卫拉特要想啸傲草原,也未见得是难事。”
马哈木想了想,狡黠的笑:“听起来是第一条比较有利,燕王只是藩王,靖难胜负难料......”
我不疾不徐点头,皱着眉抿了抿马奶酒:“听起来而已。”将酒爵一顿:“所谓枭雄,自不会逞一时痛快,坏了长远打算,我现在也不必轻言许诺,许了太师也不会相信,只和太师说一句,今日太师不为难我,日后定有回报,太师聪明人,自然知道,与其此时拼着彻底得罪燕王,将我作为微不足道无人在意的小礼送于朝廷,倒不如留下将来相见的余地。”
宛然一笑,我道:“中原人有句话,时移事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呢?”
马哈木怔了怔,忽地大笑,裘帽银丝,黑金额箍俱瑟瑟颤动:“说的好,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呢?我马哈木当年还是父亲最不看重的汉女奴隶的儿子时,可曾想过有今日太师之尊?索恩的身世与我一般,当年硬被驱逐出草原,如今不还是风风光光的回来了?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他说到索恩,我心中一动,却见他刀锋般的目光在我脸上细微划动,忽沉吟道:“正因为说不准,我又如何能因为郡主几句话便放了郡主?如此,也无法向属下交待......”神色突然一和,笑道:“郡主青春少艾,身份高贵,想必早已许了人家?”
我心道,来了,故作黯然之色:“不曾。”
他眯眼看我,讶道:“以郡主国色天姿,怎生还未......明廷的规矩我也是知道一点的,象郡主这般姿容年纪,早该......”
我心里暗暗冷笑,却微微偏了脸,将那刚做出的眼下痣向着他的方向,欲言又止道:“总之我是我命苦,据说我出生时曾有相师替我推命,言说眼下有痣,破相毁家,丧夫落泪......所以自幼不曾养在王府,如今也......”
马哈木的目光我的痣上凝了一凝,目中有将信将疑之色,中原风水相术之说最是奇妙,他虽略通中原文化,却也不能尽窥堂奥,然而这般的禁忌自然是知道的,当下转了口风,笑道:“郡主不必伤心,推演相面之说,有时不过是一些山野术士胡扯骗人的玩意,其实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我吸一口气,勉强笑应了,当下他转移话题,与我谈些汉蒙战阵,行军操练之语,双方都有顾忌,不免尽多语焉不详,却也算相谈甚欢,酒至酣处,马哈木将酒爵一推,叹道:“郡主天人也,若是我家伯升有幸能晤郡主,他一定欢喜不已,伯升最慕才华横溢之汉家女子......”
我笑问:“伯升是令郎么?”
马哈木点头:“是本太师次子,虚长郡主几岁,却一事无成,实在惭愧。”
我心中一动,道:“太师忒谦了,虎父安能有犬子.....”语未毕,忽听一人粗声接道:“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