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归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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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说,我懂事极早。
一岁能言,两岁能诗,三岁踩着书房的凳子作画,奶娘在一边颤巍巍的扶着,以为小姐不过是涂鸦玩,伸过头去看,却是好大一副泼墨山水,惊得“呀”的一唤。
这声引来了爹爹,他缓缓踱过来,俯身去看幼女的开山之作,半晌,“唔”了一声。
奶娘直愣愣瞪着他,揣测着小姐是仙女或是妖女,爹爹却神色奇异的一笑,自紫檀笔筒里取过一支诸葛氏亲制的无心散卓笔,塞在我掌中。
拈须笑:“这画虽无技巧,然自有嶙峋豪气,果不愧是我的女儿。好,好。”
那画后来被奶娘珍藏,以作神童之佐证,很多年后取出,献宝给我看时,我正在喝茶,画一展开,我的一口茶很不雅的喷在了画上。
无限同情的看着我那软弱善良的奶娘。
“您又被我爹给骗了。”
其实我也骗了奶娘。
那晚我又偷出那幅画,端详许久,发现爹爹有句话没说错,我的笔锋,极其嶙峋,那森森之意,居然在三岁幼龄,便已不禁流露。
那幅画,深山,密林,远水,高天。
许是幼童笔力拖曳,某些勾连的线条,飘摇迤逦,恍如雾气。
许多许多年后,云南曲靖的密林里,连绵的树刺向天空,留下的空隙鸟也无法飞过,满地如蛇盘曲的藤蔓,纠缠着千年老树的根,潮湿,阴暗,幽深。
还有那浓厚如帘,突如其来的白茫茫大雾。
我立于雾中,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在白日也可以伸手不见五指,远处传来沉重的喘息,如阴魂盘旋在头顶,然而分辨了许久,才恍然那只是我自己的呼吸。
然后突然想起,这幅场景,我见过。
在三岁的画里。
一生噩梦,从此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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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岁那年京城的冬来得疾,十月天气,已飞絮扯棉,遍天的雪下个不住。
我便是出生在这样的天气,我的生,娘的死。
爹爹抱着甫出生却不哭不闹的我,叹一声:“冤孽。”
他缓缓抚过永久睡去的娘的脸庞,看看睁大眼睛注视他的我,又望望窗外碎晶裂玉的雪花,微一沉吟。
“就叫舞絮吧。”
舞絮,很美的名字,可若是一个人的命运,当真如那飘舞的飞絮,游丝无定,无所托寄,却不是件美好的结果。
只是彼时我不知。
我只是无由的喜欢所有下雪的日子,喜欢那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缠了爹爹出门去,不多时,我便抱了一大捧的面具糖人零食玩具,连风氅的小小连帽,也被我偷偷塞进了几个糖葫芦。
爹爹一直是疼宠我的,那般溺爱的程度,似是要将一个人所能付出的全部心力,都毫无保留的献将出来一般。
后来我才知道,我那识穷天下,精通术数的爹爹,早已推算过了爱女的命运,并在无数静夜唏嘘难眠,试图寻出办法逆天改命,然最终,无可奈何的接受了命定的安排。
所以他,努力的努力的对我好。
我们转过一个街角,我跳跃的步伐太过激烈,帽子里的糖葫芦,滚了出去。
我奔过去拣,那糖葫芦骨碌碌滚得很快,顺着石板路的缝隙,滚过一个弯,我追过去,却发现一个小小的窄巷。
窄巷光线很暗,我寻不着我的糖葫芦,干脆蹲下身,一寸一寸的摸过去。
爹爹在巷子外叫我出来,天那么冷,犯不着为个糖葫芦受凉。
可我天生是个倔狠的性子,要做的事,不喜欢被打断。
我慢慢摸过去,很冷,冰凉梆硬的感觉,从指尖直到心底。
直到我触到一个更冷,却不那么坚硬的物体。
我愣一愣,没出声,缓缓缩回手,想了想,又伸手,摸了摸。
然后我回头,唤爹爹。
“爹爹,这里有个冻死的人。”
那是我和近邪,第一次相见。
他那年五岁,家遭大变,流落京城,冻饿将死,堪堪遇上了为个糖葫芦不依不饶的我。
救醒他的那一刻,我爬上榻去,盯着他的眼睛,问他:“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打算以后怎么报答我?”
他沉默,乌黑的眸子里象是沉入一泊深水,远而冷,却又泛着细碎粼光。
很久很久以后,在我等得快睡着后,我听到他轻轻的回答。
“一生保护你。”
近邪的身世,我后来知道了,他是当年因讥馋汪广洋而被李善长和我父亲弹劾,而被处死的中书中丞杨宪的侄子,杨宪弟弟杨希圣是个风流种,在花楼留情却结了果,等到那可怜女子带了儿子来认亲,杨家却已败落,靠山杨宪被杀,杨希圣净身出户,一家落魄京中陋巷,这女子,甚至连杨希圣的面都没见着,就被大妇乱棍打出,这女子被打成重伤,认亲信物也被毁,挣扎找了到在远处等母亲带来好消息的儿子,递给他贴身藏着的“定情”丝绢,一句话未说便香消玉殒。
近邪一滴泪也没流,变卖了小包袱内仅有的几件厚衣,薄棺一口葬了母亲,便自己去找父亲,他却没上过杨家门,哪里去找?数日未食,天降寒雪,身上仅剩单衣,他只能在陋巷里等待死亡。